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说过,朝廷借唐家堡的手收拾不听话的小虫子,为的是把自己从这场大规模暗杀里头撇干净。唐家杀手是厉害没错,终归还是会有因突发情况失手的时候,就像唐甲那样。再者同一时期这么多人死亡,不必多想都会感觉事有蹊跷,届时朝廷稍微透露一点消息,矛头就会直指唐家堡。
他不相信唐宛凝以及堡中各个前辈想不通其中关节,但是唐宛凝没有言明,也没有对书信中他的刺探作出正面回应。从唐申了解到的其他人的任务细节之中,暂且看不出对应之策,一切都显得十分耐人寻味。
然而,没有言明是一回事,他不能装作一无所知,否则显得太过无用。所以他不但要问,还要想方法,比如……将唐家堡摘出去。
信的收件人将是唐邵祁。
唐邵祁是唐宛凝的堂弟,同时也是亲信,一定程度上能替唐宛凝做决定。他的信内除了会写上对当下局面的看法,还会写他的计划大纲。只要唐邵祁点头,他立刻可以开始行动,不必苦苦等唐宛凝的回信,浪费时间。
唐申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下笔。
重来一遍,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太多事情同以前不同,往日高不可攀的都要低入尘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越是了解得多,越是去算计,越是忍不住嗤笑,越是忍不住去想。唐家人也好,皇家人也好,千方百计机关算尽,有多少人明白自己图的是什么?为国、为家、为权、为爱,到头来追求的,是否是内心真的想要得到的?此刻他在算计别人,下一息是否被别人算计?
若有一日他在这场博弈中落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唐申闭了闭眼,不再去企图构建这么一个结局。
没有想到今日去见了尘,竟会全数勾起从前的回忆,一时间“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念头萦绕于心。了尘、了尘……若真能了却前尘,又何须找他来扭转定局?终归也是个不甘心的凡人,放不下遗憾,渡化不了众生,倒劝着他这种人一并拿起屠刀。
唐申搁下纸笔。
了尘的处境比他预测中要轻松的多。正如了尘曾经与他说的,水氏一族的人离开卜术就是普通人,对谁都没有威胁,花心思去对付纯属浪费气力。当然,这样的了尘也无法给予他帮助。
曾经的这个时候,他正与唐末嫣在孙家大宅里,挖空心思诱导孙家不受宠的大少爷弑父。即便是记忆之中,唐家也并未因此次任务有过损伤,只是任务顺利完成后不久,唐邵策的谋划便逐步浮出水面,步步紧逼唐宛凝交出手中权利直至她“病逝”,一举成为新任掌门。
唐宛凝被迫“病逝”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是以真心爱着唐邵策,百死不悔,还是有他想不清楚的其他原因?
只可惜,这一次他不能如她所愿。
不能输的理由,一个足矣。从前他是不信命的,但如果,命里有一个人存在,那么信一信又何妨呢。
纸墨干透的这段时间,唐申换了身常服,把信封好,走下楼去。
大堂之中,唯有柜台处燃了一盏油灯。那中年发福面容敦厚的掌柜翘腿坐在摇椅上,怀抱黑猫,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就要进入梦乡。待唐申走近,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送信。”唐申把信封放在柜台上,推至掌柜面前。
掌柜瞄了一眼案上信封,摇晃着脑袋,边用蒲扇大的手掌不住为怀里黑猫顺毛,边说:“客官,西安城范围内呢,这信有要送一两银子的,还有十两银子的。”
寻常人听了定要大吃一惊,要知道这一两银子就等于等于一千文钱,拿到外头去叫驿使去送能送老远呢,这里竟然只能送城内?
“哦,对了。城外就要再加,您是要送哪个?”掌柜眼底透出些精光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唐申模样,见他穿着不出众,就在他脸上悠转。说话间,那黑猫忽地甩开他的手,三两下窜到唐申肩头,抖了抖耳朵就去蹭唐申,被抵住脑袋。
掌柜的脸色变了,立刻坐直身。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楼上有人哈哈笑开了:“掌柜的,莫瞅人家年轻就看轻别人啊,你的猫儿可都倒戈了,我看送一文钱的就得了罢!”
又有女声疑惑道:“莫阿叔,这是啥子意思咧?”
男人回答:“这是黑店的送信规矩,黑道一两,白道十两。那猫儿是黑店里头拜的神,食死人肉长大的,亲恶厌善。你瞧那猫儿的亲热劲儿,还不是来了一尊煞神?”
“埋埋散,教里用毒草喂蛊,中原人却用死人肉喂猫,怎的还说我们是邪魔外道,真奇嘞个怪。”女子咂舌,“哎,十两银子那该儿是多少馒头?这样贵,为喃非得在这点儿寄信?”
再答:“怕信被劫了去,不安全。黑店送信不问真实姓名和来处,更自有他们一套方法,虽然不保证百分百,怎么也比邮驿来的放心。”
“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在里头?中原人真有趣,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将信送到教里?”女子摇头,同时有钗环首饰叮当作响,“雷阿叔还没有到呐,他不是早我们好几天出发嘛,说好呢戌时六刻?”
那头笑道:“到了到了,听到马蹄声了吗?”
众人侧耳听去,门外果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掌柜转头看看门口,又看看面前蓦地定住不说话的少年,小心翼翼问道,“客官,您的信还送吗?”
“送。”唐申自袖里摸出一两银子掷到信封上,“无忌药房二掌柜,亲收。”
他刚说罢,喝停马匹的喊声便把他话语的余音覆盖。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自领头白马上翻下,大步走上台阶,嘴里道:“掌柜的,烛火尚明,正门大敞,还不速来?”
掌柜将信和银子揣进怀里,冲唐申抱拳一礼,接着兜出柜台,眉笑眼开走上前去:“来了来了。哟,原来是雷大当家的啊,好久不见,怎么忽然到西安来啦?”
“龚老板别来无恙哈,我到西安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见那位?”中年男子亲切地拍了掌柜后背几下,指着身后道,“我与我一帮兄弟还是照旧,不过你还得给后面马车里姑娘开一间上房,可别拿你那套打她们的主意啊。”
“当然,与雷大当家一块儿来的,我又怎敢怠慢?”掌柜应着,把人往里面领。
楼上的两人此时也走下来,显然新来的人就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人。其中的女子在中年男子与掌柜说话间,不忘向身旁人提问:“莫阿叔,这‘烛火尚明,开门迎客’又有啥子特殊含义咧?”
“莫阿叔”耐心地解答:“黑店规矩:敞正门,点灯,既为开门迎客,黑白两道皆可入。敞后门,点红灯笼只准黑道进入,白灯笼只准白道进入。前后门皆紧闭,烛火全灭,则为闭门谢客,黑白通吃,这时候就不要胡乱来敲门,否则身家性命可不保。”
“原来是这样。”女子受教点头。
唐申不动声色垂着头,想待女子从他身旁路过再悄然离去。他肩上的黑猫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舔了舔爪子揉了揉脸,跳到桌面上,优雅地踱着小步子,冲女子引颈呼唤:“喵~”
女子闻声扭脸,目光很快略过黑猫落到唐申身上。微弱的灯火影影绰绰照亮他的面容,晕开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却掩不住给女子带来五分熟悉。
“咦……喇位小哥瞧着有点儿熟悉?”女子往唐申方向走了几步,“小哥儿,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