被驱赶的人群,在几丈外犹自指指点点。
“把这门楼给我拆了!”乔雨润忽然下令。
“大人!”众属下大惊失色,“使不得!拆门不吉!”
乔雨润回头,盯住了说话的人,半晌,慢慢绽开一抹温软的笑意。
“什么不吉?”她轻轻道,“你吗?”
众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打个寒战,低下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门楼迅速地被拆了。
愤怒的西局探子要将拿下来的两块匾额砍碎,却被乔雨润拦住,笑道:“昭阳府好心送乔迁之礼,怎好粗暴对待?拆门楼只是因为这样不太好看而已,来人,把匾额收入库房,稍后,西局也有重礼回赠昭阳府。”
“重礼”两个字咬得很重,站在门口的太史阑眉毛都没抬一下——我忍让你你就会对我客气么?敌人从来就是敌人,砍敌人留手,就等于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谁威胁。
百姓们倒觉得,西局探子们面目可憎,倒是这女指挥使大人十分可亲,和冷峻的昭阳府代府尹比起来,别是一种风格。
乔雨润站在自己拆毁的门楼下,对太史阑看了一眼。
太史阑迎上目光。
两个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触即分,随即乔雨润笑了笑,太史阑点了点头,两人都若无其事,各自转身,回去办公。
司空昱一直冷着脸,瞧着这不动声色却剑拔弩张的争斗,现在又开始傲然叽咕:“南齐的女人怎么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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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昭阳府前府尹丁优,新府尹未上任,府内公文积压不少,众僚属原以为太史阑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惯例讲讲套话吃吃饭,没想到她一来就开足马力,整个昭阳府都开始忙碌起来,太史阑熟悉事务,见属下官员,了解昭阳府基本情况,到天色黑透,才想起来晚饭没吃。
昭阳府有自己的厨房,太史阑当即命厨房开出便饭来,在前头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简单,木须肉,炒三丁,开洋白菜汤,干炸丸子。
太史阑跨进饭堂时,忽觉饭堂里香气有异,人人面色也有异。
饭堂前头门匾下垂下一截青莲色衣角,香气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太史阑一瞧,司空昱居然还没走,正傲然坐在屋顶上,享用着他自己清风明月下的丰盛豪华晚餐。
狸唇熊掌,鱼翅驼峰,伴南齐名酒“万谷芳”。
香气浓烈的可以让人在一瞬间醉去。
太史阑就好像没闻见,坐下来,筷子一点,招呼大家,“吃。”
众人又怔住,然后赶紧操起筷子,开吃。
都以为今晚必然一顿宴席,谁知没有。
都以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独食,这不是嘴馋,这是身份象征,她也没有。
昭阳府官员们慢慢地吃着,心里都生出些复杂的感受,却不知道是什么。
屋顶上,司空昱慢慢吃着,忽然也觉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户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让他的起居享受已经成为习惯,他自来到南齐,每顿都是独自吃,每顿都是跟他来的厨子专门制作精美菜肴,那些也来参加大比的同伴们,都自知身份远远不如,也不会来和他亲近。
他吃惯了独食,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在太史阑的屋顶上吃这些,一定能气着那个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觉得是他被气着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么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开心。也陪她吃这些,居然不索要他这里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员,服服帖帖,头也不抬,吃着吃着因她随意,便也渐渐放开,说笑随意,互相夹菜。
这样大饭堂吃饭的场景他很陌生,觉得新鲜,看着每个人的微笑和从容,忽然又觉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没人再抬头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凉了也没动几口。
夜渐渐深了。
司空昱还在屋顶上,独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时已经微醺,一双揉了金碎了霓虹乱了霞光的眼睛,越绮丽华艳,光影沉沉。
他探头看看,底下太史阑还在办公,无意间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眯。
太史阑准备把手头几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蓝已经让赵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觉了,太史阑习惯晚睡,古代晚上又没什么娱乐,加加班她也乐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门,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蓦然身子一轻,飞了起来。
鼻间嗅到淡淡酒气,她一抬头,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间酒气氤氲。
喝醉了?
太史阑讨厌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虑强硬挣下地苏亚能不能接住她的时候,忽然司空昱道:“聪明的话就别动,我可没兴趣强要你。”
“嗯,我也没兴趣。”太史阑点点头。
呼一声她坐到了树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边,跳到她头顶高一层的树枝上坐着,傲然对她道:“看隔壁。”
太史阑的眼神已经投了过去。
隔壁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穿着青黑色长袍的西局探子们出出进进,到处灯火通明,只有一两处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这个院子,是这个院子东边那个。”
那就有点远了,太史阑凝足目力看去,那个院子里一半灯光一半黑暗,隐约有人影穿梭,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我刚才路过那院子,看见那里走过一个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么知道?”太史阑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轻功。
“他武功高,却似乎有病或者受伤,”司空昱道,“我看见他行走时,踏破了一片落叶,但是落叶又没完全碎。”
“什么意思?”
“这样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极强的控制力,只要自己不想,别说落叶,蚂蚁都踏不死,他会踏破落叶,说明他体内真力有问题,没能好好控制。而寻常人踏上枯脆的落叶,叶子肯定要粉碎,他脚下的叶子却没碎,说明他虽然没能好好控制真力,但他的轻功超卓,落叶不伤。”
太史阑忽然回头看着他。
她眼神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连司空昱都有点诧异,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太史阑却又很快回过头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阑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这家伙从树上踢下去踢残废呢?
东堂南齐天授大比,据说最关键的就是最后的“天授者”之比,每年东堂为了保护天授者,不仅给这个人配备很多护卫,而且也对队伍里到底谁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么样的异能秘而不宣。
不过今年,看来要破例了。
最起码太史阑现在已经知道了。
司空昱刚才根本没有离开过。太史阑虽然不理会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关注他的动向,一个异国人在自己屋顶上,怎么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为他刚才没离开,所以所谓去隔壁院子看见有人踏落叶就是谎话,他是在这里看见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个限度,绝不可能隔着夜色里的几十丈远,看见暗处谁脚下落叶的状态。
这是微视和远视。
太史阑和蛋糕妹混了那么多年,这要看不出来,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着东堂南齐今年之比十分关键,关系到二五营的命运,如果这个天授者现在就断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战,那么二五营就能保住了……
她坐着不动,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经闪闪地亮了出来,抵在司空昱坐着的那不算粗的树枝上。
刀子还没戳下去,头顶上司空昱淡而骄傲的声音传来,“这人戴了面具,我没看见脸,武功明显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个姓乔的女人屋子里去的,很明显有秘事商谈,而且我看见他临进门前,看了昭阳府一眼,我感觉和你有关。只是他们守卫太森严,我隔得太远,没法靠近听他们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盘查近期出没在昭阳府的武林高手,记住,是一流高手,一个地方,一流高手总是有限的,或许这是条线索。”
太史阑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恩将仇报就是她绝对不做的一件事。
无论司空昱出于什么目的,最起码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场上。
“你的话我记住了。”她道,“多谢。”
“南齐女人居然还会道谢!”司空昱语气是真的惊讶。
“东堂男人知道帮忙,南齐女人为什么不知道道谢?”
司空昱出一声短促的笑意,“太史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你。”
“我会的多呢,不过没兴趣给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杀人放火,凶蛮霸道的事。”司空昱嫌弃地挥挥手,“太史阑,我跟了你一天,我觉得吧,你也没那么难看,也没那么讨厌,还是有点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够女人,南齐女人,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呢?南齐女人,怎么可以不温柔贤淑呢?偏偏我还碰上个这样的南齐女人……”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充满懊恼。
太史阑才懒得听他叽咕,半闭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个偏执狂,口口声声南齐女人,南齐女人怎么你了?谁要你来关心南齐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说话了。
他难得的沉默倒让太史阑有点意外,微微仰头看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觉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齐女人……”很久之后他缓缓道,“我娘曾是个南齐女人。”
太史阑敏锐地注意到“曾”这个字。
“我没见过她。”司空昱低低道,“我只是听我的奶娘说,她非常美丽,温婉可人,性情好到让人无法挑剔,见过她的人,都赞她贤淑乖巧,美丽温柔。拥有世间所有女人应有的美德,是世间仕女的美好典范。”
太史阑不做声,心想但凡典范这种东西,大多表面经典规范,背后一团混乱。
当然这话现在不必说,她不想给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却似乎也不想多说他的母亲,他的语气虽然充满了缅怀,但也充满了遗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这个母亲,给予他不仅有最美丽的想象,也有一些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像灯光拟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黄里的轮廓温柔,待到伸手去触摸,却触及冰冷的墙。
他只是在很久以后,带点怅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齐来,本来不该我来的,我极力在陛下驾前请求,才得了这个机会,我想见见南齐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丽温柔,贤淑乖巧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象下我娘的容貌,我……我连她画像都没见过……”
风很安静,树叶很安静,绿荫很安静,都在听一个人的遗憾和唏嘘,以及他那有点可笑,却分外令人动容的愿望。
司空昱说完,就紧紧闭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觉得说多了,又似乎觉得不该泄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着太史阑的取笑。
太史阑却没取笑,一阵沉默后,她道:“我不是南齐女子。”
“啊?”司空昱再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是。”太史阑强调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为模版。”
她看看底下严阵以待等候的苏亚,道:“我的护卫,苏亚,她是苦人儿,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没有遭受劫难,想必也是个美丽温柔,贤淑乖巧的人儿。”
“这世上,哪里都有美丽温柔的女人,不独南齐。”她继续道,“也哪里都有凶蛮霸道的女人,同样不独南齐。”
司空昱不说话,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伤了你的骄傲了?”太史阑答得不客气。
司空昱不说话。
“我不安慰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还要告诉你一个,让你永远无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观念。”太史阑道,“我何止不是美丽贤淑的南齐女子,我不是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里,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这府里扫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动,霍然俯下脸来看她。
一句话想要冲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践踏我吗?”但话到口边,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紧追不舍的了解,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这女子的特别,她不说谎,不做作,不矫情,她只说她想说的话。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反驳她?说不赢,没有谁能说赢一块石头。
改变她?这念头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两人稍稍沉默,都觉得此时气氛有点改变,都想打破这点改变,司空昱的目光随意四处乱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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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拥有都必然伴随失去,想拥有热闹便会失去宁静,对于现今的纷扰状况,我自然接受,这是前行的代价。路走得越远踢到的石子越多,可这有什么关系?踢开便是。
我永不会因为非议或质疑而放弃努力或有所退缩——水准如何,不必自诩,自有公正的人评判。想要我惭愧或受伤是不可能的,我只会对某些人竖中指,笑眯眯说:你好,滚你个蛋。
嗯,所以我还是不放弃要月票,四十五度土肥圆角笑眯眯仰望众亲——你好,票票,大大的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