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轻的古德曼·布朗
2018-04-15 作者: 外研社编译组
第一章 年轻的古德曼·布朗
年轻的古德曼·布朗
作者:纳撒尼尔·霍桑
薄暮时分,年轻的古德曼·布朗(英文意为“好人”)一脚迈入塞勒姆村的街巷,却在跨出门槛后又转过头去吻别他年轻的妻子。Www.Pinwenba.Com 吧而费丝(英文意为“信仰”),他人如其名的妻子,也把她美丽的脸探到街上;与丈夫话别时,晚风吹拂着她帽子上的粉色缎带。“我最亲爱的,”她将双唇靠向他的耳边,温柔甚至略带伤感地悄语,“求你将行程推迟到日出之后吧,今夜请在自己的床上安眠。一个孤独的女人有时会被梦境与思绪困扰而自生忧惧。亲爱的丈夫,一年之中,只求你今夜留在我身边。”“费丝,我的爱,”年轻的古德曼·布朗答道,“在这一年的所有夜晚中,只有今夜我必须离你而去。我的行程,依你的叫法,必在此夜结束,天亮前就得回返。怎么,我甜美可爱的妻,你我不过新婚三月,难道你已对我存疑?”“那么愿上帝保佑你!”费丝说道,戴着那条粉色缎带,“愿你归来时一切都好。”“阿门!”古德曼·布朗朗声说道,“祈祷吧,亲爱的费丝,在黑夜来临时入睡,就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你了。”
于是他们分别了。年轻人循路而行,直到将要转过礼拜堂前的拐角才回过头去,只见费丝的目光仍追随着他,连她佩戴的粉色缎带都无法遮饰她忧郁的神情。“小可怜费丝!”他想,心脏猛烈地撞击着,“因为这种事离她而去,我简直就是一个混蛋!她还提到了梦境。当她说起,我在她的脸上觉察到困扰,仿佛曾有梦警示给她我今夜的行动。但是,不,不。这种念头会将她折磨死的。哦,她是蒙恩的凡间天使。今夜之后,我将攀住她的裙角,随她步向天堂。”
由于对未来抱定了决心,古德曼·布朗觉得即便为他现在的邪恶目的加快脚步也情有可原。他选择的是一条荒凉的道路,由于林中最阴森的树木遮蔽而变得昏暗;树木仅容狭窄的小路勉强蜿蜒穿过,随即又再次聚拢。这真是再孤寂不过了。这样的荒芜之处尽皆如此,在那无数的树干与头顶的粗枝之后,行人无从知晓可能隐藏了什么;也许,他孤独的脚步正穿行在看不见的人群之中。“也许每棵树后都藏有一个凶恶的印第安人,”古德曼·布朗自语着。他畏惧地向身后扫了一眼,补充道:“说不定此刻在我身畔的正是魔鬼本人!”他扭头向后,走过一个转弯;当他转过头来,只见一个衣着庄重体面的男人正坐在一棵古树脚下。古德曼·布朗走近之后,那人便站起身,同他一起并肩前行。“你来迟了,古德曼·布朗。”他说,“老南方的钟声在我经过波士顿时便敲响了,而今已足足过去十五分钟了。”“被费丝耽搁了一会儿。”虽然他同伴的出现并非全在意料之外,但由于来得突然,年轻人答话的声音仍有些微微发颤。
此刻林中夜色已深,而他们二人正行走在最幽暗的地方。差不多可以看出,这第二个人约有五十岁上下,显然与古德曼·布朗同等的阶层出身,并且与他相当相像。尽管这种相似也许更多的是在神情而非容貌上。他们仍然很可能会被看作是父子。但是,尽管长者同年轻人衣着一样朴素,行事也一样简捷,他却拥有一种难以描摹的、通晓世事的态度。假使由于某些事务而必须前往州长的宴席或是威廉国王的宫廷,他也绝不会陷入窘境。但他的手杖却是他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东西,像极了一条巨大的黑蛇,锻铸得匪夷所思,看起来几乎能够如一条活生生的蛇一般蜷曲、蠕动。当然,这必是在飘忽不定的光线影响下,眼睛受到的欺骗。
“快啊,古德曼·布朗,”他的同行者叫道,“以这种速度开始一段行程也太闷人了。如果你这么快感到疲劳,就拿上我的手杖吧。”“朋友,”另一人干脆止住了他缓慢的步子,说道,“我已如约来此见你,现在我决意原路返回。对于接触你所熟悉的事物我仍心存疑虑。”“此话当真?”蛇杖主人从旁笑道,“我们不妨前行,边走边聊;如果我将你说服,你便无需回返。我们不过才在林中走了一小段路。”“够远了!够远了!”这个好小伙子嚷道,不自觉地又迈开了脚步。“我的父亲从未因为这种事进入这片丛林,在他之前,他的父亲也未曾如此。我们家族自殉道者时代起便都是老实本分、笃信上帝之人,难道要我做布朗家第一个走上这条道路的人,而且还跟——”“这种人在一起。你是要这么说吧。”
年长者觉察到他未曾出口的话,接了他的话茬。“说得好,古德曼·布朗!我同你的家人早已熟识,就如我熟悉任何一个清教家庭一样,这可绝非虚言。你祖父还在做治安官的时候,一次他在萨勒姆的街巷间狠命鞭打那个贵格女教徒,是我帮了他的忙;在菲利普国王之战中,是我从自己的壁炉内点燃一个油松火把带给你的父亲,放火烧了一座印第安村落。他们是我的好友,二人都是;曾有多少次我们漫步在这条小路上,直至午夜之后才兴尽而返。看在他们的情面上,我乐于与你为友。”“若真如你所言,”古德曼·布朗答道,“我奇怪为何他们从未提及此事。不过,实话说我倒不觉得诧异,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类似的谣言就足以将他们逐出新英格兰。我们家族的人都是规矩的基督徒,此外还行善积德,绝对做不出此等恶行。”“不管算不算恶行。”手执扭曲拐杖的行者说,“我在新英格兰这里认识很多人。许多教堂的执事都同我一起饮过圣餐酒;许多城镇的管理委员会都认命我担任他们的主席;马萨诸塞州议会里的大多数议员也都坚定地支持我所喜欢的事。州长跟我也——不过这些就是国家机密了。”“真有此事?”古德曼·布朗叫道,震惊地盯住他泰然自若的同伴。“不管怎样,我同州长还有议会都毫无瓜葛。随他们做什么,也管不着像我这样的普通百姓。但若我继续跟随你去,以后在萨勒姆村里叫我怎么再面对那个仁慈的老人,我们教长的目光呢?哦,他的声音在无论安息日还是布道日都使我颤抖。”
年长的行者直到刚才都还保持着适当的严肃聆听着,但此时却忽然迸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他的身体摇晃得那样厉害,连他的蛇形手杖看起来也似受了感染而一起摆动着。“哈!哈!哈!”他笑个不停,然后,他控制住自己,“好吧,继续,古德曼·布朗,继续说。不过,我请求你,再逗我笑就会要命了。”“那好啊,现在就结束这个话题吧。”古德曼·布朗被深深激怒了,说道,“我有妻子,费丝。这会让她可怜的心碎了的;我宁愿让我自己心碎。”“可别,如果是因为这个,”老者答道,“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古德曼·布朗。给我二十个前面那样摇摇晃晃的老太婆我也不愿费丝受任何伤害。”一边说着,他将手杖指向了小路上一个女人的身影,古德曼·布朗认出那是一个极虔诚的、模范般的老妇人,她曾给年幼的布朗讲解教义问答。而今,她与教长,还有古金执事都仍然是他道德与精神上的导师。
“简直不可思议,古迪·克劳伊斯会在黄昏时分走到这样深的荒林里来。”布朗说道,“但若你允许,朋友,我想从林中抄个近路,等我们把这个女基督徒甩在身后再会合。她不认识你,也许会问起我是同谁在一起,要到何处去。”“就这么办。”他的同行者说,“步入丛林吧,我将循路前行。”年轻人依言转到一旁,却留心看着他的同伴,后者正轻快地沿着小路向前走去,直到距老妇一仗之遥处方驻足。而此时,她正一边嘴中念念有词——毫无疑问,是祷词——一边快速行走着,这速度对于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可谓是神奇的。行者伸出他的手杖,以状似蛇尾的部分碰了碰她干瘪的颈部。“魔鬼!”虔诚的老妇人惊叫起来。“看来古迪·克劳伊斯还认得她的老朋友?”行者说道,拄着他扭曲的拐杖走到她面前。“啊,不错,当真是阁下本人吗?”那仁慈的老妇叫道,“是了,当真是您,模样就像我那个专爱搬弄是非的老伙计,如今那个傻孩子古德曼·布朗的祖父。但是——阁下您信吗?——我的扫帚离奇失踪了,依我所料,是叫人偷了,被那个没能被绞死的巫婆,古迪·考里。可她也消失不见了,那时我浑身正涂满毒芹、委陵菜和狼毒乌头的汁液。”“再掺进精磨面粉和新生儿的脂肪。”那个貌似老古德曼·布朗的人说道。
“哈,阁下您知道这个配方。”老妇人说着,咯咯大笑起来,“喏,就像我说的,我准备好要去赴会,可没有马骑,我就下决心走着去。因为我听人说今晚会有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被带去参加集会。现在请阁下许我挽住您的手臂吧,这样我们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到了。”“恐怕不行。”她的朋友答道,“我没法腾出手臂给你,古迪·克劳伊斯,不过如果你愿意,就拿上我的手杖吧。”说着,他把手杖扔到她脚下。手杖在那里就像活过来了一般,这便是当年被他的主人借给埃及巫师的那根。不过这件事,古德曼·布朗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知了。他吃惊地抬起头来,随后又朝地下看了看,古迪·克劳伊斯同那根蛇形手杖都不见了,只有他的同行者正从容地等着他,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是那个老妇人交给我教义问答的。”年轻人道,而这简单的一句话里深意无限。
他们继续前行,年长的行者一边劝说着他的同伴加快速度,并且沿着道路前进;他的言语如此亲切,仿佛他所有的论调都非出自他口,而是从听者心中自然生出。走着走着,他折下一根枫树枝以作拐杖之用,并将那为夜露润湿的细嫩枝丫劈去。在触到他手指的一瞬间,它们莫名地枯萎了,仿佛为一整周的日照晒干了一般。他们便以一种轻松自如的速度这样走着。直到来到路上一处幽暗的凹地,古德曼·布朗突然坐到一个树桩上,拒绝向前再走一步。“朋友,”他坚决地说,“我心意已决。不会再为此事多走一步。如果这该死的老太婆真的在我以为她将走向天堂时选择步入地狱,我又有何理由舍弃我亲爱的费丝而去追随她的脚步呢?”“你会渐渐想明白的。”他的同伴不动声色地说,“坐这里歇会儿吧,等你觉得想要再次启程,我的手杖会从旁相助的。”
他不再多说,将那根枫树手杖掷给同伴,然后就像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一般,很快就不见了。年轻人在路边坐了一会儿,为自己感到欢欣鼓舞,想着以后若在清晨时分遇上散步的教长自己能够多么问心无愧,且在仁慈的老古金执事的目光下也无需畏缩退避。而他本打算付诸邪恶的这个夜晚,如今重又变得纯净而甜美,他将在费丝的怀抱里获得怎样安宁的睡眠!沉浸在这令人愉悦又值得赞赏的遐想中,古德曼·布朗听到沿着道路迤逦而来的阵阵马蹄声。尽管如今他已乐而知返,但意识到究竟是被邪念带来这里的,他觉得进林里藏身应是明智之举。
骑手的话音随着蹄声渐行渐近,两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在严肃地交谈着。听起来那混杂的声音正经过距年轻人藏身之处不过几码远的道路,然而,无疑是由于那一处过于幽暗,无论骑行者还是他们的坐骑都无法看清。一线明净的天空横过他们的必经之路,然而尽管他们擦过道旁的枝丫,仍见不到他们的身影遮住过天空所投下的淡淡幽光,哪怕只是片刻。古德曼·布朗时而蜷身下蹲,时而踮脚站立,尽量拨开树枝,探头出去,可他一个人影也未见到。他听得出那声音是教长和古金执事的,这使他越发烦恼起来,因为他可以起誓真有此事。他们二人一如平日里前往某个授圣职礼或是教区会议时一般,让马儿安静地一路小跑。但这时仍能听到,其中的一位骑手勒住马,折了一根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