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当她侧目向街边的玻璃橱窗看看,看到玻璃中的身影的确鬼不鬼,怪不怪,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表姐又诉起了衷情。
表姐首先控诉的,是冥冥中的安排者——那家伙或者是上帝,或者是天菩萨,或者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总之不是东西,对她太不公平,让她生得鬼模鬼样,在生命的旅途中有太多的挫折和不如意。
表姐控诉的第二对象,是自己以外的所有动物——没有帮助她心想事成,没有围绕着她打转,没有对她进行察言观色就各行其是。
在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控诉中,表姐找到了坚强的理由,途中丢失了的信心和力量一下子又找了会来。
于是,她对着白马王子、白马王子的父母和满街的围观者,悍然不顾地吵闹了起来:
“你们才是母猪转世投胎的骗子!你们把我从大老远的地方骗到这里来,想诱奸我,想拐卖我,想对我不负责任,想把我扔烂拖鞋一样扔掉,老天爷和我不会让你们如意的!你们这是在造孽,会遭天谴的!你们这是在犯法,在犯罪,我要到公安局或法院告你们——诱骗、诱奸、拐卖良家妇女!我要是告不倒你们,立刻剃光头发,撞死在大庭广众之下——总会得到公道的……”
白马王子显得不知所措了,白马王子的父母更是大惊失色,怕小事引出大事,怕惹人笑话坏了名声,对以后多方面的发展产生不良影响。
为了息事宁人,白马王子的母亲把表姐拉到僻静处,安慰了一番,说了不少致歉的话,最后给了她四万块钱,然后逃瘟疫似的逃开了。
表姐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惊得目瞪口呆了半天才清醒过来,赶紧藏进贴身的衣袋,然后披上了宽宽大大的外衣。
表姐把这笔钱取名为“青春损失费”,因而拿得异乎寻常的心安理得。
乘车返回家乡的途中,她一想到自己将成为村子里最有钱的贵妇,就忍不住咧嘴而笑,先后竟笑落了两颗当门牙和一颗槽牙。
美滋滋的感觉绵延了两天两夜,表姐进入了家乡的县城。
县城里正在大张旗鼓地卖奖票,火炮放得震耳欲聋,喇叭广播得让人心醉神迷,重复着某某中奖领走了二十万元的小轿车,而最高奖是二百万元,正等待着幸运者去领取。
表姐一听,心想:“我只有四万块,做贵妇也显得太勉强了,要是我中了二百万块的大奖,那就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了!我已幸运了一次,肯定还会幸运!”
表姐心痒难挠,迷信着自己的感觉,立刻掏出四万块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买了满满当当的四大食品袋奖票。
住进旅社,表姐废寝忘食地刮起了奖。
刮呀,刮呀,刮得昏头转向,刮得精疲力竭,刮了三天三夜,刮得表姐快虚脱了,终于刮到了大奖——一把价值十元的红雨伞。
表姐想哭,却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欠着车费乘车回到村口,高举红伞,昂首挺胸地进村了,一见到村民,就喋喋不休地说开:“这是贵妇伞呀,贵妇伞!这伞不算贵,四万元一把,多一分不卖,少一分也不卖!”
从那以后,表姐就撑了那把红伞,整天整夜地坐在离家不远的洪荒巨人的大耳粑粑上,再也没干过一天劳动,直到红伞红衰翠减,只剩下一根锈迹斑斑的伞柄,直到她某一天中风歪着嘴巴死去,带着一种贵妇才具有的威严和笑容进入黄土。
二十老乌龟复活记
大海边上有一个村子,名叫乌龟村。
村里有一只老乌龟,嗜茶成瘾,一片砖样大的干茶,寻常的乌龟足以享用十天半月,而他,不到两天,保证熬得一干二净,片叶不留。
因而,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叫他“茶老板”。
老乌龟儿女众多,但他到老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儿女的敬重和爱戴。
即便是在大儿子的记忆里,做父亲的都在为自己的茶罐活着——儿女可以饿着,可以冻着,可以不去读书,但他的茶水不可以不喝——他是一家之主,“主”的是他的茶罐。
老乌龟在一百七十六岁的那年,体质急剧下降,疾病急剧攒身,在一个中午,呜呼哀哉了。
家里的儿女以为他死透了,高兴得一连放了三串鞭炮。
但是,当儿女们忙着上街买烟买酒买草纸准备后事去后,老乌龟又活了过来,喘出一口气,然后张开大叫:
“快拿走我枕头下的杀猪刀!快解开我脚上的绊脚索!你们干么要这样对待我?”
老乌龟的老伴正继承着老乌龟的事业,在旁边的火塘里如释重负地熬茶喝,听到老乌龟阴森的问话,不禁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赶紧把茶罐藏到背后,凑到床边说:
“老鬼,你真是不识好歹!给你枕头下压一把杀猪刀,是怕你受罪,久久地死不掉。给你拴上绊脚索,是怕你到了阴曹地府,心有牵挂,又跑回来。哎呀,我们用尽心机,还是拿你没办法!老鬼,你到底还牵挂什么?”
老乌龟艰难地喘息着,说:“数十年的老夫老妻,我独自去了,留你孤孤单单地活在世上,我实在不忍心呀!所以,我宁愿忍受阎王老爷那三天三夜滚烫的沥青浴,也要请霸王假回来看你最后一眼。来,把那茶罐拿过来!”
老伴感动得热泪盈眶,忙不迭双手捧来了年深月久的老茶罐。
老乌龟哆哆嗦嗦地抚摸着茶罐,眼里热泪滚滚,目光却显得无比柔和,仿佛一个老去的情种见到了少年时代的初恋情人,竟情不自禁地啜泣了起来。
蓦地,老乌龟使劲把茶罐“哗啦”一声摔碎在床前的水泥地板上,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随着笑容的消失,自己也“咕嘟”一声彻彻底底断了气。
老伴捧起茶罐的碎片,悲天抢地哭诉起来:
“老鬼,你去了又回来,挂念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茶罐——这一生,我已和你风风雨雨过了九十年,你连一个茶罐也不给我留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