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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香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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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让她心弦弹动的,反而是天山的寒部节节败退之后,兆惠所要带回来处置的一个女子。

寒氏香见。

而皇帝,听闻之后亦不过一哂:“区区女子而已,也值得这般郑重!荒谬!”

许多年后,如懿回想起初见香见的那一日,是三月刚过的时候,天气是隐隐躁动的春意荡漾。按着节令的二十四番花信,如懿掰着指头守过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海兰傍在她身边,笑语盈盈数着春光花事,再便是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

那也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所谓的庆功宴,和每一次宫廷欢宴并无差别。歌依旧那么情绵绵,舞依旧那么意缠缠。每一个日子都是金色的尘埃,飞舞在阳光下,将灰暗染成耀目的金绚,空洞而忙乱。日复一日,便也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就像抚摸着长长的红色高墙,一路摸索,稍有停顿之后,还是这样无止境的红色的压抑。

直到,直到,香见入宫。

紫禁城所有的寡淡与重复,都因为她,戛然而止。

那一日的歌舞欢饮,依旧媚俗不堪。连舞姬的每一个动作,都似木偶一般一丝不苟地僵硬而死板。上至太后,下至王公福晋,笑容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合乎标准。连年轻的嫔妃们,亦沾染了宫墙殿阙沉闷的气息,显得中规中矩,也死气沉沉。

是意气风发的兆惠,打破了殿中欢饮的滞闷。自然,他是有这个资格的。作为平定寒部的功臣,他举杯贺道:“皇上,平定边疆之乱,乃出自皇上天纵之谋,微臣不过是奉旨而行,亦步亦趋。寒歧夜郎自大,终究不堪一击,微臣亦不敢居功。只是此次回京,微臣自寒部得到一件至宝,特意献与皇上。”

嬿婉轻轻一哂,不以为意:“区区女子而已,哪怕是征服寒部的象征,也不必这般郑重其事吧!”

绿筠素不喜嬿婉,但也不禁附和:“令妃所言极是。丧夫之女,多不吉利!带入宫中,哪怕只为献俘,也太晦气!”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深知能让兆惠这般大张其事的,必不会是简单女子,所以在想象里,早已勾勒出一个凌厉、倔强的形象。

而香见,便在那一刻,徐徐步入眼帘。她雪色的裙袂翩然如烟,像一株雪莲,清澈纯然,绽放在冰雪山巅。那种眩目夺神的风仪,让她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该如何进行。后来如懿才知道,她这样装扮,并非刻意引起他人注意,而是在为她未嫁的夫君服丧。如懿很想在回忆里唤起一点儿那日对于她惊心动魄的美丽的细节,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印象里,是一道灼灼日光横绝殿内,而香见,就自那目眩神迷的光影里静静走出,旁若无人。

她近乎苍白的面庞不着一点儿粉黛,由于过度的伤心和颠沛的旅途,她有些憔悴。长发轻绾,那种随意而不经装点的粗糙并未能抹去她分毫的美丽,而更显出她真实的却让人不敢直视的丰采。

在那一瞬间,她清晰无误地听到整个紫禁城发出了一丝沉重的叹息。她再明白不过,那是所有后宫女子的自知之明和对未卜前程的哀叹。

而所有男人们的叹息,是在心底的。因为谁都明白,这样的女子一旦入了皇帝的眼,便再无任何人可染指的机会了。

如懿的心念这样迟钝地转动,可是她的视线根本移不开分毫,直到近身的嬿婉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如懿深感不适,她尽可能地敛容端坐,却听见嬿婉近乎哀鸣般的悲绝:“皇后娘娘,这种亡族败家的妖孽荡妇,绝不可入宫。”

嬿婉的话,咬牙切齿,带着牙根死死砥磨的戒备。如懿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想要说话,却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皇帝。

瞠目结舌,是他唯一的神态。唯有喉结的鼓动,暗示着他狂热而绝对的欲望。如懿,几乎是默不可知地叹息了一声。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兆惠得意扬扬,道:“皇上,这便是寒歧的未婚妻——香见。”

太后蹙眉道:“香见?她已为人妻么?”

兆惠忙道:“太后容微臣禀告。香见之父为寒部台吉阿提,与寒歧本为同姓。香见自幼与寒歧许有婚约,但因其父一直不喜寒歧蠢蠢野心,所以一直未曾许嫁,拖延至今。而寒歧也曾扬言,功成之日,便是娶香见之时。”

香见似有不忍,切齿道:“我阿爹虽然不喜寒歧,但我与他自幼有婚约。部落之事我不懂,寒歧待我一片情真我却比谁都明白。虽然未嫁,但有婚约,我也是未亡人之身。如今寒歧身死,我与他的情分怎可一笔了去?!”

兆惠想是听多了她这般冷淡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依旧笑眯眯道:“香见乃寒部第一美人,名动天山。又因她名香见,爱佩沙枣花,玉容未近,芳香袭人,所以人称‘香妃’,深得天山各部敬重,几乎奉若神明。”

太后微微颔首,数着手中拇指大的十八子粉翠碧玺念珠,那念珠上垂落的赤金小佛牌不安地晃动着。太后闭上眼,轻声道:“原以为笑得好看才是美人,不承想真美人动怒亦是国色。我见犹怜,何况年轻子!”

海兰的目光极淡泊,是波澜不兴的古井,平静地映出香见的绝世姿容。她轻挥着手中一柄象牙镂花苏绣扇,牵动杏色流苏徐徐摇曳,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她湖水色刻丝梨花双蝶的袖口:“臣妾活了这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先前淑嘉皇贵妃与舒妃在时,真是一双丽姝,可比得眼前人,也成了足下尘泥了。”

绿筠微有妒色,自惭形秽:“哀哉!哀哉!幸好那两位去得早,舒妃还罢了,若淑嘉皇贵妃还在,她最爱惜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容颜,可不得活活气死过去!”

绿筠的话并非虚言。皇帝最懂得赏识世间女子的美好,宫中嫔妃,一肌一容,无不尽态极妍,尤以金玉妍和意欢最为出挑。玉妍的艳,是盛夏的阳光,咄咄逼人,不留余地;意欢的素,是朱阁绮户里映进的一轮上弦月色,清明而洁净。但,在出尘而来的香见面前,她们毕生的美好鲜妍,都成了珠玑影下蒙垢的鱼目。

兆惠颇有嘚瑟:“皇上!寒歧身死,香见自请入宫,以身抵罪!”

颖嫔最沉不住气,怒目对上兆惠谄媚而得意的笑容。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既为降奴,怎可侍奉君上!”

香见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盈然伫立,飘飘欲仙,不带一丝笑意:“我从未说过自请入宫,以身抵罪是你们强加给我的命运!今日我肯来这里,不过是你们拿我族人的性命要挟,要我以俘虏之身,接受你们的种种摆布。”

皇帝充耳未闻,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痴痴怔怔道:“你冷不冷?”

众人一惊,哪里敢接话。香见不屑地瞟了皇帝一眼,冷然不语。兆惠笑道:“皇上,香见既承父命,有与我大清修好之意。阿提愿代表寒部,请求皇上宽恕,望不要迁怒于那些渴盼和平的寒部民众。然则阿提深爱此女,因此送女入宫,望以此女一舞,平息干戈。一切安排,请皇上定夺。”

皇帝惊喜不已,喃喃道:“你会跳舞?”

香见的容颜是十五月圆下的空明静水,从容自若,道:“是。寒歧最爱我的舞姿,所以遍请各部舞师教习。为了不辜负他一片爱惜,我的舞自然不差。”

皇帝注目于容色和蔼的太后,恭谨道:“兆惠平定寒部,得一佳人。皇额娘可愿意观她一舞?”

太后以宁和微笑相对:“曾闻汉武帝时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哀家愿意观舞。”

“我这一舞是为我父亲,为了我部族活着的你所谓的俘虏。但求你放过他们,许他们回乡,不要受离乡背井之苦。”

兆惠嗤笑道:“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若是一舞不能让皇上惊艳,什么口舌都是白费!”

香见咬着下唇,凄苦气恼中不失倔强之色。她霍然旋身,裙袂如硕大的蝶翅飞扬,凌波微步摇曳香影,抽手夺过凌云彻佩戴的宝剑,笔直而出。

这一惊非同小可,已有胆小的嫔妃惊叫出声,侍卫们慌作一团拦在皇帝身前。皇帝遽然喝道:“不要伤着她!不要!”

香见凛然一笑,举剑而舞,影动处,恍如银练游走。舞剑之人却身轻似燕,白衣翩然扬起,如一团雪影飞旋。她舞姿游弋处,不似江南烟柳随风依依,而是大漠里的胡杨,柔而不折。一时间,珠贯锦绣的靡靡之曲也失尽颜色,不自觉地停下,唯有她素手迤逦轻扬处,不细看,还以为满月清亮的光晕转过朱阁绮户,陡然照进。

有风从殿门间悠悠贯入,拂起她的裙袂,飘舞旖旎,翩翩若春云,叫人神为之夺。

如懿目光轻扫处,所有在座的男子,目眩神移,色为之迷。而女人们,若无经年的气量屏住脸上妒忌、艳羡与自惭的复杂神情,那么在香见面前,也就成了一粒渺小而黯淡的灰芥。

所有的春光乍泄,如何比得上香见倾城一舞。

正当心神摇曳之际,忽然听得“铛”的一声响,仿佛是金属碰撞时发出的尖锐而刺耳的叫嚣。如懿情急之下,握住了皇帝的手臂,失声唤道:“皇上!”

凌云彻已然挺身护在如懿与皇帝身前,镇静道:“香见姑娘舞得入神,忘了御前三尺不可见兵刃。”

如懿的心跳失了节奏,低首看去,原来凌云彻一手以空剑鞘挑开了香见手中的长剑,唯余香见一脸未能得逞的孤愤恼恨,死死盯着皇帝,懊丧地丢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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