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中国也有例子。章学诚的名著《文史通义》、《校雠通义》,检查起来,便“征文考献,辄多谬误”,“其读书亦大卤莽灭裂矣”(《余嘉锡论学杂著》卷下)。大家如苏东坡,当年也经常被人(是刘贡父?记不清了)嘲笑有各种学问的错漏,但笑者不知何处去,今人仍爱苏东坡。游谈无根,不扎实,再抄引另一个故事如下:
“东坡《刑赏忠厚之至论》用‘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公曰:‘此郎必有所据。’及谒谢,首问之,东坡对曰:‘何须出处!’……公赏其豪迈。”一作“坡曰……某亦意其如此。欧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见《宋人佚事汇编》中册)
当然,我并不是提倡“何须出处”、“意其如此”、“读书亦大卤莽灭裂”以造成各种基本知识的错漏欠缺;我自己便强调过:“现在有许多爱好美学的青年人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苦思冥想,创造宏大的体系,可是连基本的美学知识也没有。因此他们的体系或文章经常是空中楼阁,缺乏学术价值。……科学的发展必须吸收前人和当代的研究成果,不能闭门造车。”(《美学译文丛书序》)因此这里我想说的不过是:不要迷信,不要困惑压抑在“不扎实”、“没学问”的重力下而失去如欧阳修称赞苏轼的那种年轻人所具有的“善读书善用书”的“豪迈”锐气。因此我倒非常欣赏车尔尼雪夫斯基二十七岁写的博士学位论文(即中译本《生活与美学》)也是以“卤莽灭裂”地贬低艺术,使得学问甚大的老一代名作家屠格涅夫气得发抖的故事;我也仍然相信**讲的年轻人不要怕教授是至理名言(我如今也是教授,大概不致有某种嫌疑)。
我并不想把“新知”与“多识”、“创造”与“学问”、年轻人与老教授对立起来,恰恰相反,如在《美学译文丛书序》中所认为的,创新必须有学问。在一定意义上,新知是建筑在旧识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我想说的又不过是:创造需要知识,但知识却并不等于创造。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我觉得从知识到力量,其中还需要某种转换。即是说,要使知识(对象)变成力量(主体),还得要有某种科学的选择、组织、建构、融化的工夫,这样才使知识纳入你的智力结构,成为你的能力,符合你的需要而为你所自由驾驭,而不只是像机器那样被动地贮存,凭外在指令来输入输出而已。也就是说,要善于读书,善于吸收融化知识,善于主动地选择、建构、运用和支配知识,使合规律性的知识趋向于、接近于、符合于你的合目的性的意愿和创造。
这里面,问题就很多,就很值得了解探究。青年们在贪婪地热情地吸取知识时,最好有意识地注意到这些问题,以采取最适合自己的具体方法、途径、方式,根据自己的主客观条件和特征去做出可能人各不同的选择和考虑。例如,包括做学问,当学者,便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形式和类别。海耶克(F.A.Hayek)曾把学者分为头脑清晰型和头脑困惑型两种,也有人分为狐狸型和刺猬型。大体说来,前一类型善于分析和讲授,知识丰富,论证清楚,博闻强记,条理灿然。后一类型则相反,他不见得能记得很多知识,他的论证、讲授也可能很不充分或很不明晰,甚至含混晦涩。他经常忽视或撇开各种细节,却善于抓住或提出一些最重要、最根本的问题、观念或关键,其中蕴含着或具有极大的创造性、新颖性、原动性。前一类型更善于复述、整理、发展前人的思想、学说和材料;后者却更多沉溺于执着于自己所关注的新事物、新问题,而不知其他。如果借库恩(Thomas Kuhn)的话,前者大抵是常规科学,后者则属创造范式(paradigm)。前者无论在课堂上、舆论界、同行中一般容易被欢迎,后者却常常不为人所注意或接受。当然,这种二分法只是某种抽象化了的分类,在现实中,这两种类型、这两种因素经常是交织、混合在一起,只有程度和比例不同的差异而已。本文之所以讲这些,也只是说明学问并无一定之规,知识也非僵死之物,我一直认为,“治学之法有多途……不妨各就性之所近,发挥所长”(《走我自己的路》),“研究题目、途径、方法可以百花齐放、不拘一格。既不能认为只有考据才算学问,其他都是狗屁、空谈……;也不能认为考据毫无用处”(《读书与写文章》)。对知识,恐怕也是如此。
总之,我们不是玩赏知识,也不是为知识而知识,而是为创新而学知识。青年恰恰是创新**和能力最旺盛的时期,不要错过啊。
《文史知识》以知识为刊名,我却讲了这些即使不算反知识,大概也属非知识的闲话。不识时务,必将挨骂。但既然编辑同志如此热诚,那我又岂敢退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可能有点阿Q精神,也罢,只好如此了。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