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这里可完全看不到什么新景,只看到满目的黄土,让我怀疑已经走出了西安城,到了陕北的黄土高原。不时有大卡车经过,扬起我一头一脸的土。我与先生甚至不敢开**谈,只能低着头一味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下了黄土坡,重新踏足柏油路。可是情形只有更坏,这里两面都是高土丘,间中夹着一条杳无人迹的路,幽静凄清,偏僻得让人心惊。连照在路上的月光,也变得惨白起来。
我只有给先生讲寒窑的故事壮胆,寂静的夜路,只有我的声音在颤抖。
寒窑的故事,是典型的中国式大团圆桥段:英雄路骞,美人垂青。老父嫌贫爱富,烈女弃家出走,两夫妻举案齐眉,有情饮水饱。后来做丈夫的薛平贵从军远去,征西一十八年,凯旋而归,加官进爵,招为附马;贤妻王宝钏苦守寒窑,宁吃野菜也不回家,甚至父亲死去也不肯到他灵前洒一滴泪,磕一个头。她的忠贞不渝终于感动上天,盼来了夫妻重聚,花好月圆。
数百年来,人们传诵着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故事,大唱赞美之歌。但是换作我,却一定不肯这样傻,宁可死缠烂打,把丈夫留在身边,也不放他从军。既然不贪慕富贵留恋千金身份,又何必反教夫婿觅封侯?生命中最好的18年就这样浪费掉了,纵然得到最后的团圆又如何?更何况18年中,他并未能如她一般执著忠贞,他负了心,做了附马,这样的郎君,守来何为?破镜纵然重圆,但谁可以消弥裂痕如从未受伤?
想真了,其实中国传统故事里,那么多回肠荡气的悲喜剧,倚赖的全是女人的伟大,那做男主角的,大多不怎么样。薛平贵,贾宝玉,许仙,还有做皇帝的唐玄宗,吃饱了没事做诈死戏妻的庄子,个个都薄情而寡义,贪生怕死,多疑善变,完全不明白那些笨女人为什么会为了这样的男子抛头颅洒热血。
我同情把苦难当糖吃的王宝钏,但绝不敬佩。更不能认同的是,她既可以接受丈夫的背叛,却为何不能原谅老父的固执?莫非亲情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中国人不是讲究以孝为先的吗?
所以,我其实一直视寒窑为悲剧故事,一个女人的悲剧。
这女人的悲剧旁边埋着的,则是个男人的悲剧——秦二世陵。
秦二世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儿子,他随父出游时,秦始皇中途病逝。丞相李斯和赵高假造圣旨,杀死太子扶苏,扶胡亥为帝。他在位期间,赵高专权残杀公子、公女和大臣,加重赋税,,后来更篡位夺权,逼胡亥服药自杀,葬在宜春苑。
说到二世陵,我指着路边的土丘问先生:“会不会这里就是胡亥墓?不然这一带怎么会平地起高丘?”
先生不答,示意我看前面走着的三人。那是三个男子,光头,旧衣,口中哼着秦腔,我以为是老者,想上前问路。恰好有车经过,那三人回头,雪亮的灯光打在他们脸上,却是三个青年男子,也正打量我们,眼中闪着贪婪。
先生小声说:“这里并没有人家,这三个人这么晚走在街上,绝非善类。”
我亦心惊,不由踟蹰。而那三个人居然也停了脚步,似欲走近。
我只觉心跳要停止般,却忽然听到“突突”声,原来有电动三轮车经过,忙扬手叫停,登车逃命去也。
三轮车将我们一路送到一个村中,只见人群熙攘,是个挺热闹的夜市。我下了车,车夫说两块钱,我不禁笑起来:此贱命原来不过两元钱矣。
看看路牌,那村叫“北石头”,十分逼挤冗乱,巷两边摆满地摊,卖一些小零小碎的日常生活用品。远远传来唱秦腔的声音,间中夹着看众的掌声,叫好声,嘻笑声,甚至争吵声。往常我会觉得吵,如今却只觉亲切,原来在人间的感觉是这样地好。我不禁再次认定,人的确是实实在在的群居动物。
再抬头看月,又明亮皎洁,清华如水了。
然而我的雁引路月夜探险终未能如仲秋的月般圆满。
但今夜的月,的确很圆,很亮,很美。它宁静地,祥和地照耀着大地,仿佛月光下从没有任何罪恶发生。
我亦希望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