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以后,范晓军走出那片森林,面前出现一个空旷的河滩。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偶尔有几只彩色的水鸟飞过。河滩是白色的,很长,大约有500多米,接下去又是茂密的森林。范晓军想去河边洗洗脸,突然发现前方沿着河边走过来一群当地土著,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三十几个,头上扎着树枝,并且载歌载舞。有4个小伙子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另几个人则用担架抬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独腿男人。
范晓军迅速躲进树丛,从背包里取出了望远镜。
不一会儿,4个小伙子把棺材抬到河边,然后咿咿呀呀叫着,几个人一起抬着那个独腿男人往棺材里塞。独腿男人大声惨叫着,并像渔网中的鱼一样奋力挣扎着,肚子一会儿挺起,一会儿凹下去。
他们要干什么?
范晓军把望远镜镜头移到黑色棺材上,发现棺材上有无数个小洞,他立即明白了,是喂尸水葬。这种水葬的形式是这样的:将棺材凿出许多小洞,然后沉入水中,目的是让小鱼入棺啃食尸身,以尸体养鱼,小鱼在棺材里迅速长大,再也无法从小洞钻出。等过了大约3个月,再捞起棺木打开,里面全是又肥又大的河鱼,据说煮出来的汤味道甜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葬实在考验人的胃,范晓军忍不住一阵恶心。他记得这种水葬形式是掸邦茵莱湖一个水上民族的古老习俗,现早已绝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现在关键的关键是,那个独腿男人并没有死,这帮土著是想活生生把那个男人喂鱼啊!太残忍了!
范晓军看不下去了,他必须救这个人。
他走出树丛,举着枪,慢慢移了过去。此时,那个独腿男人已经被塞进了棺材,棺木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以及更加凄惨的呼叫声。独腿男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与求饶,他想用变了调的嗓子软化这些土著的心。土著们开始热情似火狂舞,几个袒露**的女人前后扭动臀部,这招管用,他们的荷尔蒙被猛烈刺激出来,亢奋得面孔开始发潮,他们争先恐后跳上棺材,在上面跺着跳着,嘴里发出“噢噢”的叫声。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小伙子用身体压住棺木,而另几个人则拿出钉子锤子,开始“咚咚咚”地钉棺盖。
此时,有个女人发现了慢慢走来的范晓军,她发出一声尖叫,所有的载歌载舞立即停止了。他们全都愣在那里,疑惑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范晓军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跟他们交流,只能用枪口示意他们全部走开。
几个女人惊叫着带着小孩向远处跑去,而留下来的男人则开始抽出腰间的缅刀。
“砰——”
范晓军朝天上开了一枪。
那些男人脸上本来还很刚毅,瞬间就变得面如土色,他们惊惶失措,叉开腿转身就跑。一分钟过后,河滩上只剩下范晓军和一口黑色的棺材,以及棺材中发出的沉闷的呼救声。
范晓军从背包里拿出学学给准备的军铲,开始撬那口黑色的棺材。现在范晓军不得不佩服学学,他提供的东西太管用了。
钉棺材的钉子有点粗,范晓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棺盖撬开。那个独腿男人哇啦哇啦叫着,一脸惊恐。他知道他得救了,不用再担心自己成为鱼饲料了,他颤颤抖抖地抓住范晓军的手,用缅语说个不停。
这个人太脏了,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臭气。他头发蓬乱,遮住了整个脸,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断掉,上面裹着不知名的草叶子,伤口处严重溃烂,草叶子上沾满了发出恶臭的脓血。
范晓军掩着鼻子,刚想把脸撇开,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把目光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他呆住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个断腿男人。
“哥觉温!”范晓军大叫道。
“范哥!”哥觉温也同时认出了他。
“原来你还活着?”
“你也活着?”
“我们都活着!”
两个人抱在一起,哈哈笑着,随后两个人咧开嘴放声哭了起来。哭够了,范晓军才把自己后来所经历的事情简略介绍了一番,哥觉温说:“我以为你掉进那个大陷阱再也不会出来了。当时坦克子弹多密集啊!树都打倒了,何况人。我命大,只腿上挨了一颗,又正好掉进一个一米多宽的硝坑,硝坑口被树叶覆盖了,所以他们没发现我。而其他人,我的同伴……我亲眼看见哥索吞他们都被……”
哥觉温的眼圈又红了。
“你的腿……”
“子弹从小腿肚子穿过去,胫骨断了,后来它就一直往上溃烂,我一看不行,就用刀把它割掉了,不然我整个人都会变成一摊烂泥,给森林当肥料。这个狗日的什么庥,我真想亲手杀了他,碎尸万段。他应该躺在那个棺材里喂鱼,而不是我……”
哥觉温的话让范晓军的心一阵紧缩,他问:“之后你一直在森林?”
“是啊,我想慢慢爬到公路,看能不能搭上个车……”
“这么长时间你都吃什么?”
“吃野果,吃树叶,吃蜗牛,吃动物吃剩下的野猪野鹿,反正碰到什么吃什么。后来遇到这帮土著,我就等于上了天堂,一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喂我甘薯,拼命往我肚子里塞。我倒是吃饱了,谁知道他们是想把我养肥,然后喂鱼。”
看样子哥觉温风餐露宿遭了不少罪,幸亏遇到范晓军,不然他此时已经成了河鱼的美食了。
范晓军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赶快走,来!我背你!”
范晓军想再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哥觉温背回史迪威公路边那块黑色石头旁,然后帮他搭上一辆车,尽快送到最近的医院治疗。他发现,哥觉温的体质非常虚弱,他只是硬撑着一口气而已,再不及时治疗,他就彻底完了。
范晓军把哥觉温抱起来,准备侧身放在自己背上,突然,“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响,范晓军迅速卧倒在地,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又是“砰”的一声,子弹打在离范晓军仅仅5米的地方。范晓军不知道子弹从哪个方向打来的,也不知道打枪的是什么人,他不能再等了,“腾”地站了起来,背着哥觉温就跑。子弹“啾啾啾”地打在他的脚边,他不能迟疑,不能躲避,更不能停下来,他快速穿过开阔的河滩,钻进茂密的森林。
范晓军气喘吁吁地把哥觉温放在一棵大树下面,然后把冲锋手枪握在手里,准备随时还击。哥觉温问:“是那些土著?”
“不,估计是游汉庥他们。”
“他们鼻子真尖啊!”
“森林里的人嗅觉都灵敏。”
“范哥,你自己走吧,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你别管,我不能丢下你!”
“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哥觉温拼命大喊道,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
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在头顶的树干上,掀下的树皮掉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他们身上。范晓军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绝望立即笼罩在范晓军心头,还没开始战斗,就陷入对方的枪林弹雨之中,想还击都找不到目标。
范晓军抱住哥觉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他,哥觉温带着哭腔说:“范哥,真的不要管我,我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你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你现在给我趴下!”范晓军怒吼着。
哒哒,哒哒——几个点射,打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子弹、石片啸叫着,到处横飞,发出刺耳的尖叫。范晓军觉得耳边“呼”的一声,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右臂,他“哎呀”一声,枪从手里飞了出去,鲜血像泉涌一样汩汩冒了出来。哥觉温的情况更糟糕,一颗流弹打进了他的腰部,他的身体像一只放在开水里的对虾,弯曲成不可想象的角度。他痛苦地呻吟着,鲜血从嘴角喷了出来,他的内脏完了。
范晓军咬紧牙关,从背包里找到学学给他准备好的云南白药,倒面粉一样撒在哥觉温的伤口上。
“啊——”哥觉温惨叫起来。
“哥觉温,坚持住!”
“我坚持不住,疼啊!”哥觉温咧着嘴,肆无忌惮大声叫着。
此时枪声突然停了,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伴音突然消失,周围的树木像儿童摆放的积木一样鲜艳,范晓军甚至可以看见被子弹惊起在空中慢慢划过的小鸟。他的大脑一阵晕眩,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他已经输了,在战斗还没正式打响的时候他就处于一个被挨打的地位,他的子弹只能吓走一帮手无寸铁的土著,跟游汉庥这种丛林战油子相比,他太自不量力了,他还不如一个刚入伍的小兵。他性格中的偏执阻碍了他的思维,他以为凭着一股子胆气就可以摆平游汉庥。错了!他不是游汉庥的对手!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是。
“哥觉温,你咬牙坚持一下,你不会死的,”范晓军把哥觉温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臂弯里,“我要带你回去,回到你的家乡耶巴米,或者跟我到云南,我给你安义肢好吗?你没有残废,你仍然可以走路,像正常人那样走路。对了,你知道义肢最好的品牌是什么吗?是台湾的德林。我讲给你听,有一个叫陈坤林的人,1960年的时候遭遇了一场车祸,丧失了宝贵的左腿,当时他只能穿戴笨重的木头义肢,那种能磨破皮的残肢,如锥刺心,所以他立下宏愿:‘研究义肢救助自己,更要救助像我一样不幸的人。’就是他,创立了享誉全球的德林义肢。我就给你买那个好吗?哥觉温,听我说,你别不理我,你去过中国吗?没去过吧?我带你到北京登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你是个好汉子,所以你必须去长城!哥觉温,哥觉温……”
哥觉温眼窝里浸满了泪水,他喃喃地说:“范哥,你是个好人,听我的,买一块地,娶几个缅甸姑娘,她们很温柔……但恐怕我真的不行了,我要走了……”
“哥觉温,不会的……”
哥觉温猛地抓住范晓军的胳膊,身子僵硬着使劲向上挺,仿佛要极力靠近范晓军。他张大眼睛,断断续续说:“范哥,你……是……好人,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好人!”
范晓军从哥觉温的话里听出有点不对劲,他凑近哥觉温的嘴巴,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我……那个……石头……是……假的!”
范晓军心里一惊,“哪个石头?”
“就是……我们……运……运的……那个……”
“啊?哥觉温,告诉我怎么回事?”
哥觉温的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他的嘴里不停地向外喷血,“我是……吴哥……吴……”
“吴哥?是卖给我石头的吴貌貌吗?”
哥觉温摇摇头,“老……老……”
“老吴?”
哥觉温艰难地点点头。
“哪个老吴?他怎么了?”
哥觉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最后两个字:“……的人。”然后他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像一摊泥一样在范晓军怀里融化了。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嘴角还带有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他最后把这个秘密告诉范晓军能使他的灵魂升华似的。
范晓军的脑子蒙蒙的,好像后脑勺被谁狠狠敲了一下。“我是吴哥的人!”这是哥觉温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吴哥?哪个吴哥?显然不是卖石头那个吴貌貌,哥觉温已经摇头否认。范晓军眉头紧锁,极力想把他认识的所有姓吴的人排列出来,不行,几乎没有,他只想起一个没分量的同学吴翰冬。那人白受高等教育了,纯粹是个玉石骗子,整天拿一个“埃伯特娃”在赌石界吃“诈钱”,范晓军一直没好意思揭穿他。显然,吴翰冬不可能是吴哥,就看李在认不认识一个姓吴的人了。如果哥觉温说的是真的话,那么他和李在就可能陷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可怕的圈套。谁是设置这个圈套的人呢?是吴哥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害李在呢?
范晓军把哥觉温的遗体放在地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根本理不出个头绪。自责迅速包围了他,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没看出那块石头是假的,他帮李在赌石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被一块假石头所欺骗,他甚至可以帮助杨书记辨别打木砍的石头,却偏偏在自己的石头上翻船。他怀疑哥觉温刚才纯粹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他的内脏坏了,大脑已经不清醒,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是现在他已经无法再去询问哥觉温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收回刚才说的话。只能相信他!范晓军怎么也想不出那块石头到底是怎么个假法,以至于那么容易蒙住他的眼睛,他无法想象。现在他首先要做的是,尽快把这个消息通知李在,让他赶快封存三月生辰石,千万别卖出去,否则他在赌石界就没法混了,那不是一个简单的信誉问题,是人格。
现在怎么办?是想办法突围火速回云南,还是继续跟游汉庥周旋解救玛珊达?他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如果回云南,就意味着这次解救玛珊达半途而废;如果不回去,朋友那里交代不过去,他不可能抛弃信义袖手旁观,这不是他的性格。再说,那块石头不是李在一个人的,还有昝小盈,还有李在的朋友唐教父,包括范晓军自己,都是那块石头的所有人,他们面临的是在赌石界全军覆没,对于他们——尤其是李在来说,是个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突围能突出去吗?万一不成功,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只是没有人能及时告诉李在,玛珊达也没有谁来解救她了。
范晓军的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力量的单薄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渺小,现在他懂了,当初李在为什么用一米多长的黑漆九节箫把他吹出落泉镇,他想用凄凉无力的箫声告诉范晓军,在这个世界上,你一个人无法抗争,只能顺天应命。
范晓军正在左右为难,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树丛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他想捡起刚才被流弹打落的手枪,可是已经晚了,树丛中走出来二十几个端着各种枪支的小伙子。
“哈哈,你好吗?范晓军!”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范晓军找的就是他——游汉庥。
游汉庥还是那身打扮,好像他没别的衣服,那顶戴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礼帽,加上白衬衣白裤子白皮鞋,周围衬托着一群穿着脏不拉唧“布梭”的缅甸人,凸显出他与众不同的地位。只不过他的白色衣饰被树浆泥沙染得花花绿绿的,衬衣的领口也撕开了,帽檐几乎变成黑的,并无力地耷拉下来吊在那里,皱得像个阴囊。
游汉庥走到范晓军面前,愁眉苦脸地说:“我们等了你多少天你知道吗?从你入境那天起,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为了你我三个弟兄丧了命,我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啊!不过还好,终于把你等来了。我知道你放不下玛珊达,知道你一定会来。注意!不是我逼你来的,是你自投罗网。”
游汉庥说得对,他不但自投罗网,而且还是飞蛾扑火。
游汉庥突然问他:“石头的事你知道了吗?”
范晓军估计他指的可能是假石的事,连游汉庥都知道了,自己竟然一直蒙在鼓里,顿时,一种无以名状的羞辱感深深地刺痛了他。不过,他不想把这种羞辱感表现给游汉庥,他稳定情绪,想听听关于这块石头更多的信息。
“什么事儿?”范晓军不动声色地问。
“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游汉庥摇晃着身子,“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告诉你,你运回去的那块石头是假的,有人设套让李在钻,他还真钻进去了。在这里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可能你更不知道了:一个北京的老头把那块石头买了,1300万啊!发财了吧?结果怎么样?哈哈,老头心脏病发作,死了!李在这次栽得深,他彻底死硬了!哈哈哈——”
游汉庥的每一句话都能让范晓军心惊肉跳。看来李在已经知道了假石,这更让范晓军羞愧难当,负疚不已。他已经没脸再见李在了。
游汉庥仿佛看出了范晓军的心思,他说:“你不可能再见李在了,你必须躲着他,他现在疯了一样到处找你!”
“找我?”
游汉庥突然收住笑容,恶狠狠地说:“出现这种情况你应该第一个怀疑谁?换个傻子也知道应该怀疑你啊我的范晓军兄弟!”
“怀疑我?怀疑我作假?”
“废话!你在缅甸找那块石头找了三个月,什么假也作出来了,不怀疑你难道怀疑我?妈的,我把你石头截下来就没这个事儿了,偏偏那个李在自作聪明,拿我父亲做人质,逼我还石头。操他奶奶的!我要是知道是谁,别说李在,我第一个就想杀他。”
游汉庥的分析很重要,应该尽快告诉李在,但是自己的身份现在起了重大变化,他是第一号被怀疑对象,李在还会相信我吗?范晓军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这块假石不但毁掉了李在在赌石界的名声,也同时让他和李在连兄弟都没法做了,这是比赌石还重要的事情,因为在范晓军心里,人格的重量比天还大。
“怎么样,现在还想回云南吗?”游汉庥揶揄道。
范晓军说:“回,我必须回去,就算死在李在手下,我也要澄清我的清白。”
“好!我成全你。”
“成全我?”
“是的。我会成全你回云南的,但是现在,你必须先回我那儿,我哥哥找你有事。再说,你看你胳膊,还在流血呢!必须让玛珊达给你治治,你说是吧?”
看来只能暂时这样。
一个粗壮的小伙子走到了范晓军面前,他以为对方还像上次那样给他眼睛蒙上一块黑布,显然,这次不是,小伙子从腰里抽出一根黑黑的硬胶警棍,照着范晓军的头部就是一下。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