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清甫一露面,众人都喜出望外,簇拥着他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钟云清被师弟们拉着坐到八仙桌前,一边笑答着众人的问话,一边着意打量杨麟的床铺。庄中弟子都是习武之人,不拘小节惯了,虽因门规森严不致于邋遢肮脏,但床单上有褶皱污点,或是枕头下有莫名奇妙的隆起的夜不在少数。唯有杨麟的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不仅枕头被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床单上更是一点污痕也不见。钟云清见枕边搁着一本五行拳的拳谱,便随口问道:“这五行拳人人会打,杨师弟还看它做什么?”
“你说小公爷呀,”陆闻泰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笑道,“谁知道他整天摆弄些什么,叫我看不过是拿腔作势,显得自己多么不一般。呸,他还以为自己是官家少爷呢?”
“陆师弟,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何必这般针锋相对呢?”年纪稍长的方文天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师弟颇有好感,忍不住站出来为他说话。
“我说方师兄,他杨天麟对你也不咸不淡的,你又何苦维护他?还指望他记着你的好不成?”陆闻泰撇嘴耷眼地说道,方文天无辜挨了他一顿数说,脸皮涨得通红,连连摇头不言。钟云清见状笑道:“陆猴子,你这刻薄不饶人的性子谁不知道?杨师弟年纪轻,小心别人说你欺负他。”
“我可不敢,现在他可是二小姐眼前的大红人。咱们这位杨师弟整天围着灵儿妹妹打转,真不知安得是什么心——”陆闻泰说得兴起,没成想门吱呀一声轻响,自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身着青衫,反手持一柄长剑背在身后,正是他们议论着的杨麟。众人皆是一愣,就连陆闻泰也吓了一跳,嘴边的话霎时吞回到了肚子里。
杨麟神色平静如常,似是没有听到人们方才的议论,向众人打过招呼。见钟云清坐在房里,也恭恭敬敬地问了声好,说道:“大师兄,西南一行旅途遥远,一路上还算顺利吧?”
“还好,总算不辱师命。”钟云清客气道,见杨麟脸色微微泛红,额上有细汗渗出,想来是练剑归来,便又说道:“杨师弟真是勤奋,这么晚了还去练剑啊。”
“我天生愚钝,只能靠勤补拙了。”杨麟淡淡一笑,兀自走到自己床前坐下,自枕头下拿出一方白汗巾来擦拭身上的汗水。众人都已缓过神来,又七嘴八舌地说笑个不停,杨麟只安静地坐在一旁,似乎是在听旁人聊天,可神情中的淡漠疏离明显说明了他的心不在焉。钟云清见了,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替他感到难过:他肯定早就习惯了这种被人忽视、冷落的状态,所以才能那样若无其事。
“说起后山的蘑菇,想来咱们中间没有人比杨师弟更了解了。”众人说笑之间,陆闻泰突然将话头引到杨麟身上,钟云清和杨麟皆是一愣。后者自不必说,钟云清自听了小红的话,胸中便结下了一个疙瘩,如今被陆闻泰一言挑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只听陆闻泰继续说道:“大师兄有所不知,你下山办事的这段时间,杨师弟可没少帮你陪灵儿妹妹,不是上山采蘑菇,就是到河边钓鱼捉虾,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如今你回来了,杨师弟也算功德圆满,可以休息休息啦。”他说得光明磊落,话音间却含刺带讽,众人心领神会,都窃笑而已。唯杨麟面色早已涨得赤红,咬牙忍耐了半天,方挤出几个字:“多谢陆师兄关心。”
钟云清知道陆闻泰是有意嘲讽,故意为他出气,心中已有几分不忍。但一想到灵儿听到杨麟时面上一闪而过的羞赧和惊喜,以及她对那油纸包的珍视在意,那股酸酸涩涩的滋味又涌上了胸口。他顿了顿,向杨麟笑道:“陆猴子说得对,我是该好好谢谢杨师弟。灵儿性子贪玩,耐不住寂寞,这几个月我不在她身边,她一定无聊得很,到处找人陪她闲逛。若是因此打扰了杨师弟练功,我还要代她向你赔不是呢。”
他寥寥几句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地宣告了灵儿与自己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并暗示杨麟灵儿与他亲近只是因为无聊贪玩,可谓一箭双雕。钟云清本是直心肠的人,因为在乎灵儿,竟也生出了不少心思。杨麟天生心思缜密,如何听不出他这些潜台词?当下心中一阵刺痛,倒比陆闻泰含沙射影的嘲讽更令他难过。然而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兄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好在我现在回来了,有空多陪陪灵儿,以后就不必麻烦杨师弟了。”钟云清话音刚落,立刻被陆闻泰接过了话头:“就是就是,阿哈,杨师弟,以后你就好好练功吧!照顾灵儿妹妹这种小事,就交给大师兄好啦!”说着又朝众人眨眨眼,其间意思显而易见。钟云清见了倒也不恼,只不好意思地笑笑。
众人又将话头岔开,缠着钟云清说起西南边疆的奇闻异事来。杨麟兀自坐着,看到众人脸上开心的笑容,只觉得心里仿佛被无数把尖利的匕首狠狠戳刺着,疼得快要滴出血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小心翼翼,一再隐忍退让,还是不能让周围的人满意?
他所要求的只是一个安身之处,一个可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疗伤和磨尖复仇之剑的地方。他从未想过和任何人争什么,或证明什么,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满足!他们排挤他,冷落他,明嘲暗讽,含沙射影……他都可以忍受,并对此安之若素,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旁人怎样看他。可是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谁都不知道灵儿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卑鄙肮脏地将他与灵儿的亲近看成居心叵测的欺骗和利用,把他看成了满腹阴谋诡计的小人。他们不会明白,当他在大雨磅礴的黑夜里看到那一点萤火般微弱的亮光,当他在噩梦中醒来,看见灵儿在阳光中如莲花盛开般白皙光洁的脸庞,她早已成了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和温暖。竺山上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足以将这点滴的依赖和感激化成爱恋,化成他血肉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可他又能怎样?如果他还是京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华衣少年,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天下人宣告陆灵儿就是他杨麟爱上的女子。可如今他只是个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他的真心爱慕在别人看来只是个茶余饭后的笑料,是卑鄙肮脏的算计与心机。甚至可能连灵儿也不过只把他看作一个任人摆弄的玩物。是了,她怎么会喜欢他?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让人同情的可怜虫,真正配得上她的是武功绝顶、众人敬仰的大师兄……
酸涩的味道充溢在胸间,让杨麟喘不过气来。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起身悄悄走出了房间。他没有注意到钟云清正望着他离去时孤单落寞的身影,眼中隐藏着同样的落寞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