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经不够作领袖人才的来源——答孟心史先生
2018-04-15 作者: 胡适
论六经不够作领袖人才的来源——答孟心史先生
心史先生:
前说四事,都是匆匆写的,不成意思,居然劳先生殷殷赐答,不安之至。Www.Pinwenba.Com 吧
顷重读《学记》,终觉其为一种教育理论之书,而不是记叙一种现行制度之书。其述“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乃是实写其所见闻之学校。其云“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以下,则是提出一种理想的制度。孟子谓“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是纵的时代差别;《学记》则以此诸名施于横的地域差别。此无他,同是信口开河的托古,正不妨相矛盾也。
“通一经至纤屑无有滞碍”,此种境界,谈何容易?纵观两汉博士,其通一经,只是通其所谓通,以后人眼光观之,如京房、翼奉之流皆“不通”之尤者也。
禁私学一点,尊旨甚是。
尊经一点,我终深以为疑。儒家经典之中,除《论》、《孟》及《礼记》之一部分之外,皆系古史料而已,有可精义可作做人模范?我们在今日尽可挑出《论》、《孟》诸书,或整理成新式读本,或译成今日语言,使今人与后人知道儒家典型的来源,这是我很赞成的。其他《诗》则以文学眼光读之;《左传》与《书》与《仪礼》,则以历史材料读之,皆宜与其他文学历史同等齐观,方可容易了解。我对于“经”的态度,大致如此,请教正。
先生问:“中国之士大夫,若谓不出于六经,试问古来更有何物为制造之具?”此大问题,不容易有简单的解答。鄙意以为制造士大夫之具,往往因时代而不同,而六经则非其主要之具。往年读汪辉祖《病榻梦痕录》(此为中国自传文学中最佳的一部),见他律己之法,每日早起焚香读《太上感应篇》一遍,其事最简陋,而其功效也可以使他佐幕则成好刑名,做官则是好官。由此推而上之,王荆公最得力于禅学,其行事亦可为士大夫模范;荆公答曾子固书说他自己博览广询,他深信“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更推上去,如张释之、汲黯,其风度人格岂不比董生、公孙丞相更可敬爱?经学大师未必一定超过治黄老学的人。更推上去,则孔子固可敬爱,墨子独不可敬爱耶?
我略举此数人,以明此问题不能有简单的答案。所以我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士大夫,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范型式的领袖人物。他们的高下优劣总都逃不出他们所受的教育训练的势力。某种范型的训育自然产生某种范型的领袖。”如梁任公所举“中国之武士道”,此一个时代的范型的人物也。如萧望之、匡衡、孔光、张禹,此又一个时代的范型的人物也。如阮籍、嵇康,此又一个时代的范型的人物也。过此以往,代有其人。理学以前,有范文正、王荆公诸人;理学时代,有朱子、方正学、王文成以至东林诸公。
若分析此等人物所受训育,有得力于一时代的特殊阶级之特别风尚者,有得力于学问者,有得力于宗教者,有得力于家庭教育者,有得力于经或理学者,有得力于文学者,有得力于史传者,——其途径不一,而皆不能以经学一事包括之。不能人人有一部《病榻梦痕录》式之自传,故我们不能作详细精密的分析。约略估计之,我们可以说:经学的影响不如史传,史传的影响又不如宗教,书本的教育又不如早年家庭的训育。而宗教所含成分,佛道远大于儒门;名为“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实则《功过格》与《太上感应篇》的势力远超过《近思录》与《性理大全》或《传习录》也!至于家庭教育,则宗教与俗文学的势力尤远过于六经四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