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后来巧姐儿为刘姥姥招为孙媳。
然而姥姥为一村妇,招大姐为孙媳,哪怕是已经家败之后的巧姐儿,也仍然是高攀了,又怎么能说得上是“忍耻”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巧姐儿曾经沦落风尘,是被姥姥自勾栏瓦舍里打捞了来,招入家中的。
再来看刘姥姥的二进荣国府,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的一段重要描写:
“忽见**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庚辰本在这一段中有两段双行夹批:
“庚辰双行夹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巧姐儿的未来,是嫁与了板儿为媳,于荒村野店中纺绩为生,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是尘埃落定。
问题是,是谁将她送进火坑,使之“流落在烟花巷”的呢?
昭示巧姐命运的《留余庆》曲中说:“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济困扶穷”,指的是凤姐接济刘姥姥,然而“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是谁呢?
所谓舅,自然是凤姐的兄弟,续书里派给了王仁,各大家均无异意,这是因为书里面提到王家亲戚时,只有一个王仁可以算是凤姐的兄弟;然而我却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薛蟠,他是凤姐的姑舅兄弟,也可称为巧姐的舅舅。作者怕人忘记,还曾在薛蟠偶遇贾琏时特意点了一笔:
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六十七回)
薛蟠虽“狠”,似乎不至于坏到要卖巧姐儿来换钱,然而他生性混沌,不知进退,在蒙蒙噩噩中做出失德败行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前文让他买香菱,后文让他卖巧姐儿,亦有对照之韵;况且,让薛蟠做“狠舅”,总比前八十回中从未出场之王仁的可能性更大些。
而奸兄呢,高鄂的续书里派给了贾环和贾芸,纯属胡说八道。那贾环和贾琏是同属“玉”字辈的,是叔不是舅,更不是兄;而贾芸,在脂批里曾赞他“有志气,有果断”,又说他将来“有大作为”,自然不是奸兄。
可以称得上兄的,属草字辈,除贾芸外,还有众多嫌疑,抛开只出过名字没有正传的人物不算,至少还有贾兰、贾菌、贾蓉、贾蔷、贾芹等人。
然而书中说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应该不会是奸人;贾兰是要“胸悬金印”重振家风的,最多见死不救,还不至下贱到卖巧姐儿的地步;那便只剩下蓉、蔷、芹三个了。其中贾芹肯定是个坏人,又是赌钱,又是养老婆小子的,如果他来卖巧姐,是有犯罪动机的;贾蔷是往苏州买十二戏子的人,路头熟,既能买人,自然也能卖人;然而这两个,又不如贾蓉的嫌疑更大。
可记得贾蓉的第一次出场?无巧不巧,正是在刘姥姥前来借贷之时,“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与寒酸羞窘的刘姥姥恰成鲜明对比。
他两个,一个来借屏风,一个来打秋风,无疑云壤之别;而到了凤姐死后,却是一个是卖巧姐的,一个是救巧姐的,前呼后应,恰成反比。这才正合了巧姐那句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而在第五回开篇,有首五言诗云: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来扣富儿门的人是刘姥姥,虽然凤姐不过是给了二十两银子,算不上“千金酬”,将来她却是以命相报,远胜至亲骨肉。这个“骨肉”,便是与刘姥姥同时出场的贾蓉。
因此可以肯定,贾蓉就是那个“爱银钱忘骨肉”的“奸兄”。
“恩人”竟与“奸兄”同时出场,而且,两个人的作为,早在回前诗里已经欲先揭盅了。
3、“若玉”还是“茗玉”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问底》中,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为讨贾母与众公子小姐欢心,便搜肠挖肚,讲了许多民间传奇故事,其中一个甚至还颇为凄艳,以至于让宝玉念念不忘。
且看原文——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
刘姥姥信口开河塑造出的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般的奇女子,在不同版本中,有两个名字:一曰“若玉”,一曰“茗玉”。
通常人们都比较倾向于“若玉”,因为比较口语化;而“茗玉”则过雅,不像是个庄稼人能随口“诌”得出来的。
然而我却以为不然,正是由于这点“不像”,才格外引起我们注意,让我们不禁要同宝玉一样寻根问底,找出“茗玉”背后藏着的故事。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若玉”也好,“茗玉”也好,重点是有个“玉”字,因此觉得这个故事或者蕴有深意;然而不知可有人想过,这个“茗”字意味着什么呢?
全书中名字带“玉”的人不少,宝玉、黛玉、妙玉、还有个林红玉;然而带“茗”字的,却只有一个,就是“茗烟”。而那么巧,正是这个“茗烟”受“宝玉”之托,去寻找“茗玉”之庙(妙)。
如此,茗烟、宝玉、妙玉、刘姥姥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便借着一个传说中的“茗玉”给连到一起了。
而妙玉,又正是送了一只成窑杯给刘姥姥的人,那杯子,却又并非妙玉亲赠,而是通过宝玉转手。
我们都知道,刘姥姥最重的戏份在于救巧姐儿出火坑,而在这场“救风尘”的戏目中,宝玉、妙玉、茗烟等人是否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或者至少有次串场呢?
宝玉不消说,整部书都应该由他亲睹亲闻,而茗烟是书中前八十回里惟一知道刘姥姥住处的人,因为曾经依照宝玉所嘱之“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去寻找过茗玉之庙。
而靖藏本在刘姥姥为巧姐取名一段描写后,曾有一句批语云:“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
虽然关于“狱庙”的解释有多种争议,有说是“岳庙”或“东岳庙”的,有说是供奉狱神的临时看押犯人之处,然而不管怎么说,这“狱庙”二字,恰好谐音“玉庙”,即茗烟遍寻不到的那座“茗玉之庙”,而反过来读,又变成“妙玉”。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妙玉的判词中说她“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曲子中又说她“风尘肮脏违心愿”,“红粉朱楼春意阑”,似乎都有沦落为娼之意。于是我不禁有这样的猜想:会不会那巧姐儿流落风尘,被卖青楼时,正与妙玉在一起呢?会否刘姥姥为了救巧姐而卖物筹钱,卖掉了妙玉的那只成窑杯?会否她们的相逢之处,正是在茗烟当年误打误撞的那座破庙里?而那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就是什么“狱神”?又或者,那狱庙重逢的,其实是宝玉与巧姐,于此闻知了巧姐“遇难成祥”的全故事,而带宝玉来此的,正是茗烟?
另外,说起茗烟时,我们不应该忘了他的那位小情人:东府里的万儿姑娘。
万儿虽然只出场一次,名字却颇有来历,茗烟曾经如此解说:
“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万不断头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万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不知道宝玉在沉思什么。然而我们倒实在应该好好沉思一会儿的。
如前文所说,那卖巧姐入火坑的“奸兄”,正是贾蓉。而万儿,恰恰是东府里的丫环。所以我猜测,贾蓉卖巧姐之事,无意中被万儿闻知,于是告诉了茗烟,再由茗烟告诉刘姥姥。这样,所有的人物就都串起来了。
宝玉说万儿“将来有些造化”,她有没有造化我们不知道,然而她的名字既然是由一匹锦得来,而巧姐未来命运的写照正是“一座荒村野店,一个美人在纺绩”,想必二者之间是有些联系的吧?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写道:“关于巧姐事,八十回屡明点‘巧’字,则巧姐必在极危险的境遇中,而巧被刘姥姥救去。高本所写,似对于‘巧’字颇少关合。”
对此,我的理解是,倘若巧姐儿遇难到被救的过程中,机缘巧合,依次与刘姥姥、宝玉、茗烟、妙玉、甚至万儿等人先后发生关系,则可谓“巧”之又“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