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社会风俗的改革。小脚、男娼、酷刑等,我已屡次说过了。在积极方面,如女子的解放,如婚丧礼俗的新试验,如青年对于体育运动的热心,如新医学及公共卫生的逐渐推行,这都是古代圣哲所不曾梦见的大进步。
第五,政治组织的新试验。这是帝制推翻的积极方面的结果。二十多年的试验虽然还没有做到满意的效果,但在许多方面(如新式的司法,如警察,如军事,如胥吏政治之变为士人政治),都已明白地显出几千年来所未曾有的成绩。不过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往往为成见所蔽,不肯承认罢了。单就最近几年来颁行的“新民法”一项而论,其中含有无数超越古昔的优点,已可说是一个不流血的绝大社会革命了。这些都是毫无可疑的历史事实,都是“最近二十年”中不曾借重孔夫子而居然做到的伟大的进步。革命的成功就是这些,维新的成绩也就是这些。可怜无数维新志士、革命仁人,他们出了大力,冒了大险,替国家民族在二三十年中做到了这样超越前圣、凌驾百王的大进步,到头来,被几句死书迷了眼睛,见了黑旋风不认得是李逵,反倒唉声叹气,发思古之幽情,痛惜今之不如古,梦想从那“荆棘丛生,檐角倾斜”的大成殿里抬出孔圣人来“卫我宗邦,保我族类”!这岂不是天下古今最可怪笑的愚笨吗?
文章写到这里,有人打岔道:“喂,你别跑野马了。他们要的是‘国民精神上之人格,民族的自信’。在这‘最近二十年’里,这些项目也有进步吗?不借重孔夫子,行吗?”
什么是人格?人格只是已养成的行为习惯的总和。什么是信心?信心只是敢于肯定一个不可知的将来的勇气。在这个时代,新旧势力、中西思潮、四方八面的交攻,都自然会影响到我们这一辈人的行为习惯,所以我们很难指出某种人格是某一种势力单独造成的。但我们可以毫不迟疑地说:这二三十年中的领袖人才,正因为生活在一个新世界的新潮流里,他们的人格往往比旧时代的人物更伟大,思想更透辟,知识更丰富,气象更开阔,行为更豪放,人格更崇高。试把孙中山来比曾国藩,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两个世界的代表人物的不同了。在古典文学的成就上、在世故的磨炼上、在小心谨慎的行为上,中山先生当然比不上曾文正。然而在见解的大胆、气象的雄伟、行为的勇敢上,哪一位理学名臣就远不如这一位革命领袖了。照我这十几年来的观察,凡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化的震撼最大的人物,他们的人格都可以上比一切时代的圣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老辈中,如高梦旦先生,如张元济先生,如蔡元培先生,如吴稚晖先生,如张伯苓先生;朋辈中,如周诒春先生,如李四光先生,如翁文灏先生,如姜蒋佐先生:他们的人格的崇高可爱敬,在中国古人中真寻不出相当的伦比。这种人格只有这个新时代才能产生,同时又都是能够给这个时代增加光耀的。
我们谈到古人的人格,往往想到岳飞、文天祥和晚明那些死在廷杖下或天牢里的东林忠臣。我们何不想想这二三十年中为了各种革命慷慨杀身的无数志士!那些年年有特别纪念日追悼的人们,我们姑且不论。我们试想想那些为排满革命而死的许多志士,那些为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而死的无数青年,那些前两年中在上海在长城一带为抗日卫国而死的无数青年,那些为民十三年以来的共产革命而死的无数青年——他们慷慨献身去经营的目标比起东林诸君子的目标来,其伟大真不可比例了。东林诸君子慷慨抗争的是“红丸”、“移宫”、“妖书”等米米小的问题;而这无数的革命青年慷慨献身去工作的是全民族的解放,整个国家的自由平等,或他们所梦想的全人类社会的自由平等。我们想到了这二十年中为一个主义而从容杀身的无数青年,我们想起了这无数个“杀身成仁”中国青年,我们不能不低下头来向他们致最深的敬礼;我们不能不颂赞这“最近二十年”是中国史上一个精神人格最崇高、民族自信心最坚强的时代。他们把他们的生命都献给了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主义,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信心吗?
凡是咒诅这个时代为“人欲横流,人禽无别”的人,都是不曾认识这个新时代的人:他们不认识这二十年中国的空前大进步,也不认识这二十年中整千整万的中国少年流的血究竟为的是什么!
可怜的没有信心的老革命党呵!你们要革命,现在革命做到了这二十年的空前大进步,你们反不认得它了。这二十年的一点进步不是孔夫子之赐,是大家努力革命的结果,是大家接受了一个新世界的新文明的结果。只有向前走是有希望的,开倒车是不会有成功的。
你们心眼里最不满意的现状——你们所咒诅的“人欲横流,人禽无别”——只是任何革命时代所不能避免的一点附产物而已。这种现状的存在,只够证明革命还没有成功,进步还不够。孔圣人是无法帮忙的,开倒车也决不能引你们回到那个本来不存在的“美德造成的黄金世界”的!养个孩子还免不了肚痛,何况改造一个国家,何况改造一个文化?别灰心了,向前走罢!
1934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