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原是女史出身,苦熬多年,因为在书房勤谨侍奉得了圣君青眼,但论起姿色与小意儿奉承在后宫诸人中却不算出挑,所以不过是一时得幸罢了。圣君初幸时很亲热了几日,后来见她性子寡淡,便抛之脑后去了。如今眼见吴贵妃跋扈起来,连带整个吴家飞黄腾达,再听得母亲入宫一番牢骚,元春即便再能忍也不愿咽下这口气来。于是忙连夜开箱选了些精巧顽意儿再带了抱琴往皇后宫中去了。
当朝皇后因膝下有嫡子傍身,对着后宫里的妃子得宠与否向来不怎么着意。况且皇上的脾气一向又是喜新厌旧的,即便个把人一时风头盛些,她是经过多少事的,知道这都是过眼浮云罢了。这日听得外头报贾妃求见,皇后细细一想便遥知其意,本不欲让她进来,但她乃六宫之主贤惠惯了的,面上常是不偏不倚的,因此也就不好打发她回去。
元春侯在外头,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宫女李姑姑亲自来接,心里倒放下几分。进来规规矩矩请了安,又恭敬奉了礼,皇后眼中虽没这些小东西,但依旧十分客气的谢过,又嘱咐李姑姑把前几日暹罗进贡的一盒玛瑙珠子拿出来,元春见她回礼甚重,知道自己的算盘打不响,皇后这是明摆着不肯搀和后宫之事的,于是只好掩住满腹心思接过谢赏。因不好就走,二人便坐着闲话了半日。元春屡屡要把话锋转到吴贵妃身上,皇后那边儿却是滴水不漏,无奈之下元春只好笑道:“臣妾这会子来打扰娘娘,实在也是有事相求。”皇后瞧了她一眼,笑道:“有何难事,妹妹不妨说来与本宫听听。”元春便道:“娘娘也知道臣妾家里还有一个妹妹,虽不是我母亲嫡生的,但自小也是养在母亲身边,一应同着臣妾一样,父母都视如掌上明珠的。只是这妹子现如今年纪也渐渐长了,上门求亲的人虽多,但实在是般配不上我这妹子,因此母亲都不肯应允。”皇后听了,想着高门嫁女也是人之常情,此事无伤大雅,便笑道:“你的意思可是要本宫帮忙指婚?”元春忙道:“正是,求着娘娘给个体面。说句不怕忌讳的话,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人家只知道挑嫡出庶出,却不知道我这妹子比着多少嫡出的姑娘都要尊贵些呢。”
此一语戳中了皇后的心事,她本不是圣君原配,虽出身大家但也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后来因着元后薨逝,圣君见她脾性宽厚稳重,为人谨慎小心,才选来封为继后。旁的倒罢了,皇后平日最恨嫡庶之名。元春一席话正说中她心坎儿上,于是笑容满面道:“这有何难,你妹子今年多大了?”元春忙笑道:“过了年就及笄了,母亲也甚焦心。”皇后听了点头道:“是不小了,此事我记得了,你只管回去等信儿去。”元春见说动了皇后,此行也不算一事无成,方小心告退出去。
回了凤藻宫,换了衣裳,元春只管发愣。身旁抱琴悄声问道:“娘娘怎么忽然为三姑娘打算起来?”元春掩住满腹心思不提,只向她叹道:“太太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府里都瞧着我无势才这样欺压我们二房,可眼下这样子,我又拿什么去比贵妃她们?难不成因为我不受皇上的宠,家里太太与老爷就跟着我一同吃亏不成?想来也是无法了,宝玉是祖母惯坏了的,又是小孩子,能指他成什么事?若是大哥还在,好歹有个撑门面的,可惜他走得早,现今我又这般,便是给三丫头讨个好儿,寻个富贵人家,咱们一房在家里也好说话。”抱琴听了点点头,却又道:“皇后跟着咱们一向淡淡的,这回怎么答应得分外爽快?”元春不由冷笑道:“她是庶出女,最喜欢听这种话,若是嫡出的妹子我倒不好说什么了,况且我家里有妹子也不往宫中来送,她瞧着自然顺眼一些了。”抱琴听了恍然大悟,笑道:“娘娘好智谋,三姑娘真得了皇后懿旨指婚,自然是大有体面的。”元春笑而不言。
前脚元春刚走,圣君便莅临皇后寝宫来,因问起刚刚谁过来,李姑姑便道是贾妃。皇后见他面色冷淡,忙笑道:“她倒也是怪可怜的,过来求着给她妹子许个人家。”圣君听了,淡淡问道:“竟是为了这事来的?”皇后见他起疑,连忙道:“正是这事。”然后又笑道:“皇上瞧着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她好歹也是勋爵出身的姑娘,入宫这么多年,好容易熬到妃位上,给个体面也罢了。”圣君心里最看重皇后为人,从不做落井下石之事,也知道如今后宫里头吴贵妃拔尖儿风头太盛了些,难免有时拂了皇后脸面,她既然说了,自己便不能不理,况且那贾元春入宫多年也算小心,于是沉吟了半刻才道:“贾政虽是从五品,但好歹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子弟,贾妃位列皇妃,她妹子便嫁个王爷也使得。”皇后听了倒是一愣,若说是世子倒也罢了,论起现今的几个王爷年岁都已不小。圣君想了想道:“忠顺王妃去了这些年了,王府里没个主事的人不成,就叫贾妃的妹子嫁过去吧。”然后又问年龄几何,皇后忙道:“该是十四岁了。”圣君眉头一皱:“小了些,罢了,先嫁过去,再一年后圆房也是。”皇后深知忠顺王为人,但圣君金口玉言,也只得赞个好字罢了。
忠顺王祖上原是前朝股肱,后来见新朝建安才投诚过来的,因此老祖宗给了忠顺二字做封号,而后见他们一门乖觉听话处处忠心便给袭了铁帽子王,相比起南安王、北静王等,体面更甚,这本也是收拢人心的意思。从先祖至今,忠顺王已经袭了四代。如今这位王爷因着自小儿跟着圣君一起在宫里念书的缘故,倒是有些兄弟的情分。自圣君登基以来,荣宠不断,竟养成一些桀骜不驯的毛病,是诸皇室宗亲里头第一等的难缠人,平日里最喜眠花宿柳听戏弹唱,极是不务正业的。先头忠顺王妃出身大家,贤德淑惠,常常箴言劝诫才至失宠,最后抛下一女郁郁而终。那忠顺王却毫无哀伤之色,照旧养着一班小戏子招摇过市,满京城里提起来,虽是羡慕王府泼天富贵,但念起忠顺王为人,哪里有正经女儿家敢这样送入王府受苦。倒是有些攀龙附凤的愿意,自然也够不着罢了。
皇后深知此中之事,只是圣君发话,自己也不好驳,况且比着贾家的门第,倒也不辱没贾家姑娘。于是叫了元春过来,细细说与她听,又笑道:“既然是陛下指婚,自然咱们宫里也出一份嫁妆,你做姐姐的少不得破费些。”元春没料到此事竟是这样快就成了,虽然忠顺王不算什么良配,但依着探春的身份能嫁过去也是抬举了她,连忙就跪下替妹子谢过皇后恩典。皇后见她这般高兴,想她凉薄,心中便有些不喜,往后越发疏远了不提。
王夫人得诏入宫,听闻此事,也说不得高兴,只道:“三丫头竟有这么大的一段福气,若不是娘娘提携,也没有她今日。”元春听母亲这般说话,早叫抱琴出去守着人,然后低声叹道:“太太别只管说这种生分的话,我而今在宫里也就这么着了,比不得旁人能给家里谋个封诰,现今太太被大伯他们撵出去,若是三妹妹去了王府里争气诞下世子来,太太以后不也是一个依靠?再说她嫁在王府总比我在宫里头好些,凡事都能多照应些,大伯他们以后不也得高看咱们一眼?”王夫人听了,方露出几分喜色道:“娘娘说的是,三丫头做了王妃,咱们只有体面的,让旁人也不敢小瞧。”元春深知赵姨娘是王夫人眼中钉,便又道:“三妹妹以后做了王妃,赵姨娘总是三妹妹生母,太太面上好看些,大家也和气。”王夫人不以为然,笑道:“这一点娘娘不必担心,那三丫头眼中从没有姨娘的。”元春见她这般说了,虽是心里不信,但也不想驳她,便又嘱咐了府里给探春的嫁妆要好好置办,王夫人知意,笑道:“这自然是了,到了王府也不能堕了咱们自家的体面。”
不出五日,圣君派了大太监往荣国府里传了指婚的圣旨,贾赦带着诸人摆香案磕头迎接,听闻是要将探春嫁入忠顺王府的意思,贾母先露出诧异之色。邢夫人瞧着王夫人洋洋得意之色,只与凤姐儿交换了眼色,没说什么。送走了天使,贾母拄着拐沉脸回房去,贾赦贾政面面相觑,只好在旁服侍着。王夫人却是心花怒放,当下便对周瑞家的吩咐道:“快去将话传给三姑娘听,并给三姑娘房里的丫头加一倍月钱。”周瑞家的忙道:“恭喜太太!”王夫人笑道:“这也算是个同喜之事,你叫你男人快打发人往舅老爷、姨太太家报喜去。”邢夫人见她兴头,总不好无动于衷,于是也过来说了一句恭喜。王夫人笑道:“大太太客气了,总是你侄女有福气,也是娘娘照顾。”一旁的凤姐儿已经是与姑妈生分了的,听这话只在旁冷笑不语。因着圣旨上要三个月完婚,王夫人也不屑多留,忙忙回去打算探春嫁妆等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