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再加上劳师远征了四天四夜,回到庵子里,苇声一倒头就睡着了。
天明起来,苇声浑身酸疼,特别两条腿,简直有千斤沉重。
苇声懒懒的晃晃悠悠上了栈桥,站定了,从大柳树开始环视大窑坑,最后,目光又回到脚下的栈桥。
苇声自从来到西庄插队,一年多来天天和大窑坑厮混在一起,期间除了中秋节前去羊山舅姥爷家来回三天算是有过短暂离别外,此外跟大窑坑一天都没分开过。这一回换大米一去就是四个昼夜,再站在大窑坑面前的时候,苇声眼里的一切,像大柳树啦、芦苇啦、残荷啦、草庵子啦,就连宿在大柳树上过夜的小鸟雀都像是阔别已久的老朋友重逢了似的,无不透着百倍的亲切和新鲜。
奶奶起来了,开门看见了站在栈桥上的苇声:“苇声——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奶奶。”苇声答应一声就往奶奶这边走。
“给奶奶看看——哎呦,还是黑了些!”奶奶抚着苇声的脸庞,“孙子啊,没饿着吧?”
“哪能呐!带走的干粮根本都没吃完,又都带回来了。”苇声笑了笑,想起个问题来,“奶奶,这几天没啥人来家找我吧?”
“没有。”奶奶拉着苇声的手,坐到了凉棚下的小木床上,“倒是五可天天都跑来一趟,陪我说会子话,临走还给提两桶水,真是个好闺女——别的没有谁来。”
“鸭子呢?还有吃的吗?我记得走的时候料就不多了。”苇声扭头看着鸭圈。
“眼看就吃完了——你不知道,这几天鸭子可是真能吃,就是不肯嬎蛋,一天比以前少一二十个……”
“是不是落蛋落到窑坑里了?我这就到窑坑里找找去。”
“你也不要找。”奶奶想着,“季节到了——冬天,鸭子本就不肯嬎蛋……落蛋也兴许有的……幸亏咱喂的好,鸭子也都肯吃,要不然还嬎不了恁多呢。”
鸭子没饲料了,得去磨房弄些麦麸稻糠来了。苇声想起磨房心里又烦起来。苇声心里烦首先因为二喜子的媳妇和王福生的媳妇,自从上次偷听见两个娘们议论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之后,苇声再去磨房给鸭子弄饲料见到两个总觉得别别扭扭,而两个娘们看自己的眼神和跟自己说话的语气语调也都怪怪的,让人感觉特别的不舒服。苇声心烦的另一个原因是赵常喜,在这个世界上,赵常喜已经成为苇声最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又住在磨房院子里。
苇声想找个伴跟着去磨房,他第一个想到了王红卫。“那就下午去找他吧。”他知道连续几日的奔波王红卫肯定比自己还疲累。
整个的一上午苇声什么也没有干,他本来想出一下鸭圈里的鸭粪的,待拿着铁锨钻进鸭圈还没有铲除几下,感觉腿酸胳膊酸,胳膊几乎抬不起来。苇声只好又钻出来:“这是体力严重透支了,等身体恢复两天再干吧。”
既然什么都干不得,那就写几篇日记吧,把这一次去河东换大米的经历、真实感受都写下来,若干年后拿出来读一读,肯定是一段极美好的回忆。假如自己将来有机会被推荐上了大学,在大学里深造几年长了大本事,然后再以这几篇日记为蓝本,添些油加点醋虚构丰富一下情节,说不定能成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呢。
将来当作家一直是深藏在苇声潜意识里的梦想和追求,所以,当他想到将来或许能将这几天换大米的经历加工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不觉心花怒放起来。他来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来,拿出纸笔,脑子里开始放“电影”。
苇声脑子里映出的第一个“电影”片段是在韩村:真他妈的可笑!有王红卫这小子那么跟人家讨价还价的吗?你是卖方,居然压自己的价给人家……还有那个女人,买人家东西倒嫌价钱低非要给卖家涨价……还有那个老韩,硬是做主让本村的兄弟爷们吃亏却给外乡人实惠,这不是吃里扒外嘛……苇声想着笑着,笑王红卫做生意不合格,忒实诚,幸亏是换大米,要是贩大米卖,非折掉本钱不可。苇声当然也笑老韩和那个女人,嗨,山里人呢,全他妈的实心眼,这是来了个王红卫,要是来个投机倒把的米贩子他们可不给人家坑死!不过,苇声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凝住不动了:这情景好熟悉啊,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高二时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一个君子国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情节,好像是哪部小说里面的,二者真是太相似了。是哪部小说的?苇声努力的回想当时老师讲课时的情景,但越是努力回想越是回想不起来小说的名字。苇声干脆不再想,管是哪部小说,那不是作者虚构的吗?可这不是小说,完完全全的亲身经历,将来真写成小说的话一定更能打动人,这韩村嘛,就改为君子村。提到韩村,苇声不由又笑了:队长姓韩就是韩村吗?秦卫生啊秦卫生,王红卫啊王红卫,你们两个可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人家老韩帮你们那么大忙,你们居然连人家的庄名都没问一问!
苇声脑子里映出的第二个“电影”片段是大霞:大霞,大霞,真是人如其名,够美。特别含羞低头的刹那颊上泛起的红晕可不像朝日初升时天际飞起的红霞?大霞这妮子真是水灵,长在山里,肯定是投胎投错了的。又那么有心、上进、干练、有灵性,如果将来最终老死荒山,命运可真的对她太残酷、太不公平了。“真是天妒红颜啊!”苇声不由慨叹一声,接着想:将来要是有能力把她从山里弄出来我一定把她弄出来……可是我一个小小的知青自己的命运还掌握不住呢,哪里还有能力把她弄出来呢?除非把她娶来当媳妇儿,将来我回城就带她回城,不回城就在西庄干上一百年,不强似窝在山沟里一辈子!苇声有点近似想入非非,恨不得马上就回去找她,立马把她娶到西庄来。“可是……她年龄还小……”苇声嘴里念叨道,“还得等两年再说……”苇声念叨着念叨着“啪”的一声自打一个嘴巴:秦卫生,你小子到底什么人?怎么见一个爱一个?你不是答应娶梅燕了吗?你心里不是还有个……菱花嘛,这又打人家大霞的主意。你,你……唉,还是旧时代好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违法……“啪,啪!”苇声又自打两个嘴巴:“秦卫生啊秦卫生,你真的思想长毛了,你这可是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更是对梅燕、菱花、大霞的亵渎、不尊重啊!”
苇声不敢再接着往下想,于是回过心来继续放“电影”,不过“电影”总放不完整,放着放着就不自觉接到了大霞的那段片子上。
既然大霞怎么都绕不过去,那就先写大霞。苇声动笔写起来,但写了就画,画了再写,画了好几回,头总是开不好。
“还是笔底无物、笔力不够啊!”苇声把笔一撂,离开座位,往床上仰面一躺,“‘书到用时方恨少,白头方悔读书迟’,古人说的真他妈经典,将来有时间的话还是多读些书丰富丰富自己,不能继续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了。”
“能到大学里深造深造就更好了,大学图书馆里书肯定多的一辈子也读不完!”苇声又想到读大学的事,忽的坐起来,摇摇头,又躺下,“读大学?这梦就不要做了吧。读大学要推荐,我这‘待罪之身’,他们能推荐我?”
良久,苇声重又起来,回到“书桌”前坐下,拿起笔,在新翻开的一页纸上写下一行字:驻留山腰的红霞。接着要在这行字前后加书名号,待要加时又住了笔,另起一行“沙沙沙沙”疾书起来。
“我说窑坑那里咋不见你的影儿,躲在屋里写日记了。”王红卫一步跨进屋子来。
苇声正沉浸在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文章氛围里,一见王红卫,慌的把日记本一合:“你来干什么?”
“看你吓的,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内容……你不要怕,我不看,绝对不看,不经主人允许看人家的日记那是不道德的。”王红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身前摇着,走近苇声。
苇声本来准备把日记本藏起,听见王红卫说这话,哈哈一笑:“我怕个**!我秦卫生是啥人?那可是光明磊落,品德高尚,思想健康,情操……”苇声说到“情操”,没词了,张着嘴瞪着眼想词。
“你就不要再往脸上抹粉了,再抹就把脸抹成驴屎蛋子了。”
苇声一笑:“你的脸才是驴屎蛋子!我正要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来干啥?说。”
“来给你进贡啊!”王红卫把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