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便抬起头来,但眼睛依旧要斜视下方。未经皇帝允许,臣子不能与皇帝对视。
贾赦这时用余光扫到自己身体斜前方有一人,穿着一品紫袍官服,颀长身姿,只消一眼就知道是宋奚了。
“嗯,不错,有荣公当年的风采。”皇帝笑起来。
宋奚侧身看眼贾赦。
皇帝接着便正色道:“奸佞秉政,擅权废置,必贻祸,毁国祚。晋王之乱后,朕对此的担心尤甚。今日召你来,便是盼你能在朝中挖三尸五鬼,贬恶诛邪,稳我大周元基。具体事宜想必宋爱卿已和你交代过了,人财不吝,只要你能担此重任。”
贾赦忙谢恩,表示他愿为皇帝效犬马之劳。
皇帝听这话,笑了,“不过你以你的文采,若入御史台,可会行事便宜?”
“回皇上,此人文采虽一般,嘴巴却很伶俐,找人麻烦的时候,别人怕是十张嘴也说不过他。这样的人入御史台,刚刚好。”宋奚接话评价道。
贾赦斜睨他宋奚一眼,可不觉得宋奚这话是赞美。
皇帝却把贾赦的眼神儿看在眼里了,“看来你跟宋爱卿还有些误会,你也不要怪他。这建立消息网的事儿还需叫宋爱卿协助你。他官品大些,出入皇宫方便,手里可调派的人也多,正合适。”
贾赦有点不太明白皇帝所谓的“误会”是何意,不过反正他跟宋奚的关系也不是很好,皇帝也不算理解错。遂谢了恩,他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是他前些拟定关于消息网建立的详细计划。京城哪些府邸,哪些人身边,还有京外各地方需要分布探子的地点和数量,贾赦都一一详细记述。末了,还列有贾赦自己想出的规范条款。
皇帝读道:“监视、侦查、缉捕官吏的不法行径;决不陷害正直大臣,罗织罪名,诬赖良民,更不会随意泄露被监察者私隐之事。一切监察只对犯法者,且查有实证,方上报朝廷。”
宋奚没料到贾赦还准备这么详细的东西,讶异地看他一眼。却见他脸色如常,正垂着眼皮,目不斜视的看着地面。宋奚不禁勾起嘴角想笑,就贾赦这不卑不亢的劲儿,他干瞧着便觉得很有意思。
“好!不及朕提点你,你便先自省想到了这些。贾恩侯,朕对你期以重望。”皇帝随即将五十名大内密卫拨给贾赦,由他随意派用。
“还有一事,关于布置消息网所需的钱财,臣自想法子承担便可,无需劳用国库出资。”贾赦解释道。
皇帝忽听贾赦此言,十分好奇,问贾赦何故。
“臣斗胆,想请皇上允臣把《邻家秘闻》继续办下去。只要这本书在,臣便有法子弄到钱来填补这边消息网建立的花费。”
“哦?就用你卖书得来的钱?”皇帝哈哈笑。
“而今朝中许多官都是双面人,人前一面极好,道貌岸然,一副刚正无私样儿;人后另一面便极坏,恣意恃权凌人,草菅人命,包庇家人行恶。如有本书能揭露他们丑行,给他们警醒一二,略作约束,终归是好些。且这书上揭露的恶行,终究是要被朝廷的律法处置。”
皇帝沉思片刻,便点头,“罢了,你的书朕允你做,但卖书挣得钱你自留便可。朕让你做事自该朕花钱,岂有让你白赔的道理。只一点,紧要之事一定要先回报朝廷,如先前晋王一事,干系重大,切不可再随意宣扬。”
贾赦忙跪下就晋王一事告罪。
皇帝和宋奚对视一眼,转而笑道:“罢了,此事宋爱卿已经告知朕了。你先前早有想法,曾欲拦车告知他,奈何话未说完,被他当成笑话打发了。不过,这件事倒不能怪宋爱卿。刘忠良去晋地巡查一遭,把满朝文武都唬住了,他一时没相信你也属常理,你莫要见怪。”
贾赦看宋奚一眼,原来刚刚皇帝所谓的误会是指这件事。他本来就担心晋地一事,皇帝会计较他为何先写进书里而没有报官。没想到宋奚已然帮他挡下了这事的责任。
此刻贾赦见宋奚微微颔首示意他点头,也便不说二话,跟皇上谢了恩。
皇帝随即下旨,封贾赦为正四品监察御史。对外依旧宣称是因救十五皇子有功而获封。
二人随即告退,准备出宫。
又是冤家路窄了,而且还是宫门口附近,贾赦竟然看到十五皇子在蹴鞠。
这位十五皇子的行事风格,是不是有些太任性过分了?
贾赦挑了挑眉,看向宋奚。却见起初宋奚只是浅笑,并没有责怪之意。等走近了,穆睿过把球踢到了宋奚脚边,宋奚才当着那群守门的侍卫们的面儿,厉声责骂穆睿过,叫太监们速速带他回宫。
穆睿过脸皮厚,不在乎这些,但倒也听话,真手捧着球往回走。不过从贾赦身边路过的时候,冲他吐了下舌头,“别忘了谢谢本宫啊,你个装嫩的老纨绔,可是因为救了本宫才得了官儿做呢。”
宋奚闻言真生气了,狠狠瞪向穆睿过,“你站住!”
穆睿过意识到不对,有些畏怕地看宋奚,立刻敛住了脸上的笑。
宋奚指了指他,似有很多话要训斥,但默了会儿,终化作一声叹息,摆手示意宫人快带他走。
贾赦倒乐了。
宋奚冷冷瞧他。
贾赦就乐得更欢。
出宫后,宋奚坚持让贾赦和他共乘一辆马车。贾赦却不想跟这个无聊的人聊天,不过见宋奚坚持,贾赦也没办法,只好上了他的马车。
贾赦:“宫门口,你就随随便便让我上你的马车。自古帝王都很忌讳结党营私。”
“不巧,他刚刚派了任务给我,让我协助你。此刻我只是跟你商议公事罢了。”
贾赦蹙眉,“有话快说。”
“先说说你刚才笑什么?”宋奚问道。
贾赦立刻摇头,表示没什么。
宋奚沉吟道:“太子爷一去,皇后伤心至极,便松懈了对十五皇子的管教,由着他恣意妄为了。皇上也因太子一事自觉愧对于皇后,便由着皇后宠溺十五皇子了。”
“明白!”贾赦立刻点头。
宋奚凝视贾赦一会儿,凤目眯起,“你看出来了,看出他的性子是装出来的,故才没有懊恼十五皇子对你说的那些过分话。”
贾赦摇头。
宋奚冷笑,“你少否认,我也看出你来了。”
“好吧。”贾赦摊手,只好无奈地承认。看来他还是不太会隐藏自己的表情,以后要多加注意。
“宫中情势如何,你早该听说了,不用我多说。十五皇子而今是我大姐唯一的一个儿子,他才八岁,又是嫡子,若有心人真想加害于他,便是如何周到细心呵护,也难保有疏漏之时。”
“所以你们故意让大家觉得十五皇子长废了?”
宋奚点头,“虽说这把戏不能挡掉所有灾祸,可好歹能降低对方的防备心,攻击能少一些。只要圣上身体康健,这把戏就可以先玩几年,等回头他熬到成年了,再让他‘长大懂事’便可。”
“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皇权斗争这类事儿,跟我又没有什么干系。”贾赦立刻把自己摘干净。
宋奚嗤笑:“你真以为如此?那贾元春呢?昨日我去求大姐的时候,她跟我顺嘴说了说你这位侄女儿,不过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很有野心。她私下里和戴权走得近,也花了不少银子收买人心,宫里头那些女史之中,数她‘人缘’最好。”
贾赦讶异得看宋奚,理直气壮道:“这是当然,林林总总多少万银子赔进去,再没点成效来,银子不都白花了。”
宋奚忍不住笑起来,他指了指贾赦,真有点拿他没办法。头一次见到有他这么说话的人,他倒是干脆,看得透彻。
马车要到宁府时,宋奚忽然道一句:“你救了你侄女一命,她该谢你。”
“她不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对了,你叫我到车上来,到底要说什么紧要的事儿?”
宋奚凤目微扬,只看着贾赦。
马车停了,车辙声突然停止,四下安静了。
贾赦见宋奚不回答自己,也便罢了,告辞下车。
宋奚侧首,隔着窗纱目送贾赦的背影,他方开口,似轻叹似呢喃。
“只想和你共乘一辆车罢了。”
……
万福就在荣禧堂外等着,看见老爷来了,忙高兴地奔过来告知:“大喜事儿,到今日书已经预订出了五百份。老爷之前说的那三处可放图的地方,也都卖了出去,就是城北三间商铺卖的,说当初因为薛浩邈的事儿承恩于《邻家秘闻》,他们愿意壮胆子试试。便按照老爷说的价钱,一共得了二百三十两。”
“共两千七百三十两?”这数目倒是贾赦意料之外,看来前三期免费造势的效果非常好。
万福欢喜的点点头,“正是。而且预订书的人还在增多,每天都有不少人来邻家轩热议猜测第四期会报些什么。人走动多了,铺子里的生意也比以前好,还不少纨绔子养成了习惯,闲来无事都回到邻家轩要雅闲聊喝茶。铺子到现在盈利了也有七八百两银子了。”
“不错。”贾赦道。
万福贼笑一声,又小声对贾赦道:“书咱们府也有人买了。”
“认出你没有?”
“我躲着了。”万福道。
贾赦想了想,接着道:“倒也无碍,便是有人认出问你来,就如实说这铺子是我开的。至于为何会买《邻家秘闻》,也可以说我跟著者有些往来,便揽下了这活计。”
“小的谨记,一切明白。”万福利落道。
“好。”贾赦话音刚落,便听那厢传话说贾母请他过去。
贾赦早料到,把他从宫里领的圣旨拿上了,便直奔贾母处。
贾母刚睡醒,面色尚有倦意。她揉了揉太阳穴,便看见贾赦受着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进门了。
贾母顿然精神了,问他:“可是皇上先前褒奖你的圣旨?”
贾赦递给贾母看。
王夫人瞟一眼圣旨,默默攥紧佛珠,心叹贾赦连这东西都显摆,明明内容全府人都知道了。
王熙凤、贾琏二人随后进门,刚刚站定。
贾母随便瞧了一眼本欲放下,一惊,忽然觉得不对,取了眼镜仔细看,接着瞪大眼看着贾赦。
瞧老太太这样儿,王熙凤便想起先前老太太看《邻家秘闻》第二期时候的事儿了,心料必有大事,忙问何故。
王夫人也停了捻佛珠的手,木木地看着贾母。
贾母张了张嘴,闭上,再次张一遍嘴,方出声:“老大,圣人、圣人竟……封你做监察御史?”
贾赦点头。
屋里所有人都静了,有一瞬间大家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贾母面色复杂,想笑却笑不出来,哭也不合适,更不好生气懊恼了。她沉静了片刻,才扯起嘴角,勉强笑起来,“这可是好事儿啊!”
王熙凤就等着贾母发声,听她一说完,忙拽着贾琏恭喜贾赦,说了好多祝语,都是恭喜贾赦节节高升的吉利话。
王夫人抿着唇,一脸艰难。她真后悔这会子在这儿,倒不如躲起来当不知,或许还会少难受一刻。
四品……
贾政做官都多少年了,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尚还只是个从五品。品级虽不高,但王夫人一直以来挺知足的,至少她丈夫跟混账贾赦比起来,稳重上进多,领德不是什么空爵位,而是有实权的实职。
而今这些借口她再说不了了。
他们从来都瞧不起的大哥,近日竟忽然一跃而上,成了四品监察御史!这叫她以后如何有脸在荣府立威……本来元春那边还是个指望,却在今晨的时候破得细碎细碎。
王夫人整个身体仿若被什么东西捣碎了一般,感觉心肝四肢统统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鼻子发酸,强忍着泪,却万不敢在众人喜庆的时候哭落泪。只好狠狠地咬着下唇,用疼痛转移自己的注意,时刻提醒自己。
王熙凤发觉场面有些怪异尴尬,忙托词说这么大的喜事儿要好好庆祝,便先去准备张罗。随即便叫上贾琏,一块儿告退了。
再说贾政因为中午时受了那道圣旨的刺激,告了假,下午没有去工部。这会儿他躲在书房里,和清客们下棋解闷,顺嘴说了说元春的事儿,他好容易他在清客们的开解和恭维声中宽了心,忽然有贾赦封官的消息传来。
清客们闻言都十分高兴,忙祝贺贾政。
自己大哥升官,贾政也不好表现出不乐意,勉强笑了笑,就把那些人打发了,才赶忙细问情况。贾政听说贾赦此刻就在贾母花厅,就快步就朝外走,到朱油漆大门的时候,又有些怕了,转身往回走。接着犹豫了许久,他才心一横终于到了贾母院。
进屋的时候,贾母在正问贾赦救人的经过。贾政便先默默站在一边听了听,坐感叹自己命不好,竟没有大哥那样有好运。不然凭他的才华,他受到的恩封必然会比大哥高出许多。真真是可惜了这次机会!
贾母看见贾政进来后,便故意和气的跟贾赦嘱咐道:“老大,你运气好,赶巧救了遇难的十五皇子。可以后为官处事却不是靠运气就行,记得多请教你弟弟。”
“和二弟学处事?母亲莫要开玩笑了,他前段日子因瞎吹牛,得罪工部侍郎王和顺的事儿,满京城的官员都知道。而且如今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另外一个名号。”
贾赦其实早就听见屋子里有人进来了,脚步稳健,他立刻就猜出是贾政。不过此刻,他就假装尚不知道贾政在屋内。
贾母看眼贾政,终究还是问了,“什么名号?”
“假正经。”贾赦干脆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