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合目不语,左手缓缓捻着一串十八子凤眼缀千叶莲华佛珠。那凤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润,温润油亮,在太后苍老温暖的手中辗转轮回,摩挲成这沉沉殿宇内唯一一痕温和的枣红亮色。“是啊。人心都是会变的。当年哀家不赞同立如懿为后是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赞同废后,为的也是皇帝。如懿继位中宫之后,御下虽然严苛,但皇帝之前并无指责,那么就不能作为今时想要废后的理由。如懿自在潜邸就侍奉,又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宪皇后,皇帝不能不顾念啊!再者,哀家与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执着?”
皇帝静静地听着,心思缓缓游逸。思绪盘结无定,他只觉得倦意深重,再也无法负担与她的过往。一度,他也以为,凌云彻死了,一切事端都会成为紫禁城红墙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尘埃。可是每一次见她,见到日复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伤的阴翳,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像在茫茫大雪中渐行渐远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连那曾经无比接近的仿佛触手可及的距离,也禁不起轻轻地触碰,如水中幻影流离,一探即碎。
何况,何况他才知道,她背着自己,做过那样多的事。
水烟杆上以翡翠镶嵌九只雄狮模样,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铜之上,华光灼目,更兼雕工细腻,栩栩如生,九狮扬爪怒目,几欲跳下身来。皇帝一眼落在那翡翠狮子上,心底便有些厌恶,“内务府的奴才越来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额娘的东西该用鸾凤模样,或是雕些温驯的猫儿图样也罢了,怎么用这么耀武扬威的狮子,戾气太重,不宜皇额娘所用。”
太后瞟了一眼,随口道:“这不是内务府进奉的,是柔淑在外头看了好玩,说花样新奇,才给哀家的。”她话音刚落,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悦,无奈地笑了笑,“怎么?皇帝看了这狮子,想起皇后的言行跟这狮子的爪子利齿一样让你不舒坦了?”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着太后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额娘说笑了。”他想一想,语中带了不满的怒意,“但有句话皇额娘没说错,皇后的言行不像一个国母,甚至连一个温顺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纵情任性,有失国母之尊。更何况她背着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个不够温顺、不肯装糊涂的女人,自然是不讨男人喜欢的。皇帝坚持废后,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至于皇帝所言,皇后背后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她轻轻一嗤,笑意渺然,摊开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论哀家,论你,便是令皇贵妃和宫中任意一人,只怕他们的手都不够干净。活在宫里的人,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逼疯了自己也得装着清醒。这样的日子,皇帝还不清楚么?”
皇帝硬着声气道:“旁人可以是,乌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为别的,只为她是朕亲自选的皇后。”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后,自然也能装糊涂下去,顶多一辈子不闻不问罢了。你们彼此都活得这么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让步,无非还是彼此太在意的缘故了。因为在意而废后,皇帝你自己觉得值当不值当?且皇帝觉得,废了乌拉那拉氏,谁可以继位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