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家认真的辩解道:“不是不是,我都憋了快半天了——茅厕那边忒黑,我害怕。”
“去吧,快点屙去。”苇声往一旁一指,自己要走开。
孟祥家往一边跑去,扭着头:“师父,你别走,看着我点。”
苇声站住,嘲笑道:“胆小鬼!不让我走,要臭我吗?”
孟祥家那边不再答话,苇声则继续往打谷场上张望。
“当初赵常喜来叫我,我跟着过来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全体社员男女老少都忙得不亦乐乎,我会在这里当无聊的看客,隔岸观火?”苇声有些后悔了,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刚刚成立时的新中国,被外部世界完全孤立,彻底边缘化了。
不过,这只不过一个闪念而已。
“赵常喜来叫我我就跟着他过来?我凭什么要给他这个面子?当看客就当看客,我情愿当看客,永远当看客也不会向他赵常喜妥协!看他那德行,成天头梳的锃亮像个汉奸似的,没准鬼子再打进中国来,他赵常喜会第一个跳出来当了汉奸叛徒卖国贼!”苇声不由想到了赵常喜最近一段时间改变的中分头发型,忍不住“呸”了一口,“王红卫嘲骂他梳的是‘前开门’头、汉奸头,骂的好,这家伙这阵子怎么看怎么不太顺眼,保不准已经变修了、变资了。他还在背后声言要跟我秦卫生划清界限呢,我还不知道要跟谁划清界限呢!”
想着想着,苇声心中不自禁一个哆嗦:“今天赵常喜专门来叫我,不会别有用心吧?是故意跟我套近乎,拉我下水?哎呀!幸好我没跟着他一起过来,上他的当!”
苇声瞬间像似开了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赵长喜不是个好人,越想越觉得赵常喜午饭后跟自己说的那一些话就是他本人自编自导的一番蹩脚的表演:“真是可笑!难为这家伙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表清白,原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坏蛋就是再笨也不会自己承认自己就是坏蛋吧!”
有了这一番思索和论证,苇声几乎就认定赵常喜是在自己背后使坏的那个坏蛋了,他激动的心都在颤抖,感慨的一边摇着头一边不住的抖着嘴唇念叨:“坏蛋,假惺惺,坏蛋,假惺惺,假惺惺……”
“师父,你在说啥?坏蛋,哪个坏蛋?谁是坏蛋啊?”孟祥家回来了,小心地问。
“没说谁,哪有什么坏蛋啊。”苇声支吾着,摸摸孟祥家的脑袋瓜,“快点回去吧,你不是说要放工、开饭了吗?快点回去,甭叫人家把大杠吃完了。”
孟祥家缩缩脖子,做个鬼脸:“师父,你等我一小会,我领了大杠给你送来,你也尝尝——大杠可好吃了!”
苇声感动的一笑,动情的说:“谢谢谢谢。我这就回去睡觉了,大杠还是你自己吃吧,吃饱喝足,回家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天还得接着干呢。去吧去吧。”说着往外一推孟祥家。
孟祥家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师父,明天上午我和王作家一发去找你玩。”
苇声招招手:“好好,欢迎欢迎。”
孟祥家一阵风跑开了,苇声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慢慢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悲哀了:“难道我秦卫生只能与孩子交朋友了吗?”
强烈的孤独感和挫败感遽然袭上苇声的心头并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特别这孤独感,加上隆隆不绝于耳的打谷场上传来的机器轰响,扰的他一夜都没能安睡片刻。苇声一夜醒来多少次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每一醒来就想心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最近发生的这些闹心事。想的乏了、累了、烦了、困了就眯眼睡一会,这一夜苇声就是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熬过来的。
苇声正恍惚间,耳畔两声清亮的麻雀叫,一激灵睁开眼,门帘的缝隙处透进来几丝隐隐的亮光。苇声伸手掀开草帘的一角,天亮了。
尽管没休息好,从不懒床的苇声仍然睡不住了,他起了床。
窑坑里的水镜子似的平铺着,没有一点风丝,水面平的很是夸张,一丝水纹都不泛起。灰蓝的天空倒映在窑坑里,灰蓝就给完全溶解在清水里一变而为泛着微光的灰白。
窑坑周边的苇丛也已经褪去先时的青绿,宛如无数衣着斑驳而褴褛的白发乞丐,神情肃穆的站在窑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将窑坑围的密不透风。
苇声蹲在水边洗手脸,浅浅的涟漪渐渐的向外散开去,水里的一切开始微漾了,包括水里的天空、大柳树的倒影、密不透风的那道环形的“苇墙”。
苇声的目光随着荡开的浅浅涟漪慢慢的移向远处,他看到了近岸失去奕奕神采的几多荷叶,看到了浮在水面依然抖擞着的几簇菱角秧以及点缀在菱角秧上的零星小黄花——瘦弱的菱花……
看到菱花,苇声心底顿涌起潮水了:“哦,菱花啊,现在你回家了吗?你可知道现在有一个叫秦卫生的男人又想起你了吗?”
想到菱花自然又想到欧阳,苇声心里又沉吟了、困惑了:“欧阳啊,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我可是素昧平生啊,到底是你心里当真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还是我秦卫生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小人之心度了你君子之腹?”
苇声一下子顿悟了:管区主任口口声声说我背后有“高人”、“同谋”,八成就是指欧阳,应该是指欧阳……要真是这样,我还真的不能把我和欧阳的事“供”出来。欧阳他是地主分子啊,又是犯过错误回家乡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我真要“粘”上他他还真跳进黄河说不清,那他就麻烦大了……不过,我肯定会将功补过万事大吉的……但这样的“功”我秦卫生能……不能,不看欧阳,只看菱花也不能,还有我的良心、人格呢……但欧阳他是举人家的重孙子,我家可是跟他家有着血海深仇的……
苇声又想的复杂了,想的一复杂心里就乱,心里一乱就再没头绪。苇声禁不住一声长叹后站起身,走回到大柳树底下,眼神迷惘的望着东庄的方向:管区主任要求我不要离开窑坑半步我就在窑坑这里老老实实的蹲着吧,失去自由就失去自由吧,东庄啊,我就不要去了吧。
苇声深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只被困在泥淖里的小鹿,既洗不去满身的泥污,又寻不到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