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孔学强调“知命”、“立命”,即个性的自我建立,亦即个人主体性的探索追求。所谓“命”,我以为不应解释为“必然性”、“命定性”,如许多传统的解说那样。恰恰相反,应释为偶然性,即每一个体要努力去了解和掌握专属自己的偶然性的生存和命运,从而建立自己,这就是“知命”和“立命”。这样才可能使自己在这个偶然存在、生存的人生道路和生活境遇中,去实现自己的超感性的实存;使自己这个感性生命不再是动物性的生存,同时也不是那玄奥而实枯槁的道德理性,而是真正融理欲于一炉的情感本体:即在日常生活中,在道德义务中,以及在大自然中,在艺术中,所可把握、体认到的人生境界,也就是人生的价值、意义和归宿所在。
恩格斯在总结近代哲学是“存在与思维的关系”的认识论后认为,当各门科学独立之后,哲学将只剩下“辩证法和形式逻辑”。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只是语言治疗。海德格尔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后,认为哲学将化为思的诗。如今,认识论早成为认知科学,语言论乃技艺而已,辩证法则不过是科学方法论某种不像样的分支,而追寻一个本体世界的形而上学或本体论也早无意义。于是,哲学何处去?什么是哲学?真成了问题。里伽·洛蒂已喊出“哲学终结”。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因为道德哲学具有高于理性所有一切其他职位的优越性,古人所谓哲学家一词一向是指道德家而言。即在今日,我们也以某种类比称呼在理性指导下表现出自我克制的人是哲学家,并不管他的知识如何有限”(参看蓝公武译本第570页,商务印书馆,北京)。这不有些近似孔子和《论语》中的话语么?哲学不是思辨的认识论或本体论,也不是语言治疗的技艺,而是在这个人生—世界中的“以实事程实功”的自我建立。但这建立并不是康德的道德理性,而是包容量度更广的情感本体。这也就是不同于西方基督教“罪感文化”、日本大和魂“耻感文化”的华夏“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的实现。
以上三点是我所理解《论语》的一些基本精神。其详,则见各章句的“记”中。总之,培育人性情感、了解和区分宗教性私德与社会性公德、重视和把握个体命运的偶然,我以为乃《论语今读》三重点。不知读者们以为如何?
这里还想说及一个有趣现象。《论语》原文我尽量翻译成现代白话,但我的札记则常常变成了通俗文言。“之乎也者”,也用了不少。这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信笔造成,并不十分自觉。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想了一下。除了由于行文惰性,文言比白话毕竟可以少写许多字之外,一个很大的可能是,自己在下意识地反抗时下某些青年理论家们那种弯弯曲曲、模模糊糊、拗口难懂、似通非通的流行文体。我称之为堆新词,如鸟语,构造语言迷宫以自迷迷人,可谓教授话语的通货膨胀。我以为如其那样,就不如干脆“恢复固有文化”,即使“之乎也者”,也比那些弯曲文句明白痛快,更接近日常语言。这当然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味道。风头正健的青年理论家们或将群起而攻之?
《今读》之所以注明为“初稿”,并非故作谦虚,而是我确实很想以后再多作几番修改,包括这个写得很不顺畅的“前言”。这方面,我倒佩服古人。像朱熹,他不着意写自己的文章、大著,却以注好“四书”为一生任务,至死方休。这颇有些不现代化,但我现在宁肯保守些。如有可能,我还想作些这种译、注、记的工作,例如对《老子》、《周易》、《中庸》等。我以为,如果能使这些中华传统典籍真正成为今天和今后好读、好用的书,那比写我自己的文章、专著,便更有价值和意义。但这事极不容易,因此衷心希望读者对本读提供各种意见、批评和建议。特别是“译”虽然几经推敲,字斟句酌,但一定有译得不好、不妥、不准确、不贴切甚至错误的地方,非常欢迎具体指出,即使是关于一个字也极好。关于“注”,还需要补充些什么,删掉些什么,也愿听取意见。关于“记”更如此,欢迎尖锐批评,包括内容、形式,如太走题,或太简略,或太多重复(这点十分明显。原文原意也多重复。我以为重复有一定好处),等等等等。总之,抽象的、一般的、整体的印象、议论也好,具体的、个别的、细节的批评、意见更佳。我可以尽量考虑,及时采取,一步步地把这个译本和它的“注”、“记”处理得更完善一些。
最后还得提一下几年前轰动一时、洛阳纸贵的刘晓波先生批评我的大文。这大文批判我说:“他的理论大有复活孔子之势”,结语和警句是“孔子死了。李泽厚老了。中国传统文化早该后继无人。”(《中国》1986年第10期)其斩钉截铁不容分说的风采确实惊人,但记得我当时看了,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居然把我和孔子直接拉在一起了,真是何幸如之。不过那时倒丝毫没想到我会写这本《今读》。我当时想到的只是,刘的结论未免太匆忙和太狂妄了;来日方长,我虽然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继者必大有人在。今天回想起来,宛如昨日事,而白云苍狗,世情多变,又真不免沧桑之痛,感慨系之了。
(※节选自《论语今读·前言》,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