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我不舍地看了又看,几乎不愿意离开这张照片。
然后,在另一间展室,我看到了事变前后的照片实录。有一张,是张学良与蒋介石在握手。
我忽然颤抖起来。
走到三楼时,我几乎崩溃——那里整整一个展室陈列的,都是张学良先后被囚禁的场景:南京中山门孔公馆、浙江奉化溪口文昌阁、安徽黄山居士林、江西萍乡绎园、湖南苏仙岭、沅陵凤凰寺、贵州修文阳明洞、贵阳黔灵山麒麟洞、桐梓小西湖、然后辗转重庆、新竹、直至台北歌乐山戴公馆。
有一张在雪窦山的雪窦寺前拍的照片,还摄下了两棵少帅手植的楠树。
少帅戎马倥偬的一生就这样过早地静止了,静止在一道道貌似风平水静实则杀机重重的幽美风景中。
60年前的生离,终成60年后的死别。
有一些伤痛,并不可以随着时间的流水而冲淡。我好象又回到小时候,穿着白上衣蓝裤子,脸上一派天真,稚气地念:“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
工作人员在催促闭馆,我轻轻抚着墙,问:“这是哪一年……”话未说完,我的声音竟然哽咽。
我转身离去。
再回头,门已经关了,所有的往事烟云都没在门后,悄无声色。眼前,是晴朗朗的大太阳。
太阳底下,没有阴影。
我径直去了旁边“老树”咖啡馆,照例叫了一杯手磨曼特宁,然后低下头,点燃一支烟。
我的手有些抖。
到了西安以后,沉闷不觉日子过,我原已经不大会动辄感触。但是今天,看过那么多历史的实录,我感伤得厉害,不得不向香烟与咖啡求取安慰。
总是忍不住,忍不住一次次地想:不知张帅是否也在这条路上走过,不知他穿军装亦或便装,不知那时这间咖啡馆原是做什么生意,或者住着什么样的人家,那家人可曾常常看到少帅出入。少帅离开时,本是已经预感到自己命运的,所以留下手谕要杨虎城代自己执职。那一天,不知有没有下雨。不知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上行,一场豪赌,赌的是勇气还是人性?
他终于输掉了那场赌。虽然后来留言:“不怕死,不贪钱,丈夫决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但,锦衣玉食,本非英雄所愿;养尊处优,其实度日如年。纵然无悔,岂能无憾?
我咬住嘴唇,把眼泪强咽下去。不敢想得太多,想多了,未免伤痛。
我转过头,窗外行人匆匆,梧桐依依,看在行人的眼中,叶落归根只是平常的风景,伤心人的眼睛望去,却是永远的怅恨。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过时了的人,为一些过时的伤痛在落泪。
历史的翻云覆雨,令我整个家族所承受的苦难,甚至无法用笔一一清写。历史,对于无关痛痒的人来说只是过去,对于切肤之痛者,却不仅仅是往事,而是真实的、清晰的、永远不能过去的经历。
我不能够释然。
咖啡送上来了,我低下头,一口一口,慢慢呷完整杯曼特宁。再抬头时,黑夜已经跌落下来。
哦,一转头天就黑了。
一挥手,历史就远了。
离开“老树”时已经很晚,夜色深沉得仿佛可以敲出声音来。
但我仍然步行,默默地从张公馆前再次经过,寻找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穿过建国门,我停在护城河边,水静河飞,天外有极淡的月亮升起,悬悬地挂在天之涯,西安的天空照例是蒙蒙的,月也看不清楚,淡得像一个无声无色的叹息。
这一刻,我渴望踏月归去,归去历史的深处,亲口叫他一声姑祖父,问他: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