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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光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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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光的茧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十二章 月光的茧

月光流丽地斜过屋前的老桑树,穿窗而入。Www.Pinwenba.Com 吧

九华平平地躺在拼成菱形的橡木地板上,灰扑扑地想:如果我在今晚死了,幸好还有你陪伴我,月光。

月光是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的名字。

月光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她与九华,都还只有九岁。

那天九华吃饭时心不在焉,又用左手抓筷子,被后母臭骂一顿,罚不许吃晚饭——在青乡,左撇子被视为不吉,用左手拿筷子更预兆着血光之灾。

九华躲在房间里哭得很伤,想念着从未见面的生母。如果母亲活着,一定不会责怪他是左撇子。在孩子的眼里,母亲是万能的;而在母亲的眼里,孩子也都是完美的吧?

月华就是在这时候跳进窗子的,大大咧咧地问:“你哭什么?”

九华吃惊得忘了哭泣,瞪大眼睛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他想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你认识我吗?找我有什么事?”然而问题太多,反而一时语迟,就只会说:“你,你……”

月华坐在窗台上,两只脚荡啊荡的,很悠闲地说:“我叫月光,来采桑叶喂我的蚕。”

九华家的窗外有一棵老桑树,枝条遮天蔽日,一直伸到九华家的窗口来。方才月光就是爬到树上,抓着枝条荡进窗里来的。难得的是她竟有这样的臂力与胆气。

月光问他:“你养过蚕没有?”

九华摇摇头。

月光又问:“你刚才为什么哭?”

九华说:“我是左撇子,我娘不许我用左手抓筷子。”

月光撇撇嘴,不屑地说:“左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会用左手写字呢。”说完,她果然跳下地来,从桌上捡了一支笔,左右开弓,连写了“月光”、“九华”两个名字。

九华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月光也笑了:“又哭又笑的,还是男人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九华称为“男人”。九华就这样爱上了月光。从那以后,他晚上睡觉再也没关过窗子,巴望着月光不定什么时候会抓着桑树枝荡进窗里来,就是冬天也不例外。

因为这样,九华每年冬天都会得上几次重感冒,还有一次得了很严重的肺炎,差点死了。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表白过。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月光一向是明白他的,说不说出来都一样,反正月光不会接纳他。

月光喜欢大城市,是第一个走出青乡去广州开公司的女孩子。去了又回来,回来又离开,几次三番。但不论她走得多远,总会有信给九华。几张照片和寥寥数语,说些大城市的浮光掠影。九华反反复复地看着,猜测哪一行字是月光用左手写的,哪一行是用右手写的,乐此不疲。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月光一去无踪,已经整整三年了。青乡人从最开始的议论纷纷,到后来猜测她或是遭了不幸,或是病入膏肓,一个单身女人又有钱又有病,两样都足以招祸。越传越真,渐渐便断定她一定是死了,然后便慢慢淡忘。

只有九华还想着她,想得揪心扯肺,他想这次月光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论他把窗子开得多大,她也不会抓着桑树枝从窗外荡进来了。

想到这里九华就觉得心疼,疼得几乎要窒息。

没有月光的生活不叫活着,他得把月光找回来。不然生无可恋。

九华从地板上一弹而起,关了窗子,开始收拾行李。他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就着手去做这件事——亲自把月光找回来,再也不让她离开他。

九华去了广州最大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开了最贵的药,做了最全面的检查,并且预订了第一次手术的时间。

躺在手术台上时,他一直在想月光,想着月光的点点滴滴。

月光的名声并不好。

青乡人说,她在广州挣的钱不干净。她回来青乡,是为了治病。脏病。

但是九华不在乎,也不相信。他觉得那些人在嫉妒月光,嫉妒她有钱,青乡人从来没见过的那么多钱。从前最有钱的青乡人也只不过买过一辆挎斗摩托车,但是月光回来,却开着一辆红色的科罗拉。她穿着有牌子的衣裳,高跟鞋,烫了头发,化着妆,就好像从电视上走下来的人物。

其实九华也是嫉妒的,嫉妒那些得到过月光的男人。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赤手空拳去广州,打个转儿就变成了有钱人,自然不只是打工那么简单。

他问过月光:“你现在这么有钱了,会回青乡来办厂吗?”

月光笑:“青乡?青乡可不是个适合创业的地方。”她打开窗户,伸出手去勾桑叶,叹息着,“我走了这么多年,青乡什么都没变,这棵大桑树还是这样——我都快忘记怎样爬树了。”

九华问她:“还记得你养的蚕吗?真奇怪,青乡有这么多桑树,怎么没有人养蚕呢?只有你喜欢做没人做的事。”

月光说:“其实我也不懂。那只蚕是我去舅舅家玩时,跟舅母要的。舅母只告诉我喂蚕要用桑叶,可没跟我说蚕会结茧。我看到它每天吐那么多丝出来拉拉扯扯的,还以为是蚕屎,就每天帮它清理。可怜那只蚕,辛辛苦苦,每天刚结起一点点茧的样子来,就被我清出去了。后来蚕就开始睡觉,怎么也不醒。我怕它死了,就送回舅舅家了。最后也不知道它死了没有——不过,既然已经错过结茧的时间,大概是没法变蛾了。想想挺残酷的,它都没来得及完成一只蚕的人生。”

九华当时在心里想:应该叫“蚕生”才对。

后来九华常常想起这只蚕的故事。觉得很多人的一辈子也是那样,辛辛苦苦,却始终结不起一只茧来,就这么半途而废,生不如死。

不是每一种付出都有回报。冥冥中的那只破坏之手,常会不经意地打破一些人的计划,令他们半生潦倒,不知所终。

九华对月光的爱情,也是这样。

其实中间也有过几次表白的机会,但不知怎么的,总是错了半拍。

比如那年他和月光一起高考,说好要一齐考进省城大学去做同学,将来毕了业再做同事。成绩出来,月光差了十几分没有考上,晚上跳窗进来对九华哭。

九华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为了安慰月光,就谎称自己也没考上,有什么大不了,明年陪她一起复读好了。月光走后,九华偷偷撕掉了录取通知书。然而开学的时候才知道,月光的父亲借钱供她读了自费,九华白白牺牲了上大学的机会,还有苦无处说。后母巴不得他考不上,更不要说拿钱让他复读了,早催着他进了村办工厂做学徒。

月光大学二年级时,父亲去世了,她从此成了孤儿。九华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帮她操办了葬礼,又陪她守灵。

在月光父亲的灵位前,九华是想过要表白的,他想对月光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一直照顾你的。你安心读书吧,我会赚钱供你的。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想他是一个男人,男人的表白应该是做出来而不是说出来的。他把心里的话都说给月光的父亲听了,一边焚化纸钱,一边默默祷告:你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安息吧,等我赚了钱,就会寄给月光的。那时候,月光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意。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还不等他寄钱给月光,月光倒寄钱给他了。是还他那笔丧葬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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