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元宵猜灯谜,贾母与众孙子取乐。贾政备席前往,这是至亲家宴,黛玉、宝钗等虽未回避,却都默然无语。都足可证贾府钟鼎之家,规矩森严,即使亲舅舅外甥女儿,亦有男女大妨,能不见则不见的。
《红楼梦》里与男亲戚不避嫌疑,“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惟有王熙凤一人。故而贾琏抱怨她:“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这是平儿在替熙凤向贾琏分辩,也是向读者解释:凤姐是当家人,见男亲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她行的正走的正,不算违规。
又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珍来上房请凤姐理事,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呼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在这一句中间,有朱笔旁批“素日行止可知”,这是说贾珍素日之不遵情礼,“把个宁国府都翻过个儿来了”。宁国府的礼节一向疏松,贾蓉与二尤调笑一场着重描写。所以只有贾珍这种又不遵礼爷又是族长的人物才敢想去哪去哪,都不管上房里坐的是谁。因此才“唬的众婆娘藏之不迭”,而王熙凤因是管家,平素里与本家爷们并不避讳,故而独有她不躲不避,“款款站了起来”。这是一处反衬。
但是这些女人中倘或有宝钗黛玉湘云等,就非得“藏之不迭”不可。虽然听起来好像不够从容大方似的,但是姑娘家见到亲戚大哥,不躲出去,还要“款款站了起来”,就很不合适。这同宝玉自小在内帏厮混是两回事。
6、茜香罗与鹡鸰珠
书中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有一段回前批: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茜香罗是琪官赠与宝玉,宝玉转赠袭人之物;红麝串是元妃赐与宝钗之物;而这两个物件,关乎两段婚姻:琪官与袭人后来“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可见袭人嫁了琪官,宝钗嫁了宝玉。
如今先说这“茜香罗”的故事,说的是宝玉到冯紫英府上做客,席间行酒令时,伶人蒋玉菡念了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被薛蟠叫出来,说“袭人”是“宝贝”,妓女云儿忙向蒋玉菡说明缘故。其后宝玉出来解手,蒋玉菡追出来赔不是。宝玉趁机向他打听名闻天下的伶人琪官,得知就是蒋玉菡小名,
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琚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那怡红院名曰“怡红快绿”,而这里宝玉恰是拿松花(绿)汗巾换了蒋玉菡的大红汗巾子。无怪乎脂砚这里戏批了一句:“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
然而故事到这里还没完,交代了这大红汗巾子的曲折来源: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北静王赏赐蒋玉菡——琪官转赠宝玉”之后,却又写到原来宝玉的松花汗巾也并非他本人所有,而是袭人之物: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这样子,袭人的松花汗巾就和琪官的大红汗巾子经由宝玉之手做了交换。原来,“红绿牵巾”的并不是宝玉和琪官,而是袭人与琪官。其间又夹着北静王的恩泽。
全书中,北静王明出暗出的次数不少,赏赐宝玉的东西也不少。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是全书中北静王的第一次出场,却在水溶提出要见宝玉后戛然而止,到第十五回开篇才重新浓墨重彩地描写二人初会情形,可见重视:
(第十五回)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
那水溶见宝玉的口角情形,与宝玉见琪官何其相似:水溶是夸赞“果然如宝似玉”,宝玉是笑称“果然名不虚传”;水溶是卸了腕上一串念珠,说:“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宝玉则说是“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解下扇坠,说:“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而水溶的香串原来并不是自己之物,而是“前日圣上亲赐”的,这又和琪官的大红汗巾子,“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不谋而合。
——两段描写如此相似,难道是曹雪芹笔乏吗?
脂砚将“茜香罗“与“红麝串”相提并论,而我则以为这条大红汗巾子的情形,同“鹡鸰香念珠”更加合拍。
大红汗巾子从出现后,只在忠顺府长史官上门的时候照应了一次,写忠顺府长史官往贾府搜寻琪官下落,宝玉矢口否认,那长史官冷笑道:“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而赐鹡鸰香念珠出现后,也在第十六回黛玉回京后照应了一次:
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
又一次写宝玉将北静王赏赐之物转赠他人。
然而与茜香罗不同的是,那汗巾子原不是北静王直接赏给宝玉的,而宝玉最终也并没有据为己有,两个人都只是转了一道手,最终的获益者是袭人,并成就了袭人与琪官的一段婚姻;如今这香珠串是北静王直接赠与宝玉的,宝玉想拿来送黛玉,却没送出去,反被黛玉讥斥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这“臭男人”固然不是说宝玉,而是此前拥有此珠串的人,是谁呢?
是将珠串赠给宝玉的北静王,还是将珠串赐给北王的当今圣上。换言之,黛玉骂的人,是皇上。
宝玉送出手的“茜香罗”成就了袭人、琪官的婚姻,那么没送出手的“鹡鸰珠”呢?莫非会带来一段悲剧?皇上或者北静王,会与黛玉有着什么千曲百折的关系呢?难道,那就是致黛玉于死地的真正原因?
此前宝玉葬花,是用衣襟兜着花瓣直接撒进水里去,黛玉却说水里不干净,“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要用土葬——而北静王,正是姓“水”,这里面,是否暗示着什么呢?
“鹡鸰珠”是惟一一件明写的北静王赠与宝玉之物,至于暗出之物,除“茜香罗”外,还有一套雨具。事见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说风雨之夜,黛玉闷闷填词,宝玉突然披蓑来访:
(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又是一句“我不要他”!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的章回,逢九为重,每到“九”的倍数时,那一回内容便格外重要。因此,红学家们对这回多有讨论文章,然而重点只在“钗黛一体”上,便是谈到宝玉夜探潇湘馆这一段时,也往往都被脂砚斋批的“画儿中爱宠”吸引了去,却往往忽略了“北静王”这个暗出的人物,忽略了那套重墨描写的雨衣原是北静王相赠,宝玉很想送一套给黛玉,却被拒绝。这已经是第二次黛玉拒绝北静王的礼物了。
而黛玉在拒绝了宝玉的蓑衣之后,却反过来送了宝玉一样东西,玻璃绣球灯——难道是“彩云易散玻璃脆”?
如今,我们再回头来说“红麝串”故事,那是紧接在“茜香罗”之后的。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仍是黛玉拒绝宝玉转赠的礼物。只不过,上次是北静王的礼,这次是元贵妃的赏,黛玉屡屡“抗旨”,不知意味着什么。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黛玉占花名抽中的签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诗原出自《明妃曲》,“东风”在这里借指皇权。而诗的前一句乃是“红颜胜人多薄命”。脂批曾经说过:“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或许,红颜胜人,聪明绝顶,就是黛玉最大的悲剧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
偏偏,她又姓“林”。
7、林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
近年来,一种关于“林黛玉沉湖说”的理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长篇大论地写了整本书来论证这一点。并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论,一时几成定议。
然而遍查其书,其理由不过以下几点:
理由一:书中一再将林黛玉比成西施,说她“病比西子胜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咏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该死在浪花里。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比喻,是否说黛玉应该是赵飞燕才对呢?
黛玉占花名时,抽中了“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这句诗原出自宋人欧阳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咏明妃绝句,那又是否可以认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红学家都把明妃一诗派给了贾探春?
《五美吟》同时还写了虞姬、绿珠、红拂,难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们饮剑、私奔、跳楼的命运?
另外,书中还曾一再将薛宝钗比作杨贵妃,难道宝钗将来要死在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绫勒死?何以红学家们又通通将这段历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宝钗半字?
理由二:金钏投井而死,宝玉去水仙庵祭了回来,黛玉讽刺他:“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故而推测宝玉将来也会到江边去哭黛玉。
可是脂批中早有“对景悼颦儿”的暗示,乃是在潇湘馆中,“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之地,而不是什么江边。
况且那个投井死的金钏,死后穿的乃是宝钗的衣裳,如果因为金钏儿是投井死的就要说有人也是死在水里,只怕那个人只能是宝钗,怎么也扯不到黛玉头上吧?
理由三:黛玉和湘云月下对诗,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断黛玉死在一个月夜的湖中……
可是“寒塘渡鹤影”明明是史湘云的句子,书中说湘云“鹤势螂形”,可见鹤是用来形容湘云的。故而,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句子就说有人死在寒塘,那也只能是湘云;黛玉只不过对了句“冷月葬花魂”,与她的《葬花吟》相照应,从哪里看得出那花是落在水里的?
更何况,林黛玉葬花时清楚地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她连落花都不肯撂在水里,倒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撂在水里去听从糟蹋?
理由四:黛玉听《西厢》,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这何其牵强?西厢记的故事说的乃是崔莺莺与张生幽欢如梦,事实上宝玉也曾用《西厢记》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会抱个枕头去赴宝玉之约呢?更何况,就算将黛玉比作悲剧《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那莺莺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
所以,西施也好,崔莺也好,飞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过是在某一点体貌性情特征上,或病,或痴,或体态纤盈,或红颜薄命,从而象征了黛玉的某一特点,而绝不能拿对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断章取义地找论点。
这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是硬有些哗众取宠的红学家们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地推出一种“林黛玉沉湖说”的论调,自欺欺人。其实,这些人往往是先有了一个假定的结局设想,然后再努力在八十万字中寻找例据支持。想想看,八十回的长篇巨著啊,这样翻找起来还了得?别说黛玉沉湖了,你就说黛玉远嫁,也不难找到论据啊。
然而,书中当真没有关于黛玉死因的蛛丝马迹,而要劳师动众地让红学家绕远去寻找论据吗?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湘云说龄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惹出一场口舌纷争来。黛玉向宝玉发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其下有一段双行夹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
这里说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将来泪尽夭亡”,而不是什么含恨自杀。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还有一句脂批透露:“自闻曲回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见黛玉病势日渐沉重,泪尽夭亡是顺理成章的。
病死,是一早已经定了的格局,又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来多此一举呢?
除了黛玉“一掊净土掩风流”的志愿和脂批“泪尽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义的《红楼梦》二十首也可以作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证。
明义乃是满洲镶黄旗人,其诗集《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序言是这样写的: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段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了“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换言之,明义看到《红楼梦》时,高鹗和程伟元的伪续本还没有面市。因为他们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续书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世鲜知”,更不叫“书未传”了。这也就是说,明义看到的绝对是真本红楼梦,是有结局或至少部分结局的红楼梦真本。
明义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这话有点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亲手向他出示了一本书,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书,至于出给谁,对象不定。但他又提到“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可见是知情者,或为世交也不一定。当时的《红楼梦》是在王室贵族中间传抄的,所以明义不论是从曹雪芹本人那里或者是从朋友处借阅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么,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诗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因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谜底: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这首诗明确地告诉了我们,黛玉的结局就像她的《葬花词》里写的那样,是一语成谶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么《秋窗风雨夕》中说的秋天。
《红楼梦》里黛玉写了大量诗词,篇篇都有含义,但真正能作为她死亡谶言的,却只有《葬花词》,所以劳鹦鹉重复了再重复。可惜的是,有些红学家就是假装听不见。
明义诗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缕”,是用了明代才女叶小鸾的典故。《图绘宝鉴续纂、西泠闺咏、列朝诗集小传》中载:明末才女叶小鸾,字琼章,江苏吴江人。四岁能诵《楚辞》,能诗擅画,年十七未婚卒。殁后其父仲诏刻其遗作,名为《返生香》。
那叶小鸾生前曾有“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雅举,有人以为“黛玉葬花”的创意便从此得来,所以这个典故是用得非常恰当的。叶小鸾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样是病死,而非什么投水自尽。诗中最后一句“起卿沉痼续红丝”已经把她的死因说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么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葬花吟》里写得明明白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偏执的红学家,又何必定要违背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纯真心愿,非要将清清白白的黛玉推进水里,使她“污淖陷渠沟”呢?
8、黛玉《五美吟》写的是谁
前文提到的富察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中,有一首和绿珠有关的: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石季伦即石崇,为西晋巨富,得名妓绿珠为妾,藏于“金谷园”中,夜夜笙歌艳舞,有《昭君曲》与《懊侬歌》传世。赵王羡慕石崇人财两得,遂以猎艳为名,兵围金谷园,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向绿珠道:“我为你成了罪人了。”绿珠听了,坠楼而死。
黛玉在《五美吟》中也有一首咏绿珠的绝句: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两人都借用绿珠故事,绝非偶然。而要弄清谁是绿珠,就必须先知道谁是石崇?
这个在书中倒有明确暗示的。
宝玉在诔晴雯时,曾有“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的句子,梓泽是金谷园的别名,亦可代替石崇。而脂评又说:“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可见宝玉即石崇,而黛玉即绿珠。
明义诗中说“王孙瘦损骨嶙峋”,可与甄士隐所注《好了歌》中的“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之语对看,脂砚在这句后面原有“甄玉、贾玉一干人”的批语,可见宝玉此后一度沦为乞丐;而“青蛾红粉归何处?”指的当然是黛玉,也就是说宝玉瘦骨嶙峋之际,黛玉已死;“惭愧当年石季伦”,则暗示了黛玉之死正与石崇祸累绿珠一样,或为宝玉所累——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是绿珠的美名替石崇招祸,宝玉是被黛玉所累。
大概可以做出这样一种推测来:
宝玉把黛玉的诗传扬出去,被权高位权贵者闻知,又听说诗人貌美如仙,遂慕名求聘,以致黛玉泪尽而死。
如此,害死黛玉的始作俑者,正是贾宝玉,亦是黛玉自己的美貌和才气所致。
故而黛玉占花名时,才会抽中了那样一句谶语:
“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句诗原出自《明妃曲》,前一句乃是“红颜胜人多薄命”。可见黛玉的悲剧,与人无尤,正是因为她自己的美貌所招致。
而明妃,亦是黛玉所咏《五美吟》中的另一个主人公,且看原诗: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这首诗里,明确地点出了“红颜薄命”的概念,由此可见明妃代表的正是黛玉自己,而不是红学家们所猜测的探春。不能因为探春的结局是和番远嫁,就认定明妃代表探春,因为抽中《明妃曲》诗句的人正是黛玉。
此前黛玉的柳絮词中也有过“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的句子,也旁证了黛玉的确有过“嫁东风”的可能。
然而花名签上又偏偏劝她“莫怨东风”,那么该怨谁呢?宝玉?还是她自己?
西施也是奉旨远嫁的,然而好像没有人怀疑西施是代表黛玉的吧?
且来看看黛玉咏西施的绝句: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综合所有红学家的看法,没有人怀疑西施指的就是黛玉,甚至还有人因此得出黛玉沉湖自尽的谬论来。然而真要根据字面或者故事来验证黛玉命运,其实全然不搭。
倘若“一代倾城逐浪花”就意味着黛玉要自杀的话,那么“效颦莫笑东村女”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头白溪边尚浣纱”的东施又该借指谁?况且“吴宫空自忆儿家”是在西施嫁入吴国之后,难道是说黛玉已经嫁了人?
因此,每首诗所咏之女子,只是命运的某一个点上暗示了黛玉的命运,而不能亦步亦趋地去照葫芦画瓢。
西施也罢,明妃也罢,都是在“奉旨远嫁”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如果我们认定西施是影射黛玉的话,那便必须接受明妃也是在写黛玉。
同样的,虞姬的命运亦与绿珠极为相像,都是在意中人穷途末路之际,不愿拖累对方,故而殉情。而这一点,又和黛玉咏红拂的“美人巨眼识穷途”不谋而合。
让我们来看看这余下的两首诗: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因为红拂诗中有“岂得羁縻女丈夫”一句,红学家们认为“女丈夫”只能是史湘云,便把红拂当成了湘云的代言——这又犯了一个“丢了西瓜捡芝麻”的毛病儿,如果仅仅因为一个字眼而判断人物命运的话,那么岂不是说湘云将来的结局是嫁了一个老头子为妾后,又伙同某人私奔?
其实,黛玉这首诗说的只是不愿接受命运束缚,要追求更高远的自由天地的意思。同绿珠跳楼、虞姬自刎一样,都是不肯接受强加于己的命运。
而这命运是什么呢?就是西施入吴、明妃出塞,就是奉旨下嫁。
所以,《五美吟》所写的五个人,其实都是林黛玉自己,是她对自己悲剧命运的慨叹与控诉。五首诗要连起来看,才能明白作者想要暗示的黛玉结局:即不肯接受强权的安排,以死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