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进了慈宁宫,笑吟吟行了一礼:“皇额娘正用早膳呢,正好儿子刚下朝,也还没用早膳,便陪皇额娘一起吧。”
太后招招手,亲热地笑道:“只怕慈宁宫的吃食不合皇帝你的口味。福珈,还不替皇帝把冠帽摘了,这样沉甸甸的,怎么能好好儿用膳呢。”
福珈替皇帝整理了衣冠,又盛了一碗粥递到皇帝手边。皇帝一脸馋相,仿佛还是昔日膝下幼子,夹了一筷子酱菜,兴致勃勃道:“儿子记得小时候胃口不好,最喜欢皇额娘这里的白粥小菜,养胃又清淡。皇额娘每天早起都给儿子备着,还总换着酱菜的花样,只怕儿子吃絮了。”
太后欣慰地笑,一脸慈祥:“难为你还记得。”她看皇帝吃得欢喜,便替他夹了一块风干鹅块在碗中,“纯贵妃病了这些日子,皇帝去看过她么?哀家也知道她病着,吃不下什么东西,就拣了些皇帝素日喜欢吃的小菜,也赏了她些。”
皇帝喝完一碗粥,又取了块白玉霜方酥在手:“儿子去看过她两次,不过是心病,太医使不上力,朕也使不上力。”
太后微笑着瞥了皇帝一眼:“太医无能,治不好心病,皇帝难道也不行么?”
皇帝唇边都是笑意,仿佛半开玩笑:“儿子要治好她的心病,就得收回那日说过的话,得告诉纯贵妃永璜和永璋还有登上太子之位的可能。儿子还年轻,空口白舌地提起太子不太子的话,实在没意思。”
太后叹口气,替皇帝添了一碗枸杞红枣煲鸡蛋羹,温和道:“慢慢吃那酥,仔细噎着。来,喝点羹汤润一润。”
皇帝快活地一笑:“多谢皇额娘疼惜。”他吩咐道,“毓瑚,朕记得娴贵妃很爱吃这个白玉霜方酥,你取一份送去翊坤宫。”
毓瑚忙答应着端过酥点去了。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皇帝:“皇帝到很在意娴贵妃啊。”
皇帝生了几分感慨:“潜邸的福晋只剩了如懿一个,多年夫妻,儿子当然在意。”
太后并无再进食的兴致,接过福珈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皇帝是念旧情的人。哀家冷眼看着,你的许多嫔妃,年轻的时候你待她们不过尔尔,年岁长了倒更得你的喜爱了。譬如孝贤皇后,皇帝哀思多日,从未消减。但有件事皇帝也不能不思量,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否则后位久虚,人心浮动,皇帝在前朝也不能安稳。”
皇帝的笑意如遭了寒雨的绿枝,委垂寒湿:“皇额娘,恕儿子直言。孝贤皇后刚刚去世,儿子实在无心立后。若真要立后,也必得等皇后两年丧期满,就当儿子为她尽一尽为人夫君的心意吧。”
晨光透过浮碧色窗纱洒进来,似凤凰花千丝万缕的浅金绯红的花瓣散散飞进。太后侧身坐在窗下,目光深幽幽的,直望到人心里去。她沉思着道:“皇帝长情,哀家明白。可六宫之事不能无人主持,纯贵妃与娴贵妃都是贵妃,可以一起料理。或者,皇帝可以先封一位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她悠然叹息,“昨日哀家看到璟妍与永瑢来请安,儿女双全的人,真真是有福气啊。”
皇帝眼底的笑影淡薄得如落在枝叶上浅浅的光影:“若以子嗣论,纯贵妃有永璋、永瑢与璟妍。嘉妃有永珹、永璇。嘉妃腹中这个孩子,太医说了,大约也是个阿哥。纯贵妃性子温和婉转些,嘉妃张扬犀利。但……”
“但你都不属意?”太后闭目须臾,“可娴贵妃的家世,你是知道的。”
皇帝的神色极静:“没有家世,便是最好的家世。”
太后一笑:“你是怕有人倚仗家世,外戚专权?这样看来,乌拉那拉氏是比富察氏合适,但纯贵妃的娘家也是小门小户,且纯贵妃有子,娴贵妃无子。宫中,子嗣为上。”
皇帝坦然:“正因无子,才可以对皇嗣一视同仁。”
太后脸色有一瞬的僵冷,很快笑道:“好,好!原来皇帝已经打算得这样周全了。原是老太婆操心过头了。只不过先帝在时,有句话叫满汉一家。纯贵妃是汉军旗出身的,你可还记得么?”
皇帝恭谨,欠身道:“皇额娘为儿子操心,儿子都心领了。先帝是说满汉一家,所以纳了许多嫔妃都是汉军旗的。但要紧的当口上,皇后也好,新帝的生母也好,都是满军旗。皇额娘不也是大姓钮祜禄氏么?其实当年皇阿玛在时,疼爱五弟弘昼不比疼爱儿子少,但因为弘昼的生母耿氏乃是汉军旗出身,才失之交臂。皇阿玛的千古思虑,儿子铭记在心。”他顿一顿,深深敛容,“皇额娘,儿子已经不是黄口小儿,也不是无知少年。儿子虽然是您一手调教长大的,但许多事,儿子自己能有决断,可以做主了。”
挂在檐前垂下摇曳的薜荔蘅芜丝丝缕缕,碧萝藤花染得湿答答的,将殿内的光线遮得幽幻溟濛。气氛有瞬间的冷,太后凝神良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罢了。孩子长大,总有自己的主意。你既然心里选定了乌拉那拉氏,哀家说什么也无用了。你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但哀家不能不说一句,没有家世没有子嗣的皇后,会当得很辛苦。”
“是。日子是自个儿的,至于辛不辛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娴贵妃若不能顺应,便是她自己无能,儿子也无法了。”皇帝说罢起身,“前朝还有事务,儿子先告退了,晚上再来陪皇额娘用膳。”
太后点点头,目送皇帝出去。福珈点了一炉檀香送上来,袅袅的白烟四散,眼前考究而不堂皇的陈设也多一丝柔靡之意。那香烟温润,游龙似的绕住了人,将太后的容颜遮得雾蒙蒙的:“娴贵妃说得对,皇帝果然不是刚登基的皇帝了。皇帝如此桀骜,若是新后再不能把握在手中,哀家在后宫的地位岂非形同虚设?”
福珈取过一枚玉搔头,替太后轻轻挠着发际:“太后的阅历,后宫无人能及。娴贵妃也不是个不懂分寸的,何况,皇上不是说了先不立后么,只是皇贵妃而已。太后自然可以慢慢瞧着。”
太后无奈一笑,深吸一口气:“这檀香的气味真好。”
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乌拉那拉氏如懿晋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金玉妍晋为贵妃,协理六宫;同日晋舒嫔叶赫那拉氏意欢为舒妃,令贵人魏嬿婉为令嫔,庆常在陆缨络为庆贵人,婉常在陈婉茵为婉贵人,秀答应为秀常在,还有几位平日里伺候皇帝的官女子,亦进了答应的位分,如揆答应、平答应之流。
而本与如懿同阶的绿筠却依旧只是贵妃,更添了玉妍与她平起平坐。这一来,旁人议论起来,更说是因为在潜邸时如懿便是侧福晋,当时身为福晋的孝贤皇后与侧福晋的慧贤皇贵妃都已过身,论次序也当是如懿了。而更春风得意的是新封的嘉贵妃金玉妍,在晋为贵妃的第八日,产下了皇九子,一举成为三子之母,当真荣耀无比。所以皇帝欣慰喜悦之余,特地允许玉妍接见了来自李朝的贺使与母家的亲眷,并且大为赏赐,一时间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然而亦有人是望着启祥宫人人受追捧而不悦的,那便是新封了令嫔的嬿婉。虽然封嫔,但她的恩宠却因着如懿晋封、玉妍产子而稀落了下来。且此前燕窝细粉之事,总是蒙了一层不悦与惶然,让她面对皇帝之时一壁暗暗勤学,一壁又生怕说错什么惹了皇帝嗤笑,所以总不如往日灵动活泼,那样得宠。此刻她立在启祥宫外的长街上,看着贺喜的人群川流不息,忧然叹息:“愉妃产子后不能再侍寝,虽然晋封妃位,但形同失宠,难道本宫也要步上她的后尘么?”她凝神良久,直到有成列的侍卫戍卫走过,那磔磔的靴声才惊破了她的沉思。她紧紧按着自己的平坦的小腹,咬着唇道:“澜翠,悄悄地去请坤宁宫的赵九宵赵侍卫来一趟,本宫有话要问他。”
九宵其实很久未见嬿婉了。自从凌云彻高升,便通融了关系,把在冷宫受苦的兄弟赵九宵拨到了坤宁宫,当个安稳闲差。赵九宵自然是感念他兄弟义气。他素日从未进过嫔妃宫殿,在坤宁宫当的又是个闲之又闲的差事,他正和几个侍卫一起喝酒摸骨牌,忽然来了人寻他,又换了太监装束从角门进去,一惊之下不免惴惴。
进了永寿宫,九宵便有些束手束脚,加之穿着不知是哪个小太监的衣裳,紧巴巴的,又有股子太监衣衫上特有的气味,更是浑身别扭。他知道嬿婉是有些宠眷的,更见永寿宫布置得颇为奢华,偌大的宫殿之中,静若无人,便知规矩极大。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进了殿中,九宵只觉得身上一寒,在外头走了半日的汗意倏然往千百个毛孔里一收,竟有掉进冰窟里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想起六宫中入夏后便开始用冰,却不知能清凉到这种境地,果然是舒坦极了。但见十二扇阔大屏风上描金漆银,雕花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四周锦笼纱罩泛着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暗金的西番莲凿花。他越发眼花缭乱,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澜翠很瞧不上他那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轻声喝道:“娘娘在上,你的眼珠子往哪里乱转悠呢?”
赵九宵这才抬起眼来,只见暖阁的榻上斜靠着一个堆纱笼绣的美人儿。他认不清那是什么衣料,只觉得散着明艳的光芒,脸上的艳光亦是带着珠玉的华彩。身边一个宫女装束的女子堆红着绣,戴着烧蓝银器首饰,一看便知是有身份的,正替那美人儿打着一把玳瑁柄蹙金薄纱扇子。他很想仔细看看那两位女子的脸,只是阁中景泰蓝大缸中瓮着冰块冒着丝丝的雪白寒气,加之窗上的湘妃竹帘安静地垂落,那女子的脸便有些光晕模糊。半晌,只听得那榻上的女子懒懒打了个哈欠,声音悠悠晃晃道:“澜翠,人来了么?”
九宵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胡乱朝着前头跪下,口中呼道:“令嫔娘娘万福金安,令嫔娘娘万福金安。”
榻上的女子坐直了身子,笑吟吟道:“赵大哥,如今怎么这么客气了?快起来吧。”
九宵不是没听过嬿婉的声音,当年还是宫女的时候,清脆的,娇俏的,总是围绕着一脸喜悦的凌云彻,像只欢快的小黄莺。而如今,这声音如玉旨纶音一般,惊得他拼命磕头道:“令嫔娘娘恕罪,令嫔娘娘恕罪,微臣只是喝了点小酒摸了副牌,不是有意偷懒的!”
嬿婉娇笑一声,亲切中透着几分沉沉的威严:“澜翠,还不扶赵侍卫起来!做人哪里有不忙里偷闲的,何况本宫与赵侍卫是旧识,便是知道了又是什么大事呢。”
澜翠哪里愿意自己的手去碰到他低等太监的服色,便虚扶了一把道:“赵侍卫快起来吧,咱们娘娘还有话问你呢。”
九宵心头大石落地,这才敢抬起头来:“令嫔娘娘有什么尽管问,微臣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嬿婉使了个眼色,澜翠搬了张小杌子来给九宵坐下,春婵停下手中的扇子,递上一杯茶,两人便悄然退下了。九宵捧着那杯热茶,见嬿婉只是抚着金丝珐琅护甲含笑不语,便坐也不安,站也不安。片刻,嬿婉才闲闲道:“赵大哥如今和凌侍卫来往还多么?”
赵九宵一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凌云彻,便脱口道:“咱们兄弟,还和以前一样。”
嬿婉轻轻一笑,忽而郁郁:“真是羡慕赵大哥啊!本宫与凌侍卫青梅竹马,如今竟是生疏了呢。想想本宫在宫中可以信赖的旧识,也只有赵大哥和凌侍卫了。凌侍卫疏远至此,真是可惜了,他怕是已经恨死了本宫吧?”
九宵摸着脑袋道:“那也不会吧。娘娘侍奉皇上……那个……云彻他虽然伤心,但也从未说过恨娘娘啊!”
嬿婉满脸忧色,抚着粉红香腮道:“形同陌路,再不过问,和恨本宫有什么区别呢?”
九宵愣了愣,正犹豫着该不该说,但见嬿婉愁容满面,更见清丽,便忍不住道:“云彻他还是很惦记娘娘的。他受皇贵妃提拔引荐给皇上,也替皇贵妃做事。微臣想,若不是皇贵妃与娘娘有三分相似,云彻也不会替她效力了。”
嬿婉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有了三分底气,越发笑得亲切:“有赵大哥这句话,本宫也安心了。左右咱们相识一场,别落得个相见不识的地步便好了。”她说罢,也懒得虚留九宵,依旧吩咐了澜翠送了九宵出去,便问,“春婵,这个时候,皇上在养心殿么?”
春婵看了看铜漏,便道:“这个时候皇上怕是娴皇贵妃宫里午睡呢。”
嬿婉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湘妃竹帘一棱一棱将郁蓝天空镂成细密的线,微微眯起了双眼:“该预备的都预备下了么?”
春婵道:“都好了。”她看着院子里九宵走出去的身影道,“只是小主,想定了的事,何必还找这么个人来问问,不会多余么?”
“既然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须十分有底。”她忧然叹息,“皇上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吧?”
嬿婉默默地转着手指上一枚红宝石银戒指,那戒指本是宝石粉嵌的,并不如何名贵,只是她戴在手上久了,成了习惯,一直也未曾摘下。那还是她刚进宫那时候,手上什么首饰也没有,被一起在四执库当差的宫女们笑话,她向云彻哭诉了,云彻咬着牙攒了好久的月俸,才替她买了这一个。当年爱不释手的饰物,如今戴着,却显得十分寒酸。初初得宠的时候,皇帝赏赐了不少珍贵的首饰,她也曾摘下过,保养得娇嫩如春葱如凝脂的手指,更适合镂刻精美名贵的首饰。可自从那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根错节地滋长时,她便又忍不住戴了起来。左右,皇帝是不在乎她戴些什么佩些什么的。嬿婉想了想,从手指上摘下这枚红宝石银戒指,递到春婵手中,下定了决心道:“去吧。”
澜翠将九宵送到了永寿宫门外,半步也不愿再向外多走,转身便要进去。九宵看着澜翠袅娜的背影,心头像有什么东西晃了几晃,起了深深的涟漪,情不自禁道:“姑娘!”
澜翠转过身,带了点不耐烦的笑意,便道:“怎么了?”
九宵笑得嘴都咧开了,收不回来似的:“姑娘,我辛苦你带趟路,还不知道你的高姓芳名叫什么呢?”
澜翠听他说得不伦不类,越加好笑:“本姑娘就是个伺候娘娘的人,什么芳名不芳名的。”说罢甩了甩绢子,吩咐守门的太监道,“外头日头毒,还不关上大门,免得暑气进来!”
那小太监答应了一声:“是,澜翠姑娘。”
九宵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浑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起了一层油汗,情不自禁地搓着手痴痴笑了。
夜来时分,宫门下了钥,除了偶尔走过的值夜侍卫,静得如在无人之地。夜色浓稠如汁,从天空肆意流淌向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深蓝冥黑的天空中星河邈远,沉沉暗淡,夜色迷离得如一层薄薄的轻纱,好似随时能蒙住人的眼睛,叫人失去了方向。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仿佛是广寒宫桂花古树的枝杈错乱,或许嫦娥早已心生悔意,正怀抱玉兔在桂花树下述说着暗偷灵药的悔恨,遥遥无期的寂寥和永不能言说的相思。
云彻跟在春婵身后,不解问:“这么夜了,令嫔娘娘还有何要事吩咐?”
春婵提着灯笼,一脸愁容道:“娘娘本想问问皇上的起居饮食,但李玉公公的嘴有多紧,谁能问得出来。凌大人得皇上信任,娘娘只好求助于您,但请您不要拒绝。”春婵叹口气,担忧不已,“这些话奴婢本不该说,但娘娘一直深受嘉妃欺侮,实在不能不求自保。这个凌侍卫也该是知道的。”
凌云彻静默片刻:“我一个小小侍卫,又能帮得了什么呢?”他说着,扯了扯身上的小太监衣装,浑不舒服地道,“还偏得打扮成这样,鬼鬼祟祟的。”
春婵温静一笑,感激不尽的样子,倒叫人难以拒绝:“只要大人肯来,便是顾念旧识一场,是帮娘娘了。”她说罢,引着云彻继续向前,过了咸和右门便看得到永寿宫的正门了。
夜已有些深了,皇帝大概已经在平答应的永和宫中歇下。夏夜的暑气渐渐被清凉之意逼散,加之甬道上被宫人们泼了井水生凉,在朦朦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亮汪汪的。那一瞬,连云彻自己也有些模糊了。他是走在什么地方?这样熟悉的路,却像是要走到一个不能归来的地方去。他心事重重,听着春婵轻巧的脚步声落在镂花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引着他往永寿宫越走越近。他深吸一口气,抬头一望,只见宫墙红壁深深,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披着生冷而圆润的棱角,冷冷映着月色,漠然地俯视向他。四下里寂然无声,守卫的侍卫固然不见,连宫门口垂着的灯火都暗暗的无精打采,格外得疏冷凄静。
他微微叹息,想起方才转角经过嘉贵妃的启祥宫,灯火通明,彩致辉煌,无数宫人簇拥,真真是个宠妃所居的地方,可一道之隔的永寿宫却如此冷清。大约嬿婉的日子,当真算不得很好吧。但,他极目远望,隐隐望得见翊坤宫那飞翘的檐角,心里稍稍生了一丝安慰,至少如懿,此刻已经安稳了许多。
他正凝神想着,春婵已经引了他入了庭院。偏殿与后殿当真是一点灯光也无,唯有嬿婉所居的正殿有几星灯火微明。春婵规规矩矩地立到一旁,并无进去的意思,恭谨道:“凌大人请进,娘娘已经在里头等候大人了。”
云彻微一踌躇:“这样似乎不妥吧,还请姑娘陪我进去。”
春婵微微一笑:“娘娘与大人是旧相识,必然有要紧的话商议,奴婢微贱,怎能在旁伺候?何况,里边自有伺候大人的人。”
云彻听得这句,才微微放心,举步入内。他才一进去,春婵已经在身后将殿门紧紧闭上。他颇为意外,再要转身也觉不妥,只得缓步入内。殿中只点了几盏烛火,又笼着莹白的缕纱灯罩,那灯火也是朦朦胧胧、暧昧昏黄的。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令嫔娘娘”,却不曾听见有人回应,隐约中见西次间暖阁灯火更亮些,便又入内几步。
最末梢的暖阁内却是重重绡纱帷坠,是绕指柔的粉红色,温柔得像是女子未经涂染的唇。穿过一扇桃形新漆圆门,数层薄罗纱帐被帐钩挽于两侧,中间垂着淡紫水晶珠帘,微微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熏炉内若有若无的香味清幽无比,他虽然常常出入养心殿,闻惯了各种香料,但也说不出那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柔媚入骨,中人欲醉。
阁中大约是供着数瓮新起出来的冰雕,将暑意都隔在了外头,只余下一个清凉自在天地来。
云彻见四下无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许令嫔娘娘一时远离,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转身离开,只觉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驻在了肩头。他侧过脸,只见绡纱之后伸出一只皓白的柔荑来,虽然上方掩盖着明紫绡纱方绢,亦可看清那柔软无骨宛若削葱的纤细手指。隔着一挂水晶珠帘,有透澈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仿佛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云彻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么?”
云彻脑中一蒙,只得镇声道:“微臣凌云彻,拜见令嫔娘娘。”
嬿婉的笑声轻柔得如攀上枝头的紫藤软蔓:“云彻哥哥,你也太不诚心了。连头也不转过来,怎么拜见呢?”她的手指微微一动,像水蛇般绕上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云彻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攀附上自己的那双手指尖冷若寒冰,却柔软如绵,所经之处,便似点燃了小小的火苗,一点一点舔着他的皮肤,让他无端地生出一种原始的渴望来。
嬿婉的气息温柔地拂在他耳边,轻轻道:“云彻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那样蛊惑的声音,让他渴望又心生畏惧。记忆中的嬿婉并没有这样柔媚至死的声音,他真的很怕一回头,见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张传说中诡魅的狐狸面孔。可他不能不转过头去,嬿婉的手已经抚摸到了他的嘴唇,温柔地逡巡着。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体,唤道:“令嫔娘娘……”
他的目光在一瞬间看到了嬿婉洁白而裸露的肩头和手臂,像是新剥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冻,却散发着温暖的热气。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块薄得近乎透明的红绡紧紧围住,勾勒出美好而诱人的曲线。可她的身体,怎美得过她此刻微漾的星眸、丰润的红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嬿婉。从来没有。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痛,咬得用力,连血液都沁了出来。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脖子,欲去吻他唇边新沁出的鲜红的血。
疼痛在一瞬间清醒了他的头脑。一定是哪里不对!一定是!
他趁着那一分清醒霍然推开她,挣扎着道:“令嫔娘娘请自重。”
“令嫔娘娘?”嬿婉轻嗤,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哪个娘娘会这样来见你。”她伸出染成粉红色的指尖在云彻掌心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着,所到之处,便引起肌肤的一阵麻栗,她的身体越发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
“嬿婉?”他艰难地抗拒,“嬿婉不会如此。”
她的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透着薄薄的衣衫,那种酥痒是会蔓延的。嬿婉显然是新沐浴过,梨花淡妆,兰麝逸香,浑身都散发着新浴后温热的气息,在这清凉的小世界里格外酥软而蓬勃。嬿婉的身体贴上了他的身体,哪怕隔着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珑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团野火,让他无法克制从喉间漫逸而出一缕近乎渴望的呻吟。嬿婉轻声道:“我如果嫁的是你,我们夜夜都会如此。”她轻吻他的耳垂,“云彻哥哥,我是这样思念你,你感受到了么?”
云彻挣扎着挪动身体,他的挪动显然无力而迟缓,弥漫的香气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控得无处可逃。他的脑海里如同浮絮般轻绵而无处着力,声音亦是如此微弱:“不,不……”
“为何要说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几欲吻住他的唇,“难道除我之外,你心里喜欢上了别人?”
嬿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如此笃定而漫不经心。她认定了的,他心里只有她,再无旁人。可于云彻,却恍然有惊雷贯顶,他没有答案,可那一瞬间,是一张颇为肖似却神情迥异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