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吃了药,胡乱思索一番,吹灭油灯,沾着床便睡过去。
这一间之前是收拾出来给陈太太准备的,被褥、摆设较之陆识忍那间奢华富贵得多。
然而,陈凌还未入梦就被蚊子生生咬醒了。
暴雨已熄,银白月光透过浅色蚊帐照在他的脸上。
陈凌翻坐起来找蚊子,拍死两个复又躺下去。
不多时,耳边传来尖细的嗡鸣,绕着他的耳朵盘旋俯冲,有时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突然降落在他的眼皮上。
“啪——”
短暂的寂静后蚊鸣声愈响,重重叠叠、此起彼伏地从各个方位包围卧床休憩的青年。
陈凌翻来覆去躲避蚊子,最后热出一身汗,推开薄被下床点灯。
他这才发现蚊帐竟是破的。
困倦疲惫的陈少爷懒得再去想办法修补蚊帐,抱着枕头去隔壁找陆识忍。
“陈凌?”陆识忍果然没有睡,他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笔记簿,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
“唔,是我。你现在睡么?”陈凌闻到陆识忍身上有一股疏淡苦涩的烟味,便放心地往里走,“既然你没睡——哦,写文章还是写诗?你慢慢写,我先在你床上睡一觉。你要睡了的时候,把我喊起来。”他说完打了个哈欠,忘掉了还要说什么,脱了鞋子就钻进素帐中。
形制简单的方桌上放有一只陶瓷烟灰缸,里面摊摆有两支烧了一半的烟。除此之外,两支钢笔、一瓶黑蓝色墨水而已。
陆识忍把笔记簿收起来,倚着桌沿双手撑于其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陈凌放帐钩、换枕头、展开丝被侧身躺下,心中升起奇异的温馨与满足,于是蹙眉沉吟道:
“表哥怎么想睡我这里?”
“我房间的蚊帐破了,你看……”陈凌闭着眼,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多少包了。”
陆识忍相当认真地凑身上前端详。
白似美玉的手背上通红一片,几道挠痕划过皮肤下隐隐透现的青蓝色血管、一路延伸到手腕处凸起的骨节。
好像一只猫爪在陆识忍的眼睛上亲昵地按了一下。
他轻咳一声,还欲说话,以期做回有洁癖、讲理性的陆识忍。
“你别吵,让我睡一会儿,嗯……下巴上还要紧么?你千万记得阿,要睡了就把我喊起来……可是、可是不要太早……”陈凌垂下手改抓枕头角,面朝墙壁把被子搭在腰腹上,呼吸渐而绵长。
陆识忍静视片刻,便去把窗前的灯吹灭了,仅留一小支白蜡烛。
原希冀通过观察积累创作经验,但自从来到吴城住下,常常没时间、亦没心思创作小说。
他突然舍不得把陈凌当作小说的主人公原型。
因为在最初的构想里,主人公将从一个天真而残忍的年轻地主变为患有精神疾病的路边乞儿。他要刻画社会的黑暗,要表现为人的悲哀,要探讨世界存在的秘密;可他没办法把这些消极负面的东西赋在陈凌、以及因陈凌而诞生的角色身上。
他到底对陈凌产生了什么错误的情感?
与此同时,笔记簿里关于“陈”的记录越来越多。
这种一天一记的格式,从最初一次半页逐渐增加到正反两整张还不大够。与其说这是有志于文学的陆识忍的科学观察笔记,不如说是吴城少爷陈某的生活实录。
“……”陈凌轻哼两声,翻个身、脸对着床外侧继续睡。
陆识忍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翻看以前写的诗和不成小说的片段,最后手指停留在一张速写上。
[陈庸止之像,画者陆氏识忍,性极恶,删其睛目而曰可,呜呼哉,特记于侧。]
他看了许久,继而回忆当时两人的对话——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多么温和,小心阖上书页后一瞧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十二分。
陆识忍哪里肯把陈凌喊起来,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走到外面抽了今天唯一的半支烟,等身上烟味散去了才轻手轻脚地进屋,搬动椅子坐到床边。
回到陈府后他一定尽快和陈凌道别。
于是年轻的、未来的作家将今夜视为最后的纪念,在月光与烛光的陪伴下细笔描摹陈凌的睡颜。
天将亮的时候,陈凌因一个绮梦惊醒了。他不敢睁眼,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默背董仲舒的《楚庄王》,后来背乱了,一句《左传》、半句《家语》地混着背。
要是放在以前,傅先生晓得陈庸止功课如此荒唐,打断两条竹篾不在话下罢?
陈凌最后憋出一身汗,别扭地起身下床。
他一掀开蚊帐帘子,便看见陆识忍趴在桌上睡。
怎么没有叫我?不是叫你要睡了就……这样睡怎么能睡得舒服?
眉头都是皱着的……
陈凌觉得这样的表弟很有趣,到底哪里有趣他说不上来,下意识翘起嘴角,伸手轻抚陆识忍的眉,又自然地碰其抿紧的薄唇,不料被对方直截抓个正着。
少年撑着头坐起来,面色不虞地眯眼盯着他瞧,神智还未清醒,哑声喝问他:
“你在我身上做什么?”
见鬼!刚在梦中也听见这句话,简直一模一样!
那么那个神经病、那个抱着他的男人是——
我我在胡思乱想什么龌龊下/流的东西阿。
陈凌腾地臊红了脸,奋力挣脱陆识忍的禁锢,呆愣半晌,趁陆识忍还没反应过来——抱起自己的枕头就推门跑出去。
“你、你快去床上睡觉!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