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声来到门口,开玩笑的口吻:“这是我的活,怎能爷爷去?”
奶奶倒认真:“你先把铺盖送回去,过会来喝汤,听老头子给你说。”
喝汤了,苇声问爷爷有啥说的。爷爷说:“也没啥说的。就是不想叫你去。咱这荒郊野外的,夜里起来,怕你看见啥,给吓着了。”
“怕看见啥?怕见鬼吗?”苇声笑起来,“爷爷,我都在庵子里睡了几个月了,哪有什么小鬼小判……我是知识青年,无神论者。”
爷爷说:“你不懂不要瞎说。你没听说过?月晦头,半阴天,小鬼掂着半头砖。今天是三十,正是说的月晦头,也阴天了,这样的夜里小鬼最喜欢出来乱窜,见谁拍谁。”
苇声给爷爷说的心里一紧:“爷爷,你去你不怕?”
爷爷说:“我咋不怕?今儿我也不去,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咱这窑坑可紧着呢。”
苇声本来给爷爷说的挺害怕的,听爷爷这么说反而又不怕了,笑道:“爷爷,窑坑紧吗?这都有一年多了,我咋没觉的?”
爷爷说:“这你又不懂了。在野地里,孤零零的大树底下、大柴禾垛底下、大苇垛底下是最容易招鬼怪妖精的……”
苇声摇着头:“爷爷,你说的我可不信,咱窑坑这棵柳树大不?孤不?我在那树底下睡了这么久连个妖精毛都没见过。”
爷爷像是没词儿了,想了想:“这就是了。你在那里搭庵子住下了,那儿就有人气了,一有了人气,鬼怪就不来了。”
苇声呵呵笑道:“爷爷,照你这么说,还是鬼怪怕人啊!”
这回爷爷是真没词儿了,喝了几口糊糊,抹抹嘴:“孙子啊,你还别不信,我给你拉个呱,年轻时候我亲自经历的。举人家在湖里有十几顷苇地,也就这个时候,苇子割了,都堆在二湖滩里。派我跟你那个王爷去看着。”
苇声问:“哪个王爷?牛屋里喂牛的那个王爷吗?”
爷爷说:“就是他。人常说‘近了怕鬼远了怕水’,湖里是个生地方,我俩是啥也不知道,就在湖堤底下避风的地方搭了个草庵子。你说怎么着?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月晦头,阴着天,北风刮得呼呼的。俺两个怕冷早早的就缩在庵子里睡觉了。夜里我起来解手,出来庵子门,一看,你说我看见啥了?苇子垛跟前哄哄的烧着一堆火,一群人围着火堆烤火。我当时就慌了,这还了得?风这么大,万一这火堆把苇垛引着了,举人不把我两个的皮给扒下来?我赶紧往那边跑,大喊‘喂——你们作死啊——’,那些烤火的哄一声就跑了,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腚,披散着头发,火堆随即就灭了,一点火星都没有。我知道这是见鬼了,赶紧跑回庵子蒙头睡下,天明起来去看,连个烧火的印迹都没有。我把半夜里看见的那事儿说给你王爷听,他还不信。后来我就想,为啥寒冬腊月那些鬼都光着腚?兴许都是湖里的淹死鬼,连件衣裳都没得穿。”
奶奶说:“你别说了,你再说夜里我都不敢睡觉了。”
苇声说:“爷爷,不是你见鬼,是你夜里起来发生错觉了,其实你是自己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凉凉的。
爷爷坚持说:“这哪能是错觉?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错?我不管你们年轻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是信,有鬼!特别在湖里,淹死鬼多的没数,那些鬼魂可不成天在湖上乱窜?你一个不注意就可能上了他们的当,给他们拽到水里淹死了。”
苇声说:“爷爷,你再给我拉个小鬼的呱?”
奶奶说:“还叫他拉,回来你还敢睡觉不?”
爷爷说:“想听就给你再拉一个,水面上漂秤砣——水鬼的呱。还是湖里的事,你知道湖里的泖子(旧时对微山湖渔民的蔑称)集都早的很,半清早就散了。”
苇声点点头:“是的,昨儿早上在南阳,我起的都够早了,谁知道他们比我还早,街上、河里各处都有人。”
爷爷说:“昨儿南阳还不是集呢,要赶到成集的日子,人起的更早。这就说到赶泖子集的事了。一个大五更,有个大哥赶集做买卖,挑着挑子上了船,船走到河当心,不小心秤砣掉河里了。你说奇怪不奇怪,秤砣掉河里就是不往下沉。这位大哥蹲下要去捞,霍然又把手缩回来,说了句话‘伙计,我知道你在水底下托着呢,我不上你当’,那个秤砣‘噗喽’就沉下去了——果真水鬼想把他拽下去。”
苇声说:“爷爷,这也是你亲眼见的?”
爷爷说:“不是的,这个水上漂秤砣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往后再跟着下湖,你可得多长几个心眼。”
苇声当然是不信鬼的,任爷爷奶奶怎么说都非去庵子里值班不可。他说:“奶奶,我真不怕有鬼,就怕有人来装神弄鬼。小鬼点火就叫他点去,有人来放火可就不得了了。”
奶奶说:“这地方,半夜三更谁敢来?”
苇声说:“奶奶,你不想想,咱敢在这里住那些小偷小摸就敢来。”
苇声虽是无神论者,夜里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了,这一方面来自他的责任心,唯恐睡了觉给人偷走了苇子,另一个原因就是爷爷讲的那个小鬼烤火的故事了。苇声心里有了这么个影病儿,隔不上多大会就掀开庵子门上吊着的草栅子往苇垛那边看看是不是有小鬼聚在那儿烤火,一听到有异样声音就打开手电往苇垛那边照几下,故意咳嗽几声。但他怎么都不敢走出庵子像以往那样大大胆胆的围着窑坑转圈儿了,是担心给掂着半头砖乱窜的小鬼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