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大齐亡国。
签完册封书之后,太子全身脱力往后栽倒,他双目空洞,痴痴地望着殿顶端,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依坎手握册封旨意,眉头微皱,他看着不远处重重宫阙,忽地生出一股烦闷之情。
没了罗家不堪一击的厢军,还未进皇宫内便以身殉国的大臣,以及孬得不成样的太子……这些对手比想象中弱太多,不堪一击,令他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尤其是,那自甘引路的三皇子和所谓的荣亲王府世子,个个卖国求荣,贪生怕死,唯恐招致羯部人不满,令他恶心得够呛。
原来,当上一国之君之后,尚且要面如此之多的小人,还不如铮铮铁骨的武将来得痛快。
他在某一方面,突然开始理解景仁帝了。
景仁帝有办法吗?
不,他也没有办法。大齐人久居中原,性格中庸,趋利避害,人人性格不一,来自种群的根源。
即便是再英明的君王,想要久居高位,便不得不学习制衡之术,似乎已成为亘古而来的道理和治国的传统。
那依坎深吸一口气,大齐,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三皇子和齐世子二人被羯部人压着,担任起“导游”的职责,引着羯部人攻破一道又一道城门,横冲直撞,杀入了后宫最后一道门。
后宫乃是女眷之地,被羯部铁骑一冲,转眼间分崩离析,四处都是太监和宫女的尸身,死人堆积成山。
阮灵韵站在门槛边,双目如死灰,左脸的疤痕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映下,倒显出几分妖媚之色来。
“皇祖母……表哥,表姐!”远处九皇子一头乱发,手握沾血匕首,他急急忙忙从台阶上爬上来,进入了长乐宫范围之内。
见阮灵韵一派静默之色,九皇子愣了一下,紧张地问道:“表姐,皇祖母呢?”
阮灵韵嘴唇微张,指向幽深的宫内,淡淡道:“皇祖母在呢。”
“好!”
九皇子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抬起脚,径直奔入了殿内。
此时,长乐宫香炉等物事杂乱倒在地面上,宫女和太监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万赖俱寂,死气沉沉,与殿外的尖叫声和吵闹声对比起来,倒显出几分落寞来。
阮太后一身太后正服,高挽发髻,头戴戴龙凤珠翠冠,端坐于太后位上,一脸诡异的平静。
“皇祖母!”九皇子扑了过去,抓住阮太后干枯的右手,声泪俱下道:“皇祖母,孙儿来晚了,孙儿带您和表姐走,您快起来!”
阮太后任由他拉着,完全不为所动。
阮太后垂下头来,反手握住九皇子的手,原本刻薄的眉眼,此时却柔和了几分,她道:“如今,我的孙子,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九皇子愣了一下,想到某种可能,吓得双唇颤抖,竟不知如何开腔。
“皇祖母,孙儿护您走……”九皇子跪倒在地,哀声哭求道。
他能顺利来到后宫,还要归功于身边的侍卫和死士,不过,可惜的是,为了跑来劝说阮太后和阮灵韵,九皇子身边的侍卫死了个精光,仅剩他孤身一人而已。
“乖孙子,要记得皇祖母的话,今后要当一个好皇帝,励精图治,勤勉为政, 爱民如子,光复我大齐,莫要忘了你父皇和哀家。”
阮太后似交待临终遗言似的,一字一句慢慢道,声音中似饱含着无限的沧桑。
九皇子望着阮太后古井无波的双眼,一时泣不成声,字字泣血道:“孙儿全部都答应,只是皇祖母,您莫要想不开,跟孙子走罢……”
“傻孩子,你能带我们走?外头乱得很,羯人堵在宫门,如何能走啊?”阮太后爱怜地摸了摸九皇子发顶,嘴角浮起了诡异的笑意。
突然,阮太后右手一紧,将九皇子拖了过来,与此同时,她左手重拍扶手,“轰隆”一声,凤座下竟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来。
随着阮太后这股大力,九皇子一个踉跄,倒头便栽进了通道中,他自台阶上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了下来。
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后,那头的窄门已经合了大半,九皇子挣扎地起身,拼命地冲过去,声嘶力竭地大吼道:“皇祖母!皇祖母!表姐!”
阮太后毫不留情,一脚将九皇子的手踢了进去,随着重重的合门声传来,九皇子惨嚎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耳边。
阮太后望着闭合的门,露出一个好似哭一般的笑容。
“灵韵,你愿意陪我这老婆子赴死,你当真不后悔?”阮太后静静地道,伸出了右手,等她来扶。
阮灵韵从大红地毯上走来,望着紧闭的密道口,眼角骤然划过一道晶莹的泪珠,她抬起头,强颜欢笑道:“祖母莫想着骗我过去,我要陪在祖母身边。”
正在此时,宫外忽然传来一道凄厉大笑声,接着,太子疯疯癫癫冲了进来,蹦蹦跳跳,大声叫喊道:“孤是皇帝,孤是皇帝啦!这天下,都属于孤一人!”
太子一双眼睛通红,整张脸布满了泥和血,身上又脏又乱,他似乎毫不介意,自顾着四处乱转,双手乱挥,显然已经神智全无。
阮太后望着太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喝道:“不肖子!你居然还有脸来!”
太子不为所动,反而哈哈大笑,疯魔得不成模样:“孤是皇帝,你们通通给孤跪下……”
太子话还没说完,忽地,太子尖叫一声,双目圆睁,吐出一口血。
他慢慢地垂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剑尖,不可置信地张大嘴,蓦地转过头去,竟然望见了一双冰凉彻骨的眸子。
阮轻楚抬起右手,动作优雅地抽回剑,往背后一收,身前的太子“嗷”的一声,胸膛上溅出一朵血花。
他面容冷静得如同数九寒天,漠然道:“做你的鬼皇帝去罢。”
阮轻楚长眉入鬓,剑眉下双目黑沉,仿佛摄尽世间光亮,他潇洒执剑,长身而立,外间的风吹起他被血染红的袍角,倒显出几分妖异之气来。
太子捂住心口,硬是咳了两口脓血出来。
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太子的头脑瞬间清明,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瞅着阮轻楚,道:“你,你竟然敢杀朕……此,是,弑君之罪……”
说到最后,太子逐渐没了声音,脑袋磕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竟是死了。
“弑君之罪?!哼!”阮轻楚抬起修长的右手,双指并拢,抹去剑面上的血珠。
他淡淡地垂下头,盯着太子毫无生机的眼睛,脸上忽地爆出一股狠色来,道:“如此投敌卖国的君王,我阮轻楚不屑为其效力,还不如杀了痛快!如此没有半分血性的天子,我想杀几个便是几个!”
看完整场弑君之戏的阮太后,忽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这又是何苦。”
阮轻楚转过身,挺直了背脊,冷声道:“轻楚不敢。”
羯部人的速度来得极快,转眼间,便有几人冲杀进来,阮轻楚回头交待一句“小心”,只身一人冲向扑来的三人。
他自小练剑,但大多数为强身健体之用,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他的武力骤然拔高了几分,招招狠辣,不要命似的往羯部人身上刺去。
转眼间,便斩杀对方三人,剑起剑落,无往不利,他猛地一转身,却发现自己早已被羯部人弓箭手团团围住。
羯部数二十人弓箭手拉开大弓,直指最中心的阮轻楚,只见箭足有手指粗,箭锋还泛起幽幽寒光,顷刻之间,便能取下阮轻楚性命。
阮轻楚怅然一笑,忽地抬起头来,以剑指向诸人,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道:“告诉那依坎,我没有输给他,若是再等我两年,他连关口都莫想进来。”
“可惜,我阮轻楚自负一生,却终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
阮轻楚望着天穹那轮冰冷的血月,双目悠远,好似穿破了遥远的时空,望见那张脸蛋上温柔的笑容。
他幽幽地笑了起来,眼角含泪,嘴唇微张,似情人间温柔的呢喃般道:“玉妹妹,下辈子,我再娶你。”
言毕,他反手架起了长剑,往自己脖颈间送去!
黑暗。
睡梦中,罗慕玉突然睁开双眼。
“阮……阮轻楚!”她抓着被角,吓得一个翻身,猛地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