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娘赔笑道:“哟,原来是五姑娘,果真儿是个绝色的,怪道这回上京,府里的媳妇子都说见了五姑娘跟见了下凡观音一般,我还倒她们溜须拍马言过其实呢。今日一看,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了。”一溜的拍马屁话,一溜烟上前行礼,她悄悄背过手,把那镯子袖进衣裳里,“五姑娘不晓得,我们绿意孝心足,知道我没有首饰带,特特送了我,正欲回您呢。”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了……苏妙真又好气又好笑,更多却是涛涛怒火,烧得她心中难安。
绿意抹把脸转向她笑:“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正准备回姑娘呢,这是我娘不是外人,也是我要送的,我娘年纪大了没些首饰,作女儿的心里过意不去……”
“得,你也别瞒我了绿意,我刚刚就在这后头,听了个全。”
绿意脸色一白,苏妙真于心不忍,又见绿意娘作势欲溜,冷冷道:“我听说金陵祖坟上还缺了几房人看墓的,看您老人家这样腿脚灵便,去那等荒凉所在也倒合适。”
绿意娘转回身来,赔笑脸褪下那镯子道:“既是五姑娘的规矩,小的哪有不守的。”
苏妙真冷冷看她一眼。侍书隔着帕子接过那碧玉镯,朝绿意娘做个鬼脸,躲到苏妙真身后。
苏妙真慢慢道:“除了这镯子,往日绿意把自个儿体己首饰寄到你们那儿的,也趁早送回来,否则等我开库对账,发现赏给她的东西不在她那儿后,呵!除了看祖坟的差使,马棚子里自从走了周成,人可都没补齐呢,到时候少不得让你把令郎送进来了。”
绿意娘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谁说这苏五姑娘最是宽和的,这一句句的,竟跟她没完了。但要让她送还从绿意那儿常年累月盘剥去的物件,绿意娘着实舍不得,又寻思苏妙真到底是个女儿家,此时不过说几句重话,真罚下人,她岂能舍下这脸面名声,便道:“五姑娘,孝字当天,这闺女孝敬爹娘的……”
话没说完,听苏妙真嗤一声,似笑非笑地望向她,慢悠悠道:“跟主子讲究这孝字当天,可不是把把忠心二字忘了,忠孝忠孝,既是伯府的奴才,第一个要守的便是这忠字?!怕是我们伯府管的宽了,随口连着昏话也敢讲了,蓝湘,你赶紧回了娘,让她评说评说里头道理。”
绿意娘脸色青白交加一片,绿意瞧了,忙过来拽住作势欲走的蓝湘,对苏妙真低声说:“我晓得姑娘的好意,只她到底是我娘……”
苏妙真方罢了,冷道:“限你三日把抠巴绿意的东西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就报一个丢失财物,把你们扭送官府治罪,到时候,谁都得不了好。”
话刚说完,扯着绿意大步回了院子,蓝湘黄莺并翠柳三人,因见了绿意眼圈红红,苏妙真面上气怒交加,都过来问了境况。
侍书跳将出来,比手画脚讲完前因后果,黄莺叹道:“这世上有这一等父母,再不把女儿当人看的……翠柳,你那时候在人牙子那儿,每日哭着问我你爹要卖你,就是这个原因。”
黄莺翠柳二人,是王氏去了扬州后采买的,当年苏州大水,许多人为活性命卖妻卖女,苏妙真黄莺翠柳二人都是爹娘不能谋生才转卖给人牙子,此刻一听,又别有其情。
蓝湘绿意二人亦是震惊,几人围坐一团,听黄莺把当年旧事讲了大半,方知前情后果:翠柳她娘因没生子,很被丈夫冷落,后来其父娶了一妾进门,她娘更是心中怨恨,又碍着“嫉妒”“无子”恰犯七出,不敢表露,日日拿了翠柳撒气。
后来她娘总算生了儿子,那孩子七灾八难的,有游方道士说是翠柳八字克亲得缘故,夫妻俩一合计,就把人卖了,且为了换取高价,叶不拘人牙子把闺女卖到哪去——
“便是勾栏……”黄莺一顿,掩口道:“便是那等最下贱最不好的地,也不妨,只要能给他们换来银子就得。”她讲完,冷笑一声:“有这种爹娘,还不如生下来就是孤儿野种呢。”
绿柳勉强笑道:“也是我有福气,竟被转卖到伯府,算是享了从没受过的福,我爹娘知道,心里必是欣慰的。”说着,借口打络子,快步掀帘出去。
绿意瞅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我只以为我爹娘已经是天底下最偏心的了,不料翠柳姐她身世竟比我可怜百倍千倍。”
黄莺摇头,恨铁不成钢喃喃道:“瞧瞧,这时候还替她爹娘说话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上回还说有机会回了苏州,要去寻她爹娘孝敬,哼……若换了我这辈子,别说去孝敬我爹,就是现在他落我跟前,我也得好好唾几口,质问质问,为什么昧了良心卖了亲女就为,纳妾生个儿子——那香火,就那么重要么,连我娘临终嘱托他好好照顾我,也抵不过么!”
她先头还只是尖刻冷笑,后面嗓音凄厉起来,一贯秀美的面庞扭曲起来,自己也发觉失态,便整整仪容,亦出耳室去。
苏妙真心里大恸,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
但她没完全失神,坐原地怔片刻,起身招呼蓝湘端倒水,自个儿亲手拿了手巾,给绿意梳理打扮。
匀妆完毕,立在一边,盯着镜子里的绿意,也说不出话来。
绿意瞧出她的心事,道:“姑娘,这没多大点事,你别为我们做奴婢的伤神。”
蓝湘亦说:“这几样胭脂真绝了,这份玫瑰的尤其好——先用玫瑰花瓣舂成浆水,又用新缫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放入花汁浸泡,晒干后就成了上等的胭脂……还有这香粉,我可是陪着姑娘做的,用了珍珠粉白附子白檀等七白方,加了龙脑冰片,原料□□是最好的,又向又白,用了肌肤生香细腻,还能白嫩红润——绿意,你可抢了个先,连姑娘都还没试过呢……”
见苏妙真和绿意两人都默默不语,她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姑娘,你想想,若翠柳姐黄莺姐的爹娘不卖她们出来,她们也到不了伯府享福,论起来咱们府上的丫鬟吃的穿的不比小户人家的掌上明珠还好!……况且,好赖还活着呢,听说江西有洗女的风俗,没生儿子前,那出生的小女儿们或被扔马桶里或……”
没说完,蓝湘反应过来——如何能把这种血淋淋的事讲给姑娘听得,因说:“但姑娘你福气大,夫人老爷都偏疼你,日后寻婆家,肯定也会考虑到这一层的……”
苏妙真捡起黑檀木镶宝梳,替绿意梳了髻,道:“你只看见翠柳黄莺两人到了伯府享福,却不知大房昨夜里,刚投井死了个婢女……”
蓝湘垂下眼,道:“姑娘在屋子里和太太说话那会,我去打听过——碧玺和我打小就好……大少爷平日就爱和府里的丫鬟们调笑几句,大奶奶不说教教自个儿儿子,反拿了下人打骂,可碧玺也太烈了,主子打骂忍忍就过去了,何苦赔上自己性命。想来先头她爹没死时,负责采买时攒了些钱有些体面,宠的她受不得委屈——一可留下这一寡母,一个人再没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