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日后,便又到了一个月的中旬。十五这日除了有月圆,更是《邻家秘闻》的派送日。
本来这些被派书的权贵们都做好了准备,准备好晚上收书,然后热议一番。谁知一大清早儿,天刚蒙蒙亮,各权贵府邸的看门小厮就在门口捡到了一个大信封。
小厮们都算是见识过两次世面了,这会一看这信封,心里就猜出个七七八八,再掂量一下重量,摸着里面像是一本书,便肯定是《邻家秘闻》了。小厮们立刻急急忙忙地送给主人。
有些权贵还卧在榻上正睡眼朦胧,一听说书来了,人还没从榻上起来,就立刻拆信看书。
本以为这书里第一页所述的事,必定会是揭露什么贪官污吏的大事。可大半本看了下来,全然不知所谓。
先是讲什么京城新增乞丐有多少名,都来源于何地,之后还有一些是不知名村县的不知名百姓的问答记录,都是口述证词,当然也可以说根本就不算证词。因为被记录下来的基本都是老百姓们为著者指路受灾地方在哪儿的废话,十分乏味。这著者哪怕去灾区看一看,描述一下朝廷赈灾的景象,也比这么绕圈圈四处问受灾地在哪儿要好得多。
总之,这第一件占据大半本篇幅的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杂乱无章,不知所谓,感觉完全像是在凑数。
至于第二件,御史大夫宠妾灭妻,而且是姐妹争抢一夫的事,实在是辛辣够味,让人读完之后气愤不已,甚至有磨刀霍霍直接宰杀孙信阳的冲动。
尽管后面的事件叙述的不错,但因为第一件事写得太草率,且占据篇幅太大,给众位读书者留下了一种胡乱凑数的印象。权贵们因此很不满,想抗议却无门。许多正好近日闲着无事的,连早饭也不吃了,就赶紧动身平日常去的茶楼抱怨这件事。
……
宋府。
宋奚用过早饭,净了手,方从下人手里接过《邻家秘闻》来看。他才翻了几页,脸色大变,命人立刻备车进宫。
路上,宋奚还在心里狠狠埋怨了一下贾赦。这么大的事儿,他之前竟然没有透露半点消息给他,亏得他之前好心提供了第二个故事给他,他竟转脸就无情。
大周朝每十天一早朝,平日有事时,皇帝都会在太和殿处理政务。
今日不是早朝日,宋奚到的时候,正赶上皇帝宣见几名御史台的大臣。宋奚可等不起,直接叫太监进去传话。
三皇子穆瑞迥此时也在偏殿内等候面圣,见小太监果然听话的进去传话,不禁讥讽宋奚:“有些人就是了不得啊,样子不同凡俗,面子也大过天。没生在皇家却比皇家人还娇贵,连皇子尚还要把凳子捂热了才能见到父皇,人家就可以脚还没落稳便着急催促了。”
宋奚微微侧首,问守殿太监:“近来是哪个大臣教三皇子读书?”
“回宋大人,原太子太保江洪榧,江大人。”
穆瑞迥察觉不对劲,暗暗瞪宋奚一眼。
“听闻他年近七十了,有些老糊涂,我还不信,而今瞧,是该信了。”宋奚斜睨一眼穆瑞迥,转而冷笑一声,再不多言。
穆瑞迥气不过,正准备和宋奚分辩,就听见那边有人来传宋奚觐见。不大会儿,又有人来传穆瑞迥过去。
穆瑞迥赶紧快走两步,一前一后和宋奚进了太和殿。
二人进还未殿时,便听到殿内还有人在说话,声声铿锵,似乎带了很大的愤怒。转即,就看见地中央跪着一人,正式御史大夫孙英武。
“圣上,此书著者妄设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理应取缔。臣甚甚至想过,这书著者若是受朝中哪一位奸佞指使,先真迷了众人,而后以假惑了众人,凭此再以一己私欲铲除异己,进而做大他自己,岂不骇人!”
“孙御史这时候奏报,是不是有些狗急跳墙了?”宋奚站定之后,便笑了下,像是偶然听得随口一问。
孙英武却异常激愤,立刻反驳宋奚,“我之所以启奏圣上封禁此书,正是因为今日我看到此书新一期的内容在胡编乱造,肆意诋毁。此书的确检举几名贪官的恶行,御史台也的确查证属实,也正因这缘故,令此书在京城内颇有些影响,谁知这著者江郎才尽,为追名夺利,竟扭曲事实胡编乱造,意图构陷一名清白无辜的官员。”
宋奚往孙英武的方向瞟了一眼。
“可这名官员是你儿子。”另一名在场的御史郑桥立刻出声道。
“自古举贤尚不避亲。而今我儿蒙冤,我岂能不为他说话!”孙英武对宋奚还能忍一忍,但对郑桥他直接就厉害地吼起来。
皇上还在上首坐着,孙英武此举便有些冒犯了。孙英武心中大骇,忙磕头给皇帝赔罪。
皇帝刚刚只听孙英武一言的时候,觉得颇有道理,也有没把一本民间杂书看在眼里,便觉得顺手封禁了这书也没什么。不过刚刚他见孙英武突然如此失态,皇帝不禁便有些犹豫了,觉得其中应该有内情。
皇帝正思虑该如何处置,宋奚就把书呈送上来。
“宋爱卿你这是?这书朕已经有一本了。”皇帝叹道。
宋奚:“皇上可看了前面?”
皇帝摇头,这种书他怎么可能有没兴趣看。
宋奚:“晋王可能要反。”
一句话激起所有人的惊骇。
不仅皇帝讶异,在场的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宋奚。谋反可是大事儿,这种事儿谁都不会乱说。更何况说此话的人是当朝国舅,堂堂一品大学士。
三皇子穆瑞迥却不以为然,忍不住嗤笑道:“宋大人行事向来谨慎,您可别说您今天仅仅是因为一本书上的戏言,就相信晋王要谋反。”
宋奚冷笑,“多说无益,两件事叫人一并查了便知。”
皇帝刚才听孙英武发牢骚,便先入为主,一直觉得这《邻家秘闻》是一本胡编乱造却很在民间流行的低俗杂书,故而不稀罕去看书上的内容。而今见宋奚对此书内容深信不疑,且事关谋反大事,皇帝自然要仔细研读上面的内容。
书里面的起初讲京城中的乞丐只有鲁地人,没晋地人,这微微有些奇怪。之后便是几个村县的描述和当地百姓的话语记述。
“张乾县,玉琳村,猛虎县,知秋县……”皇帝皱眉重复着这几个地名。
宋奚:“正是晋王封地的村县。”
皇帝忙叫人呈上地图,让宋奚按照书中描述点画。
宋奚对于书上所述内容早已过目不忘,执朱砂笔很快圈完。最后在南边的晋城画了一个最大的圈。
皇帝打眼一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所以那些百姓说什么东边西边有灾情,都是假的。
“晋地根本没有受灾?他晋王是诈灾骗粮?”
“这怎么可能,圣上当时已然派了钦差刘忠良去赈灾,刘忠良归来后还回报皇上说晋地灾情十分严重,百姓瘦如骷髅,甚至易子相食。”孙英武坚信那本书上写的内容都是假的,所以此时此刻当然选择坚定不移的去相信刘忠良实地巡察的结果。
“的确,是该要问问当时的赈灾钦差刘忠良了。”宋奚叹道。
皇帝冷笑,相较于刘忠良,而今他反而更相信这书上的调查所言。毕竟刘忠良巡查走得是明路,对方若深知其癖习有意诓他,伪造受灾场面令其没有觉察,也极有可能。但这本书却不会,因为著者是派了随从匿名深入晋地调查,且走动地方颇多,并有京城乞丐情况作为佐证,完全不像是谎言。
晋王是当朝唯一一位有封地的异姓王。从去年开始,皇帝就心生废黜异姓王爵承袭封地的念头,稍微打压了他两次,自然希望他能领悟其中意思,主动请求归还封地给朝廷。岂料老晋王突然病死了,新晋王承袭爵位之后,皇帝因心生愧疚,一直没有动手,甚至有考虑过过段时间,将公主下嫁给新晋王作为补偿后,再行取消其封地。
万没有想到他的想法还没有付诸实践,晋王就生出谋反的心思。
皇帝叫人宣刘忠良后,便顺手翻了翻《邻家秘闻》的后半部分,讲得正是孙英武幼子孙信阳之事。这著者的确没有什么文采,且叙事用词白话,不像是什么有才华的人。但其所述内容却十分严谨,实际调看到听到什么样便就说什么样,找人佐证的时候,也写得原话,通篇并未以自己的眼光去评判揣摩什么。孙信阳的事和第一件晋地调查的事一样,给人感觉是很真实的还原,并没有任何造谣之处。而且从最后一人的证言来看,这人似乎是孙信阳亡妻的十分亲近之人。
皇帝当下就派人去户部查问,而后便得知吴翰林家里的情况。吴翰林有共二子三女,吴氏是嫡出长女,吴姨娘是庶出次女,还有一名嫡出小女儿,其嫁得人正是现今的蒲柳县县令。
皇帝觉得,这最后一人的证词很像是这位小女儿,其言词十分激愤和恳切,连旁观者读了之后都会感受到其心中百般纠葛的后悔、心酸和难过。
这时,刘忠良来觐见了。
皇帝让他重新回报一遍晋地情况。刘忠良虽有不解,但老老实实一字一板的将他之前所回报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皇帝无奈至极,“朕是在问你,除了这些你还有何处觉得异常?”
“回皇上,当日晋王带领臣去巡查那两处村县的时候,的确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那几个纤瘦孱弱孩子的哭声至今还音犹在臣的耳边。”刘忠良悲苦的叹息道。
皇帝略作沉吟,转而警告在场诸位就今日之事保密,而后打发走闲杂人等。
皇帝便问宋奚,“刘忠良说得到很坚决,你觉得如何?”
“还请圣上速派密卫调查此事。”宋奚拱手道,“以免横生意外,也可提前调派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蹙眉看一眼宋奚,点点头,当即安排下去。
三日后,密探来报,晋地受灾一事查无实证。
皇帝气得立刻罢免刘忠良的官位,令其在家闭门思过。转而又再次传旨,加派调遣兵马的力度。
皇帝立即召宋奚前来觐见。
皇帝在等人的时候,拿起《邻家秘闻》又放下,用手指敲了敲这本书上的封皮。这才注意到封皮上面的四个字是用有特别印花的大章盖上去的。此举目的大概跟虎符是一样,以防人造假。可见著者心思缜密,行事十分谨慎,且其细致入微的洞察能力,绝非当朝任何一位官员能比。
“仅仅就因为京城没有晋地乞丐,他便洞悉了如此巨大的内情,此人实在是——”皇帝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形容这名著者,若说他有才华,他的文词能力偏偏很普通。
“怪才。”宋奚接话道。
“对,的确是怪才。”皇帝丢下书,凝视宋奚道,“我要你务必找到此人,朕要见他。”
宋奚:“臣遵旨。”
……
十日后,《邻家秘闻》第三期辗转传到了晋地。因晋地当地人对于本地的一些村县地名都比较熟悉,立刻察觉出书上内容的不对,上报给了晋王。
晋王翻阅此书后,大感不妙,立刻命手下召集人马,准备提前起兵谋反。
皇帝派出的密卫们早已经密切监视晋王的动向,见其一有异状,便立请兵诛杀讨伐。晋王紧闭晋城大门,出兵迎战,坚守抵抗。
然而晋王到底因事发突然,准备不足,而落败至死。战事从开始到结束只维持了大约五日左右。打仗的时间虽短,但整个晋地却如同被洪水冲过,家园尽毁,民不聊生。此时朝廷派来的抚恤钦差却刚刚从晋地出发,还需要许多时日才能到来。
幸而这时有一大善人突然出现,派人前来晋地用米粮救济,并且备足了草药给那些因战事而受伤生病的无辜百姓。
百姓们问及善人的名字,都被告知叫“邻贾珍”。远近附近乡绅都没有叫这个名儿的,再细查江湖上的一些侠匪侠盗,也没有这个名儿。
百姓们都费解不宜,但都非常感恩于“邻贾珍”的救助,一并称他为“珍大善人”。
此事慢慢流传开来,最后就传到了京城。贾珍也听说了此事,一研究,估摸这就是那位神秘著书人花他的钱在赈灾。“邻贾珍”就是专门给他的一个暗号。
本来一直因为那十万两银子很肉痛的贾珍,而今听人家“珍大善人”这么一叫,心情豁然好了,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儿,特别骄傲。他非常高兴地把此事分享给了贾赦。
“你说我厉不厉害?”
贾赦点头,“你的钱厉害。”
“诶,叔父,你夸我一下能少块肉?我的钱,那不也是我的么,便就是我做了善事。”贾珍喜滋滋道,“回头见了人,我可要好好告诉他们,我叫贾珍,就是那个珍大善人。”
贾赦笑一下,不置可否。
贾珍特别高兴,非要拉着贾赦出去吃酒庆祝一下。“这事儿我得感谢你,不仅让我免除了危难,还落了个好名儿。”
贾赦不愿去,奈何拗不过贾珍的闹腾,遂只好应承了。二人上了车后,贾珍便要车夫直接驾车去城西的状元楼。
半路上,忽然听见闹哄哄的声音,车也停了。
“赦大老爷,大爷,前面的路挤满了人,不能走了。”车夫道。
贾珍边叹问是什么事儿,边掀开帘子,就见前头不远处的孙府大门口集结了许多人,有百姓,也有官兵,且吵吵嚷嚷,骂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