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美启真
2018-04-15 作者: 李泽厚;杨斌
2|以美启真
我高度评论皮阿惹,他在儿童心理的微观领域内几乎重复了马克思、恩格斯上世纪在人类历史的宏观领域中的发现。Www.Pinwenba.Com 吧即并非先验的内在理性,也非逻辑、语法自身,而是实践操作活动才是所谓人的智力、理性、思维的基础和来源。物理经验知识和逻辑数学知识都应追源到操作活动。近些年国内介绍研究皮阿惹已经风行起来,这里不必多说了。总之,是实践操作而不是感知活动或语言活动才是认识论的基础和起点。皮阿惹再次证实了马克思的哲学观点。
这里要指出的倒是皮阿惹的弱点:他只注意了操作结构或形式本身,而没有充分研究和论证使用工具在实践操作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皮阿惹强调论证了由理性的内化所构成的智力结构或思维形式(逻辑、数学等等),这种结构形式的超经验因果的普遍性,包括守恒、可逆、部分之和大于整体等等,确乎是实践操作本身性能(而不是经验对象的规律)的内化。但是,为什么动物的生存活动没有形成这种内化的理性?动物可以有某种归纳或演绎的经验行为,(恩格斯:“……归纳、演绎……是我们和动物所共有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45页)但没有逻辑、数学和真正有普遍语义的语言。抽掉使用工具便不能说明这个根源问题。因之,皮阿惹从吮奶(人与动物所共有)来开始他的论证,便正是其论点走入生物学化(例如把儿童教育主要看作顺应生物的自然发生过程等等)的必然结果。我主张一方面要提倡从人类学角度探究原始劳动经由社会意识(巫术礼仪)而提炼出思维形式(逻辑形式、语言文法、认识规律)的历史过程,其中包括像“自觉注意”、想象、类比等思维特征和功能的产生和发展诸问题;另方面要注意从教育学角度探究儿童在使用物质工具和符号工具以建立起思维形式的心理过程,其中包括像不同形体、色彩的物质和符号工具在唤起和培育自觉注意、想象、类比诸功能中的作用和影响诸问题。
尽管儿童由使用工具进到使用符号工具之后,尽管人类的社会意识取得观念体系的地位之后,它本身便具有不依附于前者(使用物质工具的活动)的相对独立发展性质,但它之所以能不断发展,就人类整体说,却又仍然在最终意义上有赖于外在的工艺——社会结构方面的物质发展。思维形式、逻辑结构、认识方法的变化,归根到底建筑在工艺——社会结构的发展变化上。也就是说,工具的丰富化、多样化、复杂化的历史进程(工艺的提高、科技的发展)所展示揭露的客观世界和因果关系的极大增多,使思维形式、逻辑结构和认识方法也不断细密、精确和丰富。就个体心理说,它日益丰富地提供为普遍思维形式所不能具有的独特的个体知识(personal knowledge),亦即使人拥有理性渗入的感性的自由直观,从而反过来推动普遍形式本身的发现与发展。即是说,个体使用符号语言之外的感性活动仍然是这种直观的重要基础。
正因为重视使用物质工具的活动,确立它在整个实践中的基础地位,这就极大维护了感性在认识中的重要意义。这就使认识论不仅要重视和研究人类的理性内化(普遍性),而且也要重视和研究个体的自由直观(独特性)。前者构成一般形式的智力结构,后者便是创造心理。
“自由直观”(即创造直观)由于包含理性的积淀,所以包含美的问题。它既不是理性思辨,不是形式推理;它也不是感性经验,不是单纯直感。它似乎类似康德的“理知直观”,即理性又直观,但并非只有上帝才具备。它似乎不可分析,却又仍然来自生活、实践。它常常具有某种诗意的朦胧,不可言说的多义,却拥有突破现有思维格局和既定经验的巨大力量。爱因斯坦把它叫做“自由的创造”,它不是逻辑的归纳或演绎,它不是纯理性的东西,而总与个体的感性、情感、经验、历史以至气质、天赋有关。这正是机器人所永远不可能具备的。
它到底是什么?还不清楚。哲学只是提出问题,希望未来的科学来作出回答。这里所可能说的只是,它可能与美学相关:对客体合规律性与主体合目的性相统一的主体感受可能是开启对客观世界的科学发现强有力的途径,例如对类比、同构、相似等强烈敏感、直观选择和自由感受便是与科学的真有关的。自由并非任意,美学和艺术中享有的自由正是科学中可以依靠和借用的钥匙和拐杖。无怪乎海森堡说,“美是真理的光辉”。彭加勒说,“发明就是选择。选择不可避免地由科学上的美感所支配”。而爱因斯坦和好些理论物理学家都是那么爱好音乐。[托马士·库恩:“许多数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都酷爱音乐,其中有些人曾经难于决定搞科学还是搞音乐。”(《科学革命的结构》)完全失去感性经验作为工作刺激力的数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在音乐中得到了最大的补偿。]
这便是主体性在认识论上的两大方面:理性的内化的普遍智力结构和自由直观的个体创造能力。
(※ 节选自《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