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故整理的事业还在刚开始的时候,决不能说已到了“最后一刀”。我们这时候说东方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文明”,这种断语未必能服人之心。六十岁上下的老少年如吴稚晖、高梦旦也许能赞成我的话。但是一班黑头老辈如曾慕韩、康洪章等诸位先生一定不肯表同意。
那“最后一刀”究竟还得让国故学者来下手。等他们用点真功夫,充分采用科学方法,把那几千年的烂账算清楚了,报告出来,叫人们知道儒是什么,墨是什么,道家与道教是什么,释迦达摩又是什么,理学是什么,骈文律诗是什么,那时候才是“最后的一刀”收效的日子。
近来想想,还得双管齐下。输入新知识与新思想固是要紧,然而“打鬼”更是要紧。宗杲和尚说得好:我这里无法与人,只是据款结案。恰如将个琉璃瓶子来,护惜如什么,我一见便为你打破。你又将得摩尼珠来,我又夺了。见你恁地来时,我又和你两手截了。所以临济和尚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你且道,既称善知识,为什么却要杀人?你且看他是什么道理?浩徐先生你且道清醒白醒的胡适之却为什么要钻到烂纸堆里去“白费劲儿”?为什么他到了巴黎不去参观巴斯德研究所,却在那敦煌烂纸堆里混了十六天的工夫!
我披肝沥胆地奉告人们:只为了我十分相信“烂纸堆”里有无数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厉害胜过巴斯德(Pasteur)发现的种种病菌。只为了我自己自信,虽然不能杀菌,却颇能“捉妖”“打鬼”。
这回到巴黎、伦敦跑了一趟,搜得不少“据款结案”的证据,可以把达摩、慧能,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给打出来。据款结案,即是“打鬼”。打出原形,即是“捉妖”。
这是整理国故的目的与功用。这是整理国故的好结果。
你说:“我们早知道在那方面做工夫是弄不出好结果来的。”那是你这聪明人的一时懵懂。这里面有绝好的结果。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这是化黑暗为光明,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化神圣为凡庸:这才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他的功用可以解放人心,可以保护人们不受鬼怪迷惑。
西滢先生批评我的作品,单取我的《文存》,不取我的《哲学史》。西滢究竟是一个文人;以文章论,《文存》自然远胜《哲学史》。但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
梁漱溟先生在他的书里曾说,依胡先生的说法,中国哲学也不过如此而已(原文记不起了,大意如此)。老实说来,这正是我的大成绩。我所以要整理国故,只是要人明白这些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本来“不过如此”,我所以还他一个“不过如此”。这叫做“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
禅宗的大师说:“某甲只将花插香炉上,是和尚自疑别有什么事。”把戏千万般,说破了“也不过如此”。
1927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