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蹙眉:“皇后,你在笑什么?”
如懿心中一凛,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臣妾在想,臣妾也喜读诗文,以后更该字字篇篇小心了。”
皇帝拂袖道:“本就该这样。朕想起胡中藻乃朕先前的首辅鄂尔泰的门生。虽然鄂尔泰已死,但他认人不清,朕已下令将其牌位撤出贤良祠,以警戒后人。”
如懿口中应着,看着眼前勃然大怒的男子,心思有片刻的恍惚。曾几何时,那个与自己一起谈论《诗经》、一起夜读《纳兰词》的男子呢?他温文尔雅的风姿,怎么此刻就不见了呢?
仿佛记忆中关于他的已越来越模糊,最终也只幻化为一个朦胧而美好的影子,凭自己绮念。
或许,眼前的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只是他在意的,再不只是那样美丽如萤火虫般闪烁的文字,而是文字背后的忠诚与稳固吧。
最后,皇帝以一言蔽之:“不管是谁,不管他身在何处,只要悖逆朕的心意的,朕都容不得他们,必定一一征服!”
皇帝的话,自此便开启了平定寒部之战。自然,那也是后话了。然而眼前,如懿只听得皇帝说:“朕平定准噶尔大喜,万国来贺,嘉贵妃金氏的母族李朝也不例外。前朝后宫皆有庆典,这样的场合,嘉贵妃若还禁足不出席,恐怕李朝也会担心,有所异议。”他停一停,有几分为难,看向如懿,“毕竟,璟兕之事并非证据确凿,不能认定了是嘉贵妃所为。”
若是不怪嘉贵妃,又能怪谁呢?如懿满心冷笑,脸上却只能强忍着,露出温婉神色。她太过于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决定的事,又是关乎颜面的事,有何可辩驳的呢?她不屑,亦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反对,便以更谦和的笑容相迎:“皇上思虑周全,皇上决定便是,臣妾没有异议。”
皇帝的神色放松了许多,赞许道:“皇后贤惠。”
如懿的笑,柔婉得没有任何生硬与抵触的棱角。怎么能不贤惠呢?在宫中浸淫多年,从姑母而始,有太后点拨,又朝夕见孝贤皇后的模样,她再愚笨冥顽,也该学得些皮毛了吧?于是她索性道:“嘉贵妃禁足后一直是以常在的位分对待,既然皇上要顾着她和李朝的颜面,索性还是恢复贵妃的待遇吧,免得她遇上母族的人抱怨起来,说咱们表里不一委屈了她。”
皇帝不悦地轻嗤:“出了这样的事,嘉贵妃还敢说嘴么?”然而他还是答允了如懿,嘱她细细办妥。
如懿欠身从养心殿告退,三宝便迎上来道:“愉妃小主已经到了翊坤宫,在等着娘娘呢。”
如懿面无表情,只是口中淡淡:“她来得正好,本宫也有事要与她商议。”
三宝见如懿如此神色,知她有不喜之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扶如懿上了辇轿,伺候着回去了。
长街夹道高墙耸立,透不进一缕风来。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无,日头**辣地泼洒着热气,连宫女手中擎着的九曲红罗黄凤伞也不能遮蔽分毫。如懿斜在辇轿上,听着抬辇太监们的靴底磔磔地刮着青石板地面,越发觉得窒闷不已。
过了长街的转角,便望得见后宫的重重飞檐,映着金灿如火的阳光,像引颈期盼的女人渴望而无奈的眼神。
如懿不知不觉便轻叹了一口气,转首见角门一侧有女子素色的软纱裙角盈然飞扬,人却痴痴伫立,啜泣不已,在这泼辣辣的红墙金日之下,显得格外清素。
如懿眼神一飞,三宝已经会意,击掌两下,抬轿的太监们脚步便缓了下来。三宝望了一眼,便道:“皇后娘娘,是忻嫔小主。”
如懿有些意外:“忻嫔才出月子不久,怎么站在这儿,也不怕热坏了身子。”
三宝连忙道:“娘娘忘了?前两日忻嫔小主宫里来报,说忻嫔小主没了公主之后一直伤心,所以请了娘家人来说说话。这不,忻嫔小主大概是刚送了娘家人回去吧。”
如懿微微颔首,示意三宝停了辇轿,唤道:“忻嫔。”
忻嫔尚在怔忡之中,一时没有听见,还是伺候她的宫人慌忙推了推她,忻嫔这才回过身来,急急忙忙擦了眼泪,俯身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苦笑:“如今本宫还有什么可安的,还不是与你一样么?”
一句话招落了忻嫔的眼泪,她泪眼蒙眬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白色山茶的花瓣,再美,亦是带了薄命的哀伤。
如懿步下辇轿,取下纽子上系着的绢子,亲自替她拭去腮边泪痕:“才出月子,这样哭不怕伤了眼睛么?”
一语未落,忻嫔抬起伤心的眼感激地望着如懿:“皇后娘娘,这样的话,除了臣妾的娘家人,只有您会对臣妾说。”
如懿执着她的手,像是安慰自家小妹。她婉和道:“咱们原本就投缘,如今更是同病相怜,不彼此安慰,还能如何呢?”她停一停,“送了家里人出宫了?”
忻嫔点头:“是。家人进宫也只能陪臣妾一个时辰,说说话就走了。”
如懿温然道:“本宫同意你家人进宫,是为舒散你的伤心,好好宽慰你,而不是更惹你伤心。若叫你难过,不如不见也罢。且你不是足月生产,而是受惊早产了六公主,更要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忻嫔死死地咬着绢子,忍不住呜咽道:“皇后娘娘,臣妾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臣妾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六公主的脸。她一生下来就比小猫儿大不了多少,脸是紫的,人也皱巴巴的。可臣妾看她一眼,就觉得她像足了皇上和臣妾。她是个好看的孩子,臣妾心疼她。可是她不肯心疼臣妾,才活了几天就这么走了。”她的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如懿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如懿的心一阵一阵哆嗦,“臣妾就是想着她,睡不着的时候想,睡着了又想。可是臣妾与她的母女情分这样短,臣妾就是想不明白,她在臣妾肚子里长到这么大,千辛万苦来到了人世,难道就只为了活这么几天就丢下臣妾去了么?”
忻嫔哭得伤心欲绝,连如懿身后的三宝也忍不住别过脸去悄悄拭泪。如懿怜悯而同情地抚摸着她的鬓角,随手从她的髻后摘下一朵小小的纯色白绢花儿在指间,低低道:“这朵花儿,是戴着悼念你的六公主的吧?”
忻嫔有些畏惧地一凛,盯着如懿,嘴唇有些哆嗦,作势就要跪下去:“臣妾,臣妾糊涂。六公主过世月余,臣妾不该再戴这个,宫里头忌讳的。皇后娘娘恕罪。”
如懿的声音凄然而温柔,扶住了她道:“宫里头是忌讳这些白花白朵儿,可本宫不忌讳。”她将鬓边的银器花儿摘下戴在忻嫔髻后,“你伤心,本宫和你一起伤心。你的眼泪,本宫替你一起兜着。只是这朵白绢花,到了本宫这里就是最后了,别再让别人看见。你的六公主才活了这几天,你就伤心成这样,那本宫的璟兕养了这么大,本宫是不是就该伤心得跳进金水河里把自己给淹进去了?本宫跳下去了,也拉上你一同淹着,这样害了咱们孩子的人就越发高兴了。不过,左右咱们都淹没了,那些人的笑声再大,咱们也听不见了,是吧?”
忻嫔猛地一颤,眼里皆是狠戾的光:“皇后娘娘!咱们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臣妾的六公主不该这么早出世,更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了!”她环视着四下,惊惧而狠辣,“是她!是她养的疯狗害了咱们的孩子!”
忻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地咬着,仿佛要咬人似的。如懿搂过她,轻声哄着,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这样!别说这样的话!湄若,你的孩子走了,是跟本宫的五公主做伴儿去了。姐妹俩在一块儿,到了九泉底下也不会寂寞。她们都在一块儿呢,就跟咱们一样。”如懿一字一字缓声说来,任由心口的烦恶如扑腾的海浪,颠仆起伏。
忻嫔的泪大片大片洇湿了如懿的衣袖,那种腻嗒嗒的感觉,让如懿难过又生厌:“你会哭,本宫也会哭。谁不会伤心呢?可偏偏为什么是咱们伤心?这些眼泪珠子,活该是害咱们的人来流,对不对?”她抚摸着忻嫔绾起的青丝,动作轻柔得如在梦中,“你还年轻,应该比本宫更明白。孩子没了,与其伤心得不死不活,还不如想想,加把力气再生下一个。只要能生,就不算完!还有啊,皇上解了嘉贵妃的禁足,她也要出来了。见了面,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把你的恨也收起来。自己知道便罢,别叫人看见了。人家看见了,也知道该怎么防着你了。知道么?”
忻嫔伏在如懿的臂弯里,只是无声地抽泣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终于寻到了母兽的庇护,安全地瑟缩成一团。
如懿静静地拍着她的背,仰起脸时,忽而有风至,有大团大团的雪白荼蘼被吹过宫墙,纷扬如雪。
如懿轻轻地笑了,伸出细薄的手接住,低声叹道:“六月飞雪啊!像不像?”
忻嫔愣愣地抬起脸,低声道:“皇后娘娘,是老天爷觉得我们的孩子死得太冤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幽门鬼谷传来的女鬼的悲切声,让人心酸之余,又觉不寒而栗。
如懿的神情渐渐淡漠下来,像沾染了飞雪的清寒:“湄若,即便受伤、流血,与其看着它腐烂流脓,溃烂一团,还不如雕上花纹,让它绽放出来。是伤也是花,才不白白痛这一场,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