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们包了一辆车游滨海路。大连的确很美,美得有种不真实感。天然的海加上人工的修饰,把大连装扮成了一个童话。在白色的大石桥前,司机停下了,知趣地说:“这座桥是应该步行的,大连有个传说,两个人要是手牵手走过这座桥,会相爱一生的。”
多么美的传说!我们相视一笑,真的下了车挽手前行。走到桥中时,他站住,深情地望着我。涛声拍岸,海风拂面,一切都美得这样超乎想象。然后,他伸开双臂拥住我,吻我。我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被动地回应着。他的吻,技巧而老到,驾轻就熟。
我忽然很想流泪,不知道自己是他吻过的第几个女孩。这其中,有多少可以与他配合默契旗鼓相当,又有多少如我般青涩稚嫩不知所措。但,种种的表现落在他眼中,大概也都是厮空见惯大同小异的吧?我,如何能成为他众多女人中比较不同的一个?
我悲哀,悲哀得甚至不想告诉他,其实,这是我的初吻。
那晚,他带我到胜利广场金饰专柜,随意地说:“为你自己挑样礼物吧。”那些金珠玉器令我眼花缭乱,而更乱的,是心。我牵着他的手走出商场,来到门前摆售手编尼龙彩练的小摊前,挑了一条系了无数同心结的彩练说:“我想要这个。”
他愣了愣,忽然轻轻叹息:“其实,我宁可你同我谈钱呢。”
我不解地抬头望他,他拍拍我的头,微笑:“香港有句话说:大鸡不食细米。越是不肯谈钱的角色,就越是厉害呢。谈钱呢,总有一个数。肯不肯付出,只在于值与不值,有数可计的。但是你同我谈情,那不是我的所长。”他“呵呵”地笑起来,“我的感情,早都给了我的主人公了。”
如万箭齐发,破空之声清晰可闻,心上一阵阵地翳痛,然,他的笑,却仍然令我心动。我仰视他,嗫嚅:“老师——”一语未了,流下泪来。哦,我真是没出息。
他招手叫车将我送回了演出团下榻的大连宾馆。我知道他本来是想带我回丽景酒店的,但我的不肯谈钱吓住了他。他改变决定让我如释重负却又若有所失,下车前,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老师,我们团星期四回去,星期三下午,我可以见你吗?我们去劳动公园看荷花。”
星期三下午,风雨如晦,劳动公园里游人罕至。
我想他也许不会来了,但我仍准时赴约。荷花池正中湖心亭的石桌上,置着我的古筝,我白衣素面,誓要给老师留下一个不灭的印象。
琴声如水,穿越雨幕叮咚流去又蜿蜒而回,引来了青衣纸伞的老师。一时间,我忘记时间也忘记年代,我以为这是西湖的断桥,我以为来的是送伞的许仙,我以为自己是修炼千年的白蛇,粉身碎骨只为了这一刻的相聚。
我望着他,望着他,想要将他望进永恒。这是我的知己哦,我用生命去等候去观注的知己!我是那么不愿意相信,这位教会我什么是真诚什么是热爱的老师,他的感情与为人,竟会没有一点儿真。
“摔碎瑶琴皎尾寒,子期不再向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我唱着,泪流满面。那首古老的高山流水,唱的是千古的寂寞与期盼,我愿这琴声唤醒老师的记忆,让他想起他曾经的热爱与真诚。我相信他曾经是最感性最智慧的一位老师,不然他不会写下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字。他只是被名利红尘羁绊住了,他只是一时忘记了本性,但是,我愿我的琴声在名利网上撕开一道裂口,让他记起本真的一切!
他收起纸伞,站在我的面前,宛如一座山,压下来,压下来,他微笑:“我好象看到一幅画呢。”
歌已停,雨未歇,一曲既罢,余音袅袅,我站起身,平端了琴,一字一句地倾诉:“老师,如今世上,弹古筝的女子和不讲钱的女子一样少,但,不是没有。也许你不会常常听到古筝,但,如果你遇上了,请你珍惜,并能,记起我……”
举起琴,我将它重重摔碎在石桌上,断弦声何异于天崩地裂。
摔碎瑶琴皎尾寒,子期不再向谁弹!再看老师一眼,电闪雷鸣中,我转身离去,一切的一切,老师,只求你记住我!
那以后,很久很久,我都再没有弹过琴,但仍会常常哼唱那首歌:“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我的知己,老师,他怎样了呢?
一日,我无聊中打开电视,忽然看到老师,他正为一个读书节目做嘉宾主持,他说:“一次,我在火车上偶然遇到一个女孩,她说,她没有多少朋友,但我的文章,却是他相交十年的知己。说得好!写作,正是为了……”
我忽然泪盈于睫。
他记住了!他终于记住了我——一个火车上偶然遇到的崇拜者。
对我而言,他几乎是我一生的信仰;而对他,我不过是一次偶然罢了。
哦,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