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鸾既然有“我来和你做伴儿”的承诺,也就在石兄处“挂了号”了,可想而知倘若后半部不曾遗失,将来水流花谢之时,喜鸾与四姐必然有重要表现,以践前言。
接下来,红楼二尤也是一定在册的。她们同样出身小家碧玉,又与贾府攀了亲,身份上已经比丫环辈高了一级,算得上“主子姑娘”了。而那尤三姐仗剑自刎后,曾来向柳湘莲辞行:
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这里尤三姐手上捧着的册子,必然是《金陵十二钗》的卷册。而她更清清楚楚地说出自己“来自情天,去由情地”,且“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不但坐实了自己在十二钗中的地位,而且是有职司差使的,只是由于前世曾有淫行,才落得排名不高。
她的一番际遇,与秦可卿何其相像?
同样是品行有污之人,却都在太虚幻境中占有重要地位:一个是警幻之妹,带同宝玉同领风月的;一个是有职之司,负责“修注案中一干情鬼”的;而且,秦可卿从未入过大观园,却曾经向王熙凤报梦,说出“树倒猢狲散”的谶语;尤三姐也未入过大观园,却曾向尤二姐报梦,再次泄露天机:
那尤二姐……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秦可卿说“盛筵必散”,尤三姐说“天网恢恢”,都是掌握天机之人。而秦可卿居于十二钗正册之末,却是十二钗中第一个死掉的;这尤三姐既然死得比香菱还早,想必居于十二钗副册之末。
而她劝二姐斩了王熙凤,“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可见尤二姐也是薄命司人物。况且此前尤二姐曾经在李纨的稻香村借住,是正式进过大观园的,更加提升了身份,又曾为贾琏怀过一个男胎,故而可以越过平、袭之辈,进入十二钗副册。
至于“在石兄处挂号”,可见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的一段描写:
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嗑瓜子。
这里面写出宝玉与二尤相处的情形,而尤三为宝玉的一番辩解,更可谓是他的红颜知己。尤二姐甚至起了“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的误会,还不叫挂了号吗?
可叹的是,断送尤三姐性命的,却正是她的这位神交知己贾宝玉。
有人总结说“王夫人一掌死金钏,傻大姐一笑死晴雯,贾宝玉一语死三姐”。宝玉没头没脑地跟柳湘莲说了句:“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美物,他又姓尤。”惹得柳湘莲大叫后悔,又连连催问:“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本来这是宝玉补救的好机会,偏偏他又顶不负责任地说了句:“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进一步坐实罪名,到底酿造了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悲剧。
这种“挂号”,不要也罢!
既然尤二、尤三都已入册,尤氏作为她们的姐姐,又是宁国府的当家人,不是更有资格入选十二钗副册,以“三尤”对战“四春”吗?
王熙凤是荣国府当家,尤氏是宁国府当家,以地位说,是相当高贵的。所以会输给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而落选于正册,我猜想是因为其为填房,非贾珍原配之故。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回中,凤姐说:“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可见贾蓉之母已死,尤氏并非贾蓉生母。
贾蓉怎么看也不像庶出之人,而贾珍也不会那么晚娶,可见贾珍原配早死了,尤氏是他后续的填房。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尤氏的出身那样卑微,对贾珍那般畏惧服从,而她娘家的姐妹又为什么会在宁国府受尽贾珍、贾琏、贾蓉父子兄弟打伙儿欺负,皆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之故。
脂砚斋在第四十四回借凤姐生日,两次评价尤氏能干,说“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不但将尤氏与凤姐相提并论,甚至置于凤姐之上,她虽因续弦不能入主正册,然而进入副册,却是绰绰有余。
她虽然不是大观园住客,却出入自如,曾往李纨的稻香村洗脸,惜春的暖香坞带走入画,还曾去怡红院做过客。事见七十一回:
“尤氏已早入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顽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
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一节,更使之与宝玉合唱了一曲“东边日出西边雨”,以“独艳”对抗“群芳”,地位十分重要。同时,她既然是因为“死金丹”才得到机会崭露头角的,故而当属“金派”无疑。
以上这十一个人,都是实写的;还有最后一个名额,是在文中没有正式出场,却曾虚笔写传的,共有三个人具有这样的备选资格,即傅秋芳、林四娘,与张金哥。
这傅秋芳的出名,虽是暗写,倒颇为隆重,乃由怡红公子的视角心思托出。
“宝玉……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这段傅秋芳小传,丝毫不比夏金桂的介绍逊色,虽只廖廖数语,早已将一个薄命红颜的形象画出。那傅试是个暴发户,其妹自然属小家碧玉了。又才貌俱全,连宝玉都生起“遐思遥爱之心”,可谓神交,完全符合入册条件。更何况,她本来就姓“傅”(副),可不正该入副册么?
至于林四娘,虽是暗出,却浓墨重彩,有完整的一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第七十八回)。
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
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林四娘不但有“传”的,还有“序文”,有“挽歌”。尤其是有贾宝玉的一首古风排律为之作悼。
这一回中,宝玉既悼林四娘,又悼晴雯,而脂批又说宝玉“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可见三位一体,正、副、又副册的三个薄命女在这里由宝玉隆重一挽,林四娘的位置也就很重要了。
而这林四娘既然姓林,不消说,自然是林黛玉一派。
最后一个可疑人物是张金哥,这是紧接着秦可卿死掉的一个薄命女。事见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鲫得趣馒头庵》,这张金哥乃是长安县内张大财主的女儿,原聘与原任守备公子为妻,往庙里进香时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威逼退亲。净虚老尼谋之于凤姐。凤姐一则贪图银子,二则卖弄才干,竟自做主,棒打鸳鸯,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写了一封信,将张金哥与守备公子活活拆散了。
“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
庚辰本在此有一句侧批:“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将张金哥这个人收入十二钗名录中,却给了个“外副”,这是在“正、副、再副及三四副”之余又出了个新名词儿,究竟也不知道这“外副”是什么意思?
因此,我也将张金哥列入副册备选之一,倘可入选,她才应该是最后一名。因为她的故事乃是因为秦可卿出殡引出的。
那可卿身为十二钗正册之末,却是正册中第一个死的;张金哥若列为副册之末,同时又是副册中第一个死的,岂非很巧妙的安排么?
不过,按照“从石兄挂号”的原则,张金哥则略显牵强。此人出场,是在一回中,虽然宝玉也在这铁槛寺寄宿,毕竟与金哥素昧平生,并未就其人其事略置一辞。
如此看来,还是尤三姐更有资格担当这压轴之位。
且并列于上,以备擢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