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湘悦楼天字雅间,唐申携薛洛衣准时赴宴,前头引路的人为他们推门,丝竹管乐声顿时涌入耳中。
大雁塔寺身为天子脚下一方名寺,湘悦楼又身为雁塔百年老字号,其中装潢看似简朴实则精致大气,并非寻常饭馆可比。哪怕是用作门面的木材,都是上好的檀木,开阖间可闻淡淡的宁神香气。
两人拨开珊瑚门帘,拐过绘着碧水青山的屏风,便见堂中央有五名舞伎臂挽飘带随乐起舞。安尚与玟儿坐于主榻,面前案上摆着美酒佳肴,两边侧榻皆无人坐,除却一队伶人,左右亦无护卫身影。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踏过门槛之极,唐申便感觉到室中隐蔽处有许多刻意放轻的呼吸。
安尚笑容可掬,招呼唐申坐下,客套话不多说,迎面就是一句:“贤弟啊,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开雁塔,今日约贤弟出来,就算是为兄向你道别了。”
唐申作惊讶状:“这些天都不曾闻安大哥提及此事,何以如此突然?”
“贤弟自从到雁塔以后便足不出户,左右亲戚也少见得有来访,必定不知。近来世道不平,这半个月来,许多富贵人家莫名灭门,有妯娌相争,有父子不合,实属多事之秋。朝廷一时忙乱,对此毫无头绪。”安尚悠悠地为自己倒了杯酒,执箸给玟儿夹了块肥美的鱼脍,“不过依我看,朝廷是在贼喊抓贼。”
“安大哥慎言,朝廷之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妄加议论的?”
安尚就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与左右并笑:“平头百姓?贤弟,你我都不是平头百姓啊。”
“安大哥此言何意?”
“贤弟,有些事情不必点明,你我心里清楚就好。”
安尚抬手,遥遥敬了唐申一杯。唐申回敬,酒水沾唇便罢,以指拭去,不敢饮入半点。
唐申动作大方,因安尚已经把话说开,他也不需要再掩饰自己的戒备,尽管还维持着身上君子之风,眼神已显凌厉。
安尚一如未闻,神色依旧悠然自得:“我本意不在怀疑贤弟,不巧前些时候我得到了一点小道消息,后来又从几个不才的属下口中印证了消息的正确性。噢,说起来,初闻有财兄遭人毒手,我实在惊讶,于是派人调查此事。说也好笑,这等刺杀朝廷命官的惨案,竟然由我命令跟在有财兄身旁的那两名属下造成,惭愧非常。”
“你是如何确认我并非钱多宝本人?”唐申直截了当地询问。
“贤弟长袖善舞之极,短短几日叫钱府众长辈真诚相待。钱大夫人因此欲介绍娘家侄女与你亲上加亲,一方面以这种温和的方法吞并你父母留给你的遗产,另一方面她又真心喜欢你、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盘,你不动声色应对,为兄颇是欣赏。可惜一名父母双亡投奔亲戚的人,在得知自家伯母如此明显的图谋以后,还能这样冷静?”
“你单凭这个,就下定论?”
“不,顺口一提我这第三者的看法罢了。贤弟今年不过二八,想当年这个时候为兄还在先生指导下研读战国策,不及贤弟三分风采。适才提到得知有财兄遇难,我派人前去调查,回馈的信息里头近乎毫无破绽——黑衣人谋害钱有财后再谋害钱有财夫人,事了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一死一伤,伤者逃跑时被钱府护卫发现,乱刀砍死。唯一的漏洞是,方相国外甥柳家大小姐不久前上吐下泻不止,柳家多番求医未果。一个游历过路的花间弟子将其治好,询问她何时开始此症状,曾曰,钱家公子离去当夜。花间弟子断言,她定然是不小心得罪了蜀中唐门弟子,因为这种症状他医治过,得病者都曾言语或者行为冒犯过唐门。”
“柳家大小姐……”
安尚如此一提,唐申当下想到身边三个年少气盛的师弟,心中了然。
“我手中并没有确切证据,奈何不了贤弟你。派人解决了吧,我也没有自大到认为比唐门中人更熟悉暗地里的手段。再者,贤弟才智出众,为兄难掩惜才之心,不忍下手。”安尚连连摇头叹息,把手一抬,举起酒盏,“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若换一个时间相遇,指不定能够做真正的结拜兄弟。来人,把我们的客人请出来吧。”
另一重屏风后面,数名黑衣人押着三个人走出。他们脸上沾了灰,双眼被蒙住,双手遭反绑,身上衣物脏乱且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安尚道:“唐门不愧其鬼神莫测之名,若非豫章是霹雳堂的据地,雷总舵主有所察觉、发现的及时,豫章一处的人家就要遭毒手了。我们费了点心思把人从雷舵主手中要走,请了过来。”
唐申扫了眼三人,以指轻扣桌案:“想来安大哥并非爱吃力不讨好之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安尚故作苦恼状:“贤弟这么问,莫非是清楚了我的身份和计划?我不想同唐门交恶,毕竟你们也是受人所雇,但计划被打乱的感觉十分不好……唉,罢了罢了,几家小小的旁支,舍弃了又何妨,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太多的枝节容易惹人注目。”
“为兄与玟儿都甚是欢喜贤弟,卖个人情给你无伤大雅。不过唾手可得的东西不会叫人珍惜,贤弟还需稍微努力。”安尚转而对堂中歌姬道,“好了,跳舞的都下去罢,此舞编的甚是乏味,不及我娘子半点风采,叫我贤弟看的都要睡过去了。”
堂中歌姬无措停下,听安尚要她们退下,只好揽了罗裙裙带,纷纷退去。
安尚再次看向唐申,微微一笑:“贤弟,临别无甚佳礼相赠,今日便叫你嫂子献舞一曲,以全你我兄弟之情。”
玟儿掩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立起身来。
堆叠在坐垫旁的绣裙随着她身形而舒展,绯色红莲于雪砌般的缎面上缓缓绽开,她抬手罢伸懒腰,藕臂于朱红广袖中穿出,葱葱五指覆上高耸前胸,从胸口系带处抽出一柄乌柄折扇。
“啊呀,终于到我了么,恰好饭后消食。小宝少爷儿~你可要看好啦,许多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看到姐姐的扇舞呢。”
“……”
唐申没有回话,只把坐姿改为单膝点地,双手探入袖中。薛洛衣低头不语,小步退至房门处的屏风边缘。
拖着宽大的裙摆,玟儿昂首步入堂中,一手轻抚自个侧脸拨开发丝,握扇的手虚指奏乐的伶人:“《昭君出塞》这般悲怆哀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曲儿就不要啦,来一首……十面埋伏!”
伶人们诺诺应是,乐声骤停,片刻再起。
玟儿勾唇,手中裙摆一扬,折扇“啪”地一声打开,踮脚旋身,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旋而起。
她生的无疑是极美的,朱唇琼鼻瓜子脸,统统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但若仅仅是如此,也不过是寻常的貌美,能够在那口中的江湖美人榜上排个名次,当不得天下无双。那“极”字,“极”在她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眸,闪烁着朝阳的焰,不论喜怒嗔痴,皆令人沉沦不可自拔,深深凝视他人之时,能够叫人忘却呼吸。
折扇在她手中忽开忽阖,伴着琵琶模拟的鼓声以及号角声,她时而抬腕垂首,时而玉袖飞扬,双足辗转翻飞之间,动作行云流水、身似游龙。她的舞不同于寻常舞伎那般柔美,折扇挥舞的力度刚柔并济,甚至带着——
杀气!
层层叠叠的裙袂一晃,玟儿勾腿探手作仙人指路状,折扇展开,在她如玉的手掌中飞转成旋。唐申早有准备,立刻就地侧翻,扇风凝成的利刃从他眼前划过,将他身后屏风一分为二。
凝气为刃?
他先前分明不曾在玟儿身上感受到半点内力,因此认为她是寻常练家子,为了不引人怀疑还任她探过自己脉门。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过了内力外放、抵达返璞归真的境界?他听说玟儿不过三十来岁,十年粗通、二十年收发自如的内力外放不提,返璞归真通常是一甲子才可达到的境界!
这个人……是功法所致?还是曾有奇遇?
玟儿轻笑,足尖发力一个空翻,两道气刃脱手而出。
唐申一脚踢翻矮桌,勾住桌沿,掷向玟儿,左手快速将绑在右臂内侧的匕首抽出。矮桌与气刃相撞,于半空中一顿,两道光滑的切口立即将其分割。
自裂隙中窥看,玟儿翩然落地,踏着绣鞋的玉足一抬,劈腿下腰,避开被气刃截断却因惯性冲她飞来的矮桌碎片,然后拔身而起。长裙因她的旋转似海棠初绽,她把掌中折扇合拢,一记饿鹰擒兔朝唐申击去。
她的攻击确实似苍鹰般凶悍凌厉,可惜即便是兔子亦有蹬鹰之力,更别提一个大活人?折扇临面,唐申却将注意力落在玟儿执扇的手指上,目光为之一凝,立刻放弃往左右躲避的打算,倒身高高跃起。
文士青衿翻腾,就在他跃起的同时,玟儿唰地将折扇展开,弧形刃风迸出,一连封死他左右前后四方退路!
踩着激昂的琵琶声,足触房梁,唐申倒挂其上,手拢长袖往回一收,再向外一振,两支凤尾镖自他指间脱出。
玟儿去势不减,飞身拥住屋中圆柱,柔软的身段像蛇一样盘在柱子上,蓦一侧脸,银光自她脸颊划过。玟儿回头看了眼钉入墙中的飞镖,下意识摸了摸脸,当下美目含嗔。她正欲抽身再战,却感觉不知何处传来牵制力,低头一瞧,原来是第二枚凤尾镖钉住了她的裙摆。
玟儿倒也不恼,伸足踢落飞镖,似假还真地埋怨道:“小宝少爷——不对,现在该改口叫唐家小哥啦。姐姐还是比较欢喜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宝少爷,至少他会怜香惜玉,不似唐家小哥你这样凶巴巴的,还把人家漂亮裙子给弄坏了。”
回应她的是数发暗器。玟儿瘪瘪嘴,往柱子上一蹬,拎起裙摆一兜,将“小东西”通通扫向一侧。乌发与广袖飞扬,十字髻上玛瑙芙蓉梳篦衬得美人愈发如玉,奈何巧笑兮然之间,来势汹汹:“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唐家小哥相貌,如此便来让姐姐扒了那碍事的人皮面具,好好瞧个清楚!”
内力修为差距太大,唐申只能在玟儿转、甩、拧、圆一套绵绵不绝的扇法中连连躲避。而玟儿手中那通体漆黑但是泛着金光的扇,定是极为稀有的乌金锻造而成,不是普通的折扇。唐申自身气力本就不足,稍微想象都能得知硬接的下场会是如何,唯有暂时避其锋芒,钻着空子回击。
对玟儿来说,唐申身法之快与灵敏,着实叫她吃了一惊。
玟儿显然十分善舞,柔韧的身体使她在招式上近乎没有限制,配以扇法,不论多么刁钻的角度都能攻击到。可与唐申对打,她有种永远无法命中的憋屈感,看着他下腰倒翻之流畅,总让她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女儿身,否则一个大男人这么做,腰早就折了好几次了吧?
一攻一守战况胶着,玟儿舞出的气刃将屋中各式摆设打的七零八落。安尚独酌自乐,丝毫不受影响,直到一曲《十面埋伏》弹罢,他方抽出桌边摆着的布包扔向玟儿,朗声道:“寸长寸强,寸短寸险,刚柔相克,力降十会。娘子,接刀!”
玟儿虚晃一招,倒行几步弃扇接刀,扯开布包随手一扔,掏出一把刀身与刀柄同长的斩马刀来,嘴里对战战兢兢的伶人们喝道:“来,再奏一曲——《霸王卸甲》!”
她双手倒执斩马刀抵于后肩,向前跨步,压下重心:“百招之内,定叫我这把镇孑刀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