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诸多小事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罗大将军还未归来。
罗大太太每日心急如焚,罗慕玉婚期将近,身为父亲的罗大将军缺席,那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连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罢?
日子转眼即逝,终于,到了阮轻楚和罗慕玉大婚之日。
天黑沉黑沉,罗慕玉睡得迷迷糊糊,便被拉起来洗漱装扮。
那棉绳儿一圈圈滚着脸上的细绒毛,痛得她强打起了精神,将面净了个干净后,罗慕玉如同人偶般被丫鬟婆子们合伙作弄了一番,方才穿戴完毕。
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头上,简直比武将头盔还要重,罗慕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没来由地觉得头晕。
正在此时,喜娘进来道:“姑娘是时候拜别父母了。”
罗慕玉牵着丫鬟的手,抬脚跨过门槛,突然觉得厅中的呼吸声不同寻常,她心中一跳,猛地抬起头,只见罗大将军身披金色铠甲,肩挂猩红披风,正一脸黯然地坐在太师椅上。
罗大将军在路上耽搁了时日,急匆匆赶回京城,没想到女儿已经到了出嫁日,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直接来到堂屋等女儿。
见父亲突然出现,罗慕玉站在原地,呆望了片刻,突然鼻尖一酸,失声喊道:“父亲!“
罗大将军赶紧起身,那紧绷的身子,明显地一颤。
他紧紧捏着拳头,眼中拂过一丝欣喜,接而又是不舍,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互相交替,定格在这个冷毅坚韧的男人脸上,最后交织成一句话:“……玉儿长大了。”
听见父亲的叹息声,罗慕玉终于受不住,眼眶发热,眼泪水滚滚而落。
在边关七年,未曾见父亲一面,如今再见之时,她却要离家,变成他家人。
泪眼朦胧过后,罗慕玉抬起头,仔仔细细端详着眼前如山般的高大男人。因西北天气恶劣,战事艰苦,原本四十年纪的他,如今看起来倒像五十年纪,两鬓不知何时斑白了大半,眼角逐渐下垂,深刻的尾纹一层层叠在他的脸上,那些岁月的伤痕,好似尖刀般一下一下划在她的心上。
“父亲,母亲,保重身子……”看着垂头哭成核桃眼儿的罗大太太,罗慕玉轻启朱唇,只觉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映容和二房梁花,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二房已经出嫁至罗老太太娘家方家的罗慕可,此时也归了家,拿着帕子在角落偷偷拭泪。
罗慕英依在柱子边,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见父亲母亲哭泣,她赶紧背过脸去,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古时女子拜别父母必要哭一哭,以显“伤离别,念亲恩”之情,罗慕玉如今倒是尝到个中滋味,有口却无言,只好将一腔悲伤和酸涩往肚里咽。
“女儿,此去嫁作他人妇,必要贤良淑德,操持家务,绵延子孙……”罗大将军哽咽道,将程序交待的台词说完后,他依旧放心不下,眉头紧锁,在眉间皱了一个川字出来。
似是下定决心般,罗大将军掷地有声地道:“若是他胆敢欺负你,你便回了娘家来,为父为你做主!”
罗大将军浑厚有力的声音,自胸膛发出,铁骨铮铮,那是来自军人的独特风骨。
罗慕玉潸然泪下,紧抿着红唇,点了点头。
还未交待几句,外头便催了,阮轻楚的迎亲队伍按时到达,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轻松入了罗府,门口的兄弟们成为残兵败将,灰不溜秋地弃城逃窜。
最高文化者为科举出身的传胪齐朗宇,和阮轻楚对战三轮,便败下阵来,不是他所学不精,而是对方太精明,善抓言语漏洞,进行反击。
新郎官阮轻楚在心中闷笑:齐朗宇倒是博学,只是未曾在文官体系中任职,缺少经验,论起嘴皮子仗,又有几人能赢过他阮轻楚?
无论是猜谜或是作诗,武官家的子弟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前锋齐朗宇退兵后,里头的将士们反而还被外面的新郎问住了,罗家子弟摩拳擦掌,心中忿忿,若是能打一架便好了!和文人斗嘴,实在是太吃亏!
至于给红包打赏之类的,阮轻楚坐拥阮国公府,有的是金山银山,他惯来会讨好他人,为娶娇妻,舍得下血本,子弟们见了银子,哪有不让路之礼。
因此,外头的进程来得格外快,阮轻楚甚至站了许久。
罗慕玉最后看了父母一眼,在父母恋恋不舍的眼神下,微垂下头,任由方五尺左右,以皂罗制成的大红盖头覆下。
外头鞭炮声刺耳的响起,热热闹闹的声乐吹响,一切恍如隔世,令人分不真切,罗慕玉牵着喜娘的手,缓缓地转过身,跨过朱红的门槛,踏着大红的毯子,走到出了熟悉的院子。
罗慕遥早早便等在外头,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却在吵闹声中听得格外真切:“妹妹,哥哥背你上轿,陪你走完最后的路。”
罗慕玉透过盖头下一点点缝隙,瞧见了他蹲着身子的脚,顺从地伸出双手,搭上他的肩膀,顺势慢慢扑了下去。
罗慕遥的肩膀很宽,双臂强健有力,加之走路如履平地,令罗慕玉感觉十分稳当,而此时此刻,她却是一声不吭,罗慕遥心中奇怪,片刻后,他心中一动,感觉到自己肩头湿了。
“妹妹莫要哭……”罗慕遥不善安慰人,脚步慢了几分,声音倒是慌乱了起来。
罗慕玉控制不住,眼泪水下雨般滴在罗慕遥的肩头,自知这般会引起他难过,忙清了清嗓子,强颜欢笑道:“大哥莫要太绷紧身子了,你尚有旧伤在身,我,我无事……”
“嗯……”罗慕遥心中酸楚,一想到从小看到大的妹妹成为别人家人,兴许以后要受到为人妇的诸多苦难,他的腿脚僵得不行,每走一步,仿佛都要花上巨大的勇气,竟比走在刀尖上还痛苦。
就好似人生的旅程终有尽头,罗慕遥还是来到迎亲的八抬大轿旁。
罗慕玉从罗慕遥后背缓缓滑下,侧头一看,毫无例外的,她看见了盖头缝隙外,与她执手偕老之人的那双精致的黑革**靴。
他就那般站在近旁,静静地等待着她,看着她,不慌忙,不催促,不出声。
原来他,一直站在这里,与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待罗慕玉踏上轿板,喜娘本欲握住她的手,再虚扶着她进轿门,出嫁的女子脚不能沾地,意思不能沾了污晦气,保住福气。
阮轻楚却不顾喜娘,抬臂一手将喜娘挡开,亲自递了手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将罗慕玉扶入进轿。
他的手触感十分温热,直至松开之后,罗慕玉尚且能忆起余温,心中好似被点了暖炉,温暖的热流遍及四肢百骸,驱散她全身上下的寒冷冰雪。
只听阮轻楚敲了敲轿子,接着,他潺潺流水般温和声音从窗外传来,有如天籁梵音:“玉妹妹,莫要哭,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句话。
幸而识君,为我半身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