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我去过几次金鸡村,渡江的时候付的钱都不一样,起先我还以为是那渡筏子的人乱收我的钱呢。”
阿宝:“最多的时候你付过多少钱?”
阿星:“十块。因为只有三个人嘛。”
阿宝:“这就对了。”
两人说着话,竹筏已经驶到了他们面前。两人跳上竹筏,竹筏又缓缓向江那边驶去。宏哥看着阿星问道:“你是刚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
阿星点了点头:“是的,我叫阿星。今天第一次出江外。”
宏哥问阿星:“你家在哪儿?”
阿星:“高岗村。”
宏哥点了点头。
阿星问宏哥:“宏哥,邮电局一年给你们多少钱?”
宏哥边掌舵边回答:“四百。”
阿星:“无论渡多少次都是四百?”
宏哥:“是的。不过,政府每年另外还给我们补贴六百。”
阿星:“嗯,那算起来也有一千了。”
过了江,两人沿着江坡往上爬,那坡路越爬越陡,才刚爬了一小段,阿星就觉得口渴难耐,拿下水壶喝了几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阿宝转回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阿星:“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准备水了吧?”
阿星喘着粗气说:“知道了。江外这条线山高坡陡天气热,更要命的是这里几乎没有可以喝的山泉水。”
阿宝:“对了。你可要省着点喝,现在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而且天气会越来越热。”
阿星点了点头,复又把水壶挂回肩上。
又爬了一段路,天气果然越来越热,口干舌燥的阿星忍不住拿下肩上的水壶又喝了几口。
阿宝生在江边长在江边,已经习惯了这种酷热的气候,脑门上虽然挂满汗珠子,依然健步如飞。阿星的衣裤已全被汗水浸湿,看着远去的阿宝,只好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才到半山腰,阿星的水壶已是空空如也,又渴又累的阿星实在想坐下来歇歇,但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红土坡,偶尔有几棵低矮的灌木,那还是带刺儿的。虽有好多岩石,但都是刀砍斧削般的尖利,根本就没法坐在上面。没坐下休息的地方,阿星只好鼓劲跟在阿宝后面。
好不容易看到路边有一块黑褐色的平整的岩石,阿星一屁股坐了下去。刚坐下,就被岩石烫得跳了起来:“啊呀,这岩石怎么会那么烫?”
听到阿星的惨叫声,走在前面的阿宝驻足回过头来,看到阿星满脸痛苦的抚摸屁股,笑道:“那岩石少说也有七八十度,不烫才怪。”
阿星这是第一次看到阿宝笑,那口整齐的牙,润洁得像白玉。阿宝返身走近阿星,伸手卸下他肩上的邮包挎在自己肩上:“走吧。记住了,以后遇到这么骄烈的太阳千万不能坐在岩石上。”
阿星默默的点了点头。
走了几步,阿宝又笑着说:“那黑褐色的岩石热起来足可以烤熟玉米粒呢。你摸摸看,你的屁股烤熟了没有?”
一句幽默的玩笑,逗得阿星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岩石可以烤熟玉米?”
阿宝边走边告诉他:“我小时候经常在江边放猪,一天,把一个用来喂猪的干玉米棒子放在一块黑褐色的岩石上,然后我就到江里游泳,等我游泳上岸,那个放在岩石上的玉米棒子竟然发出了一股焦香,我用手指抠了几粒玉米试着放进嘴里咀嚼,居然香喷喷的。原来,挨着岩石的部分玉米粒已经被岩石给烤熟了。以后的几天,我就把散玉米粒撒在岩石上,待我游泳上岸,那些散玉米粒都已经香喷喷的了。”
阿宝的这个说法可能有点夸张,阿星将信将疑,但那岩石确实很烫,他刚刚才吃过苦头。
阿星问阿宝:“宝哥,哪里可以乘凉歇歇呀?”
阿宝:“再走十分钟。上面有棵大青树,我们在树下乘凉歇歇。”
跟阿宝相处了几天,阿星发现他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感觉到这是个皮冷心热的彝家汉子。
又捱了一段路,终于到达个稍微平坦的地方,那儿果然有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
两人坐在大青树下休息,阿宝向阿星递过水壶:“喝吧,我知道你的水壶已经空了。”
阿星不好意思的笑:“是早空了。不过,还是你喝吧。”
阿宝板着脸:“叫你喝你就喝,怎么那么扭捏?像个娘们似的!”
阿星不再客气,接过水壶就往自己的嘴里倒水。“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把水壶递还阿宝:“你喝吧。我喝够了。”
阿宝这才接过水壶喝了起来。一口气灌下去,把壶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他抹了抹嘴笑道:“这回不怕了,很快就到黑拉姆村公所了。”
歇了一阵,两人又继续赶路。
到了一个小山包,下面是一大片黑压压的寨子。阿星叹道:“原来黑拉姆寨子藏在这个小山包下面,怪不得在远处看不到这里有人家。”
阿宝:“这里是最古老的土著彝族聚居地,也是明珠乡最穷的村落。”
阿星:“就没有富裕一点的人家?”
阿宝:“那倒不是。全明珠乡最有钱的人还是在这里。我说他们最穷是指整体而言。”
说着话,两人已走下小山包进入了稀疏的黑拉姆村寨。经过一条小溪涧,阿宝突然吼了一嗓子:“呜呼嗨——呜呼嗨——”喊声在溪涧两端回响,声音是那么的清越、嘹亮、悠远。
阿宝这一嗓子吼出去,溪涧那边也传来个脆生生的女音:“呜呼嗨——溪边阿哥是哪个?格是有心找妹来?”
阿宝想都没想就跟那个女的对起山歌来:“山边小妹是哪个?哥是有心找妹来。”
阿星笑着鼓掌:“真好听。”
溪那边又传来另一种腔调的山歌:“哥你不说名来不说姓,咋叫阿妹报名来?”
阿宝笑着应道:“小哥没有名来没有姓,不用究根问到底。”
山那边的姑娘可能生了气,唱道:“家里既有婆娘在,何必四处惹花草?”
阿星笑着问阿宝:“你又没有告诉他你已经结婚,她怎知道你家里有婆娘?”
阿宝笑道:“这是彝家人对山歌的规矩,如果对方推诿不愿透露姓名,这说明只是唱着玩玩;若是说自己没名没姓,便是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结婚或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阿星:“原来对山歌还有这些讲究。”
跨过小溪涧,两人继续向最大的寨子走去。阿星看着眼前的大寨子叹息:“想不到山顶上居然还有这么平坦的地方,这地方足有十多平方里吧?”
阿宝:“这个寨子是我们明珠乡最大的寨子,也是清一色的土著彝族,有很多老人和孩子都不通汉语。”
阿星:“我虽是南诏后裔正宗彝族,却不会说彝家土话。黑拉姆村的领导也说彝家土话吧?”
阿宝:“多数时间都说土话,但他们都通汉语的。特别是年轻一代,基本都通汉语。就像刚才跟我对山歌的姑娘,说的汉语绝对字正腔圆。”
阿星:“这个我听到了。只要是进过学校的,无论成绩优劣,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是不成问题的。宝哥,你会说土话么?”
阿宝:“我是黑惠江畔正宗的土著彝族,不会说土话岂不被人笑话?你放心,我会慢慢的教你一些简单的土话,到了这里也好跟土家人交流。”
阿星:“是该学学土话,到时候自己被人用土话骂了还在傻笑。”
阿宝:“只要你肯学,土话也没什么难学的。”
两人边说边走,已经进入了黑拉姆大寨子。这里的整体生活环境确实要比明珠乡的其它几个村要差一些,就拿生活用水和做饭用柴来说,就要比阿星的家乡艰难许多。
居住的房舍也是参差不齐,富裕的人家住着做工精巧的四合院,而贫穷的人家却还住着茅草房。有的人家连好点的大门也没有,仅用一块篾皮编成的篱笆挡在两堵矮墙间,那就算是大门了。
阿星:“这里的贫富悬殊很大。”
阿宝点了点头:“是啊,富裕的那些人有的是做小生意的,有的是挖矿石的,还有的干脆到信用社贷款,再以高利贷的方式放给穷苦人,其中牟取暴利。”
阿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话题:“从信用社把款贷出来再放给穷苦人?难道穷苦人自己不会到信用社贷低息款用吗?偏要借高息款?”
阿宝深深的叹了口气:“唉,你年纪太轻,有好多事情你还不知道。你以为信用社的贷款是那么好贷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一个个都是在门缝里看人的势利小人。平常老百姓到信用社贷款,他们理都不理,今天说明天贷给你,明天又说后天贷给你,等你后天去的时候他们又说款已经贷完了,等下批贷款来的时候再说。老百姓都是手头紧了才去贷款,可他们一拖再拖硬是不给你。难啊,老百姓要用一点信用社的钱真是太难了。”
阿星:“可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又是怎么贷出来的款呢?”
阿宝:“你想想,那些放高利贷的人肯定都是头脑灵活的人,他们今天请信用社的主任吃饭,明天请信用社的信贷员喝酒,一来二去就跟信用社的头头脑脑们混熟了。他们要借大笔的款子,只需轻轻的给主任和信贷员送一个红包便轻而易举的贷出来了。手续都不用你去办,他们全给你办好了。你直接去提款就行。即便不熟信用社的人也可以贷到款,只要你肯给他们送大红包。俗话说‘逮狐狸用羊油作饵。’那些贪婪的狐狸吃了你送的羊油,自然也乐于为你效劳。反正钱又不是自己的,用国家的钱使自己的腰包鼓起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阿星越听越气愤:“真是没有法纪了,难道就没有人管这些事?”
阿宝:“有人管啊。但信贷政策信用社里的人比你更懂,你根本钻不了他们的空子,要想与他们办事,最好的东西就是用钞票去打动他。一般普通百姓贷的款数目都很小,又不划算给他们送红包,他们便想尽办法刁难去贷款的百姓,明明保险柜里有钱,但他们不给你贷你也没办法。尝尽了贷款苦头的老百姓只好调转方向去贷私人高息款,因为私人好说话,手续也没那么麻烦,只需立一个借据签上名加按手印就可以把钱拿走。只是,好多借了高息款的穷苦人都越来越穷,因为他们的血汗都被那些放高利贷的人给榨干了啊。”
阿星:“这么说,放高利贷的罪魁祸首就是信用社的那些吸血鬼了?”
阿宝:“也不全是。有的是自己赚了一点钱后开始用自己的钱去赚更多的钱。这样来钱快,也不辛苦,只要你的手段够狠!”
阿星摇头叹息,默然不语。
这时,他们经过一户只有一间茅草正屋的人家,院场上蒿草茂盛,只有通向堂屋的一条路上光踏踏的没有长草。就这一点还可以看出这间茅屋里有人居住着。
阿宝指了指这间茅屋对阿星说:“这户人家就是因为借了高利贷才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星:“人都跑了?”
阿宝:“没全跑,还住着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儿子和儿媳都拖儿带女的连夜外出躲债去了,至今杳无音讯。”
阿星:“到哪里去了?”
阿宝摇了摇头:“不知道。债主每年都要带上打手上这里跟两个老人讨债,但年逾古稀的两个老人哪里有什么钱还他们啊?无奈之下只好把包产田地和山林抵押给债主。后来村领导干预了这件事,债主才又把很少的一小部分田地还给两个老人耕种。”
阿星:“年逾古稀的老人还要自己种田地养活自己?”
阿宝:“不然怎么办啊?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政府也照顾不了那么多,大部分衣食还得靠自己解决。唉,偏偏这两个老人就只有这个独儿子。”
阿星:“他们的儿子为什么要借高利贷?”
阿宝:“听村里人说倒也不是吃喝嫖赌借的高利贷,只因为那年媳妇难产需要住院,手头又没钱,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人借了高利贷。没成想一年后连本带息已是一万几。你想想,每年才一两千块收入的家庭要去挣还一万几千块钱需要几年?难道就不需要家庭日常生活开支了?”
阿星:“当初借了多少?”
阿宝:“听说是五千。五分的息啊,一年下来利息比本子还高出了两千多。”
……
阿星跟着阿宝又走了一段路,阿宝径往寨子中间的一个院落走去。阿星以为阿宝是要到百姓家讨水喝,于是站在大门口等他。阿宝进了院子发现阿星没跟来,转身向他招手:“进来呀,村公所到了。”
阿星将信将疑的迈步走了进去,不停的打量那三间陈旧的房子。看到阿星怀疑的眼神,阿宝笑着说:“我怎么会骗你?你看,村公所的牌子在那里竖着呢。”说着,用手指向堂屋门口。阿星顺着阿宝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块写着:“明珠乡黑拉姆村公所”的牌子,这才彻底相信了这就是黑拉姆村公所,——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基层的政府。
堂屋前还竖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字邵文村长值班”几个字。
阿星想:“这黑拉姆村确实与其它几个村有些不同。”
阿星四处打量的时候,阿宝用土话喊了句什么,堂屋里马上有人用土话回应,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黑皮肤老头从门口伸出头来。
阿星跟阿宝走近堂屋,看到里面有些缺胳膊少腿的木制桌凳,桌上堆着整整齐齐的报刊文件,看来这堂屋就是村公所的办公室兼会议室了。阿宝用土话跟那个老头说着什么,老头看着阿星不住的点头。想来阿宝是用土话向那老头介绍关于阿星的情况。最后阿宝用汉语说道:“……阿星不懂土话,还请赵叔跟另几位领导介绍一下有关阿星的情况,他初进邮电所,人生地不熟的,希望您们多多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