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有等我呢?”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把全部家产都给了她,才让她终于肯还我自由身。”
我只得继续嘻笑:“你没了全部家产,我干嘛还等你?”
从此杳无音讯。我们两个,连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了。
再后来,我也离婚了。我想过要去找他,也尝试着在从前的客户群中打听过他,听人说他去了内蒙开矿,也有人说他出国了,好像是越南,也许是老挝,反正不是什么发达国家,还说他身边的女人隔月便换,比换衣裳都频。
这样的人,既便再出现,也无法同我再走在一起了吧?我想,难得我们两个都是单身了,可是“单身”只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形容词,并不意味“纯洁”。如果我肯屈就,就成了他的另一件衬衣了。
转眼又是三年,我再婚,对方是个离过婚的男人,有一个五岁的男孩,管我叫“花姨”。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让他改称我作妈,因为从来没指望自己可以做一个好母亲。我不在乎嫁给这样的男人,因为自己没打算为他生孩子,乐得他自备家属。
可是即使做人家阿姨,也还是要每天烫校服备早餐的。那孩子很快就将我变成一个标准妇人了,比任何成年男人的摧毁力更强。这使我常常想,如果当年跟了千树,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终究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就在我以为已经看淡看破的时候,他的电话却在我的购物篮里响起来。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终于赚足一千万了。”
我一愣,玩笑脱口就来:“那你打算分我多少?”
“全部。”他说,“你嫁给我,我的就是你的。”
这就是我要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了吧,有一千万打底,再轻佻的话说出来也是掷地有声。我仿佛看到一张写着一千万的支票在空中向我招手,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抓住。
那天晚上我整夜都梦见花花绿绿的钞票,有美金也有欧元,甚至还有越南盾。我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他说一千万,不知道是人民币还是越南盾?
我知道生活已经把我磨得很世俗,一个每天跟在丈夫与他前妻所生的孩子身后拖地洗衣裳的不再年轻的女子,不可能再像十年前的设计高手那般佻达潇洒,现在的我,很想拥有一千万。但是同样的,现在的我,很怕面对生活的重新抉择。从前我拒绝被他招安而远走他乡,是因为勇气与志气;现在我害怕打破婚姻投身往事,却是因为既没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也没有了拒绝金钱的志气。
我知道的是,无论如何选择,都与爱情无关。留下,不是因为我爱老公更多;离开,也绝非因为爱他。
我们约定在深圳集合,经罗湖入香港,停留几天后去澳门,再从珠海回来,以此庆祝这十年后的重逢。
我在电话里笑着对他说:“赌一场吧,如果你赢了,我就嫁给你;如果我赢了,你把所有的钱给我,然后再重新去赚。”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我不能接受在自己的城市与他见面,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已经是一个有夫之妇——当年我不允许自己同已婚的他有情,今天又怎能让他与已婚的自己幽会?
于是惟有私奔。
两个成年人约在异地相聚,大概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心里是有数的,不禁自嘲地想:年轻人婚前同住叫作“试婚”,那么已婚的我走出这一步,是否叫作“试离婚”?
出了机场,我一眼看到了他,高个子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在哪里都鹤立鸡群。他与十年前没有太多变化,四十岁的男人保养得宜,可与三十无异;然而三十多岁的女子保养得再好,也已是妇人身。
我看到他怀里大抱的鲜花,忽然觉得无比刺目。十年来欠缺的浪漫,他是否打算一夜偿还?然而一份相思持续了十年,他爱的人,还是不是真实的我?
我没有迎上前,而是本能地一转身,踅进了洗手间。我在镜子中照见自己沧桑的容颜,十年改变的不仅仅是相貌,还有气质与追求。我知道我是真的老了。我更知道十年来他耿耿于怀执迷不悟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至少不是现在的我。每个人都要给自己一点念想,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他以为奋斗的目标就是我,但如果我当真嫁了他,他便会发现一切有多么不值得。
镜子里的我泪流满面,一如十年前,当我拒绝为他留下时那个转身后的表情。那一天,我的眼泪无人看见。十年后,我终于让自己见到。也终于让自己知道,只有转身,才是原来的我,他心目中的我。
只有转身。
一如十年前。
只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