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要死了。
江疏晚呆坐在一边,眼见着那羽扇一般的眼睫颤了颤,似乎暗含着对她的浓浓不舍与担忧,可到底,却也是对生老病死的人世无常无可奈何,那眼睫剧烈的抖了抖,却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来,终于终于,还是缓缓地合上了。
江疏晚握着她还带有余温的手,面上仿佛随之覆上了一层死灰,心口也像是开了一个口子,呼呼地往里头灌风。
可是她太难过了,哪怕一双手抖得再厉害,心头的悲怆再过浓烈,一时间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是江城最出众的名媛,被称为无双的明珠,一颦一笑都足够优雅迷人,每一个的神态都像是一帧精心挑选过的照片,美的叫人心惊,令无数人折腰。
即使是到了此生的最后,年过四十,也是风情曼妙,优雅迷人的。
医生建议她说,如果愿意接受化疗的话,或许会延迟一段时间的生命,最终还是被她拒绝了。
她优雅的美丽的一声,到了最后的时光,她还是想漂漂亮亮的离去,想叫自己风华正茂时的样子,永远都定格在所有人的心中,那就很好。
江疏晚端坐在病床边,腰挺得很直,长发温婉得宜的挽起,是最合乎优雅的仪态,像是母亲希望看到的那样。
父亲似乎是在外面打电话,声音压的很低,可是那声音再低,却也掩不住他语气里的欢喜,江疏晚在母亲的身前,总觉得无端讽刺。
他此刻,似乎浑然想不起,当初那个乡下来的自己是怎样对着外祖父许下诺言,会对母亲一生一世好的,又是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如何娶到母亲的。
伴随他几十年的那个女人此刻正静静地、无声的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而他已经迫不及待的向另一个女人,一脸惊喜的分享她的死讯。
江疏晚维持住母亲一直教育她保持的端庄得体,用力捏紧了手指,努力叫自己心底的哀恸不要翻涌上来,不要叫自己的悲伤在父亲的眼里显得更廉价。
可是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刚刚才失去了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那种滋味是真正语言难以描述的痛苦,可就是因为痛苦,她反而说不出什么来。
她很想歇斯底里的哭上一场,很想到外面去狠狠扇那个男人几记耳光,去质问他凭什么这么对母亲与自己,很想去撕掉那对伪善母女的脸皮,叫所有人来看看那对狗男女与私生女,可是到底,她还是克制住了。
母亲已经离去了,不应该为了这几个贱人搞得她不安——他们不配。
从母亲去世到现在,已经三天了。
江疏晚独自坐在街角自己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里,面前是一杯正已经发凉的grandos。
这家店的名字叫光纪,很有点小资的味道,是江疏晚喜欢的风格,在这里,她总是能奇异的安稳下来。
可是这一次,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就在刚刚,江陵试探着问她:“你母亲已经去了,董氏却还留着,你总不能眼看着她一生的心血荒废吧?你学的是艺术,从小到大对这些又不感兴趣,对于商场上的事情难免会插不上手,不如爸爸找几个人帮你?”
找谁帮?你那个心思机敏的情人?还是那个长袖善舞的商界新秀私生女?
江疏晚的手忍不住有点哆嗦,但还是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它被她小心的收在钱夹里,已经好几天了。
纯黑色的质地,上头只留了一个号码,以及一个奇怪的纹路,似乎晕染了某种独特的香料,带着极为浅淡的木香气,她轻轻地嗅了嗅,原本不安愤怒的心绪,居然奇迹般地平和了下来。
这是母亲临终前几天交给她的。
那时候,她的笑容很温和,不像是要交代后事,倒像是要同女儿就纽约新发布的时装进行一次探讨一样的平和:“晚晚,妈妈要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了,”她的眼睛有些空洞,此刻却突然泛起了一丝鲜活的色彩,像一块即将燃尽的木炭,突然焕发出即将走向死寂之前的最后绽放,衬托的她的脸色愈发暗淡:“你外公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也只有你一个孩子,董氏这个重担,只能交到你的手上了。妈妈也清楚,这个重担,你是挑不起来的,可是我情愿你把它卖掉捐了,也绝对不愿意它落到那两个人手头去,”她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名片,缓缓地递到了江疏晚的手里:“我虽然留下了遗嘱,可也只是能维持住大面上的事情罢了,底下是拖延不了多久的,你不是这块料,守不住的。等我死了,你就联系这个人吧,他……会是个很好的……这世上你最后可以依靠的人。”
江疏晚的手指有点抖,可心里却很稳。
母亲在外公去世之后独自掌管了董氏几十年,她的手腕之强硬与心思之深沉,都不是江疏晚可以比拟的,她相信母亲的眼光。
更加重要的是,她情愿母亲识人不明,叫董氏在自己手上被骗去了,也总比自己父亲打着一副温情脉脉的嘴脸,在自己手里夺走母亲一生的心血,去给那对母女要好得多。
江疏晚定了心,终于掏出了手机,照着那上面的号码,一个个的拨了过去。
咖啡店里暖黄色的灯光轻柔的撒在人身上,带起了一片温暖的浪潮,江疏晚正对着光纪大大的落地玻璃,一侧是被收拢起来的橙黄色的窗帘,旁边暖绿色的墙,舒适松软的沙发,店里有面满满的照片墙,那上面也有江疏晚的照片,既天真又明媚。
那时候的她在母亲的支持下去学了舞蹈与绘画,而没有去学工商管理,她满心欢喜的到了这里,在墙上留下了自己的一张照片。那时候,对于自己的选择,父亲也是大力支持的,只是同母亲的支持放在一起,这前后两份支持的意味是全然不同的。
一份叫她感伤,另一份叫她作呕。
电话嘟嘟嘟的只响了几声,便立即被接起来了。
江疏晚莫名的有点紧张,声音也难以抑制的有点抖,刚刚想开口,却先听见了对方传过来的声音。
好像是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温和,带着几分柔意的疑虑,像是春日里刚刚好的微风,夏日中恰恰妙的细雨,江疏晚突然觉得心里头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松。
他似乎也有点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江疏晚只听见他用那种好听的声音问:“……是晚晚吗?”
晚晚,晚晚。
曾经,母亲也是这样称呼她的。
就像是被拉开了水闸,江疏晚在葬礼上没有哭,在母亲去世时没有哭,在父亲明面担忧却难掩暗喜的神色中没有哭,可是在此刻,江疏晚突然哽咽了。
明明只是一个字,她的声音却破碎得不像话:“……是。”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是你母亲叫你找我的吗?”
江疏晚伸手掩住口,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点了点头。
对方好像是能看到她此刻的情状,微妙的沉默了一瞬,又问道:“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是知道的,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话。晚晚,现在,你愿意到我这边来吗?”
他说的到他那边去,似乎并不是指要短暂的安慰自己几句,倒好像是要接自己过去常住一样。
要过去吗?要相信他吗?江疏晚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