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到这时,梨香院再次换了主人,而“梨香院”的含义似乎也发生了转折,即是“梨园”的意思,原来一早就预备着要给戏子搬进来住的。
然而,如果“梨香院”的名目只是为了“梨园”而起,为什么一开始要让宝钗住进去呢,宝钗与“梨园”何干?荣公又岂能在“梨园”里养静?这不是顾此失彼么?
我们都知道,红楼中每个庭院房屋的名字都含有深意,比如后来宝钗住的蘅芜苑就深合她的身份。至于其间曾一度停留的“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因为是过渡性质,连冠名都省了。
如此可知,曹公让宝钗住进梨香院,必有深意。更何况,梨香院的名字还在回目中出现两次,而两次都与宝钗有关。
第一次是第八回,这个在不同版本是有分歧的,甲戌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云轩》,庚辰本与梦稿本\\己卯本则改成《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甲辰本作《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戚序本是《拦酒兴李奶母惹厌 掷茶杯贾公子含嗔》。
此因故事发生时,宝钗还住在梨香院里。但是既然各本回目不统一,这里也就不细加评论了。
但到了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已经搬走了,梨香院的名字却再次出现在回目中,而且,仍然与“绛芸轩”相对。
早有多位红学家论证过,红楼八十回中,凡逢“九”便有深意,比如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都是比较明显的例子。
那么,这第三十六回的重要章目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其上半回的情节,是说宝钗去怡红院探访,恰值宝玉睡午觉,她便坐在一旁接过袭人的针线绣起鸳鸯来,忽然听见宝玉说梦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这里明确地提出了“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两个对立的说法,于是,宝钗“不觉怔了”。
——宝钗“怔了”,宝玉却“悟了”。
接下来,写到宝玉去梨香院请龄官唱曲,被拒绝,并旁观了龄官与贾蔷的一场缠绵,从而意识到“情”之一事,“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故曰“情悟”。
宝玉情悟之地是梨香院,可见这地方何等重要。
也正因为这个“悟”字,让我想到了“梨”的另一层含义,可能不是“梨园”,而是“者梨”。据佛书《翻译名义集》讲,和尚有五年以上的受戒经历,即可称“者梨”。这是个梵文的音译词,原意为教授、轨范正行等,在古书中使用很普遍,比如《儿女英雄传》中就以“者梨”代替和尚。
梨香院最初既然为荣公“养静之处”,那么很可能取这名字的含意,暗指参禅悟道。
而让宝钗住在梨香院,是因为宝玉的第一次通禅正是因宝钗而起,事见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后来宝玉因此了悟,大发禅兴,也填了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是宝玉的第一次“悟”,宝钗知道后,很是后悔,叹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真是一语成谶。联想到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的大结局,让我们怎能不扼腕长叹?
原来,将宝玉送入“者梨”的人,正是住在“梨香院”的薛宝钗!
后来,戏班解散,十二官离开梨香院,分配入各门各院中。梨香院在全书中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说的是尤二姐死后——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
这还不算,后来那贾琏又“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
至此,梨香院终于明明白白与僧道佛事联系起来了,在“养静之所”与“教演之地”外,又有了第三个用场:“停灵之处”。
此后,这地方就像不存在了似的,再也没出现过。然而梨香院的故人们,故事还在继续。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写到芳官等三个的干娘向王夫人求情,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当下刚好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正在王夫人处闲话,“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便花言巧语哄得王夫人答应,“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出自梨香院的芳官、藕官、蕊官,最终的结局竟是削发为尼。那么,“情悟梨香院”的宝玉,又怎能不出家为僧呢?
要特别提醒的是:芳官、藕官、蕊官这三个人,正恰恰分别是宝玉、黛玉、宝钗的丫头。这种影射,何其明显?
因此,我认为“梨香院”命名的含义,不在宝钗之“雪”,不在戏子之“梨园”,而是与佛教的“者梨”有关,又可能,暗指“离乡”二字。
那曾经住在梨香院的人,宝钗、十二官、死后的尤二姐,可不都是背井离乡之人么?
4、宝钗是几时落选的
薛宝钗进贾府,理由是进京待选。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这么着,薛家一门三口便住进了贾家,说是暂住,可是一呆数年,没有搬迁的意思,连薛蟠娶亲,都仍然在贾府之内。并且“金玉良姻”的传言愈来愈盛,到薛宝钗协理大观园,小惠全大体的时候,几乎已经以宝二奶奶自居了。
然而宝钗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入宫无望,转而向宝二奶奶的宝座发起进攻的呢?
书中没有明写。最大的可能是曹雪芹自己写着写着就写忘了,而电视剧里则给安排了一个后续,加了个选妃结束的尾巴,然后才正儿八经给宝钗提起亲来。
我却以为,关于宝钗的落选在前八十回里是有明显透漏的。就在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数回间,只不过写得非常隐晦罢了。大概是考虑宝钗的面子,坚持一惯的正写黛玉、侧写宝钗的章法。
第二十八回末,借着袭人跟宝玉的对话写出元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打三天平安醮。又赏了端午的节礼,宝玉和宝钗的礼份一样,林黛玉和三春逊着一层。甲戌本于此侧批:“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金姑玉郎”的说法,红线露了头儿,喜巾揭了盖儿。
为什么是端午的礼呢?我查了一下,原来端午前是选秀的一个重要时节。看来宝钗是落了选,而元春心知肚明,正中下怀:当不成妃子正好,可以给我们家当弟媳妇啊。于是就以赏赐暗示了提亲之意。倘若宝钗还是待选秀姑的身份,元春是没理由这样做的。
然而当时的宝钗还满心做着飞黄腾达的宫廷梦。元妃省亲时,宝钗曾打趣宝玉:“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可见对“黄袍”是充满羡慕的。黄袍梦落了空,她的心理是窝火的,委屈的,恼怒的。落选已经是件没面子的事,而贾母在紧接着的清虚观打醮时又故意跟张道士提起宝玉婚事来,显然并不赞成元妃赐婚的主意。这真是两头揸牌不落听,宝钗性情再沉稳,也终于有些坐不住,发起焦躁来。
这便有了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的一幕。导火索是在看戏时,宝玉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这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宝钗刚刚落选,分明这辈子都没有做杨妃的机会了,宝玉这样打趣,岂不是点眼药吗?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大怒”、“回思”、“脸红”,这情绪三叠很有层次,是越想越气又不好说明的愤怒,只得不软不硬回了个钉子,给宝玉闹个没脸。然而宝钗还不解气,正余怒未消呢,倒霉的小小丫头靓儿忒没眼色没运气,好死不死,偏偏赶在这时候跑上来问宝钗见到她的扇子没有,不过白问了句“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便借题发挥,指着她声严色厉地发作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小丫头一溜烟儿跑了。
全书八十回,薛宝钗就这么一次当众发作,前面明明说她敬上怜下,不拿架子的,如今跟个小丫头也这么着,大为反常。为什么反常呢?就是因为落选了,气的。
不过后来宝钗慢慢气平了,顺了,认清现实,也就接受了要做宝二奶奶的命运。所以接下来宝玉捱打的时候,她来送丸药,第一次流露了真情,手捻着衣带娇羞脉脉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何等亲近柔腻。
这还罢了,后来宝玉睡在炕上,她进来时,丫环们七仰八叉地都睡熟了,连袭人也托辞脖子酸要出去走走。她非但不避嫌疑,还“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拿起宝玉的肚兜绣起鸳鸯来。
那可是肚兜呀,宝玉的贴身亵衣,何等隐秘的物事。按说宝钗这样自重身份的一个大家闺秀,看一眼都应该别过脸儿去才对,怎么倒亲手绣了起来呢?原因很简单:她心里已经认定自己是宝玉的未婚妻子,妻子给丈夫绣肚兜,天经地义。所以才本能地坦荡。
心无杂念,正是因为胸有成竹。
袭人与宝玉初试**情时,心中打的主意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宝钗坐在袭人方才坐的地方代绣鸳鸯,想必也是觉得元妃已有赐婚之意,“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