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民主选举,一向非常好玩。
谁的家族庞大,谁的朋友众多,谁又喜欢哗众取宠、自吹自擂,谁就有把握进入村委会。
没有亲戚朋友撑腰的,只要有充足的钞票撑腰,也有把握进入村委会这个拥有国家权利的小机构——农民们期待好村官期待得太久,失望得太多,对大话空话失去了兴趣,转而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钞票——选票卖了买酒喝,买盐、米,也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四肢发达头脑灵活的主人在选举前两个月,就骑着我四下里开始了拉票买票的行动。
主人的亲戚朋友不多,但他到边境上做过一桩大众所不知的白面粉生意(贩毒),冒险成功,有了十多万块的存款。
为了走上正道,出人头地,成为一头为大伙儿公认的体面的熊,他取出了存款做本钱。
那一段日子,太甜蜜了。
主人每天骑着我,翻山越岭,挨家挨户走访。
只要有选举权的,不分男女老少,每位支付二十块钱。
有些家戸有四、五份选举权,轻而易举就能买到一袋大米过活十天半月。
只要接受了主人的钱,主人就在小本子上记下姓名,只等正式选举的那天,派亲信去监督或代填。
我和主人所到之处,都会响起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和笑声。
他除了给人钞票,还另有好处:给妇女、儿童分发水果糖和麻辣豆腐皮,请成年男子喝酒吃肉,慷慨又大方,豪迈又感人。
我呀,也受尽优待:好草好料吞之不尽,好汤好水饮之不完。
那些村民,满腔感激之情,又凑不上场向主人表示,纷纷转向我来表示。
母象们排队来吻我的额头,母猫们争先恐后来给我梳洗鬃毛和尾巴,纷纷满怀敬意地说:
“这可是未来村委会主任的马呀,放个屁也不同凡响!”
“好人配好马,好马配好人,真是天作之合,黄金搭档!”
“马呀,好好的吃吧,同你搞好了人事关系,将来有一天,我会很吃得开的!”
那些因为无知而特别崇拜权利的妇女,用轻柔的爪蹄抚摸我的头和背,那中感觉太美妙了,我相信我会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我深信:她们结婚了多年,从未对自己的丈夫那样真情流露过,也从未那样抚摸过自己的丈夫。
主人除了同一般的村民交往活动,还骑了我去会见那些妄图一争高下的竞争对手。
太强太硬的竞争对手,主人拿出一笔钱,然后恳求退让,情真意切,涕泪交流,感人肺腑,往往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竞争对手稍露懦弱,主人便趁虚而入,卷起袖子露出密密麻麻的针眼,一字一顿地说:“老子贩过毒、吸过毒、注射过毒,活过今天,不管明天……你要是识相,早些打消同我竞选主任的念头——我落选了,非杀光你全家不可!”
生命重要,懦弱的竞争对手也就打消了竞争的念头。
这样,经过多方面的利诱、威逼,我的主人顺顺利利地坐上了村委会主任的位子,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有功之臣。
唉,主人当选那天,太热闹了。
选票公布后,主人名列前茅,喜不自胜,披上一块大红布,骑在我的背上向成千上万的飞禽走兽一路挥舞爪子,威风凛凛,比传说中差一点统一了世界的成吉思汗还要得意呢。
那种豪迈的情景,让多少禽兽感动得泪水横流,让多少禽兽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能做到这一步,不虚此生!”
“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此生不虚!”
“能嫁这样一个男子汉,或者能跟这样一个男子汉勾搭上,马上死了也值得!”
……
主人不仅当了村委会主任,还兼任了计划生育干士,算得上是好事成双、两全其美了。
不过,在当选主任演讲的时候,主人却脚底抹油——溜了。
为什么?主人一字不识。
替主人写演讲稿、替主人当众演讲的,是主人花两百块钱请去的一位小有名气的官场诗人。
演讲十分成功,口口声声说要给贫困山村安装自来水管、架设交流电线、开通山村公路,还要建羊种站、猪种站、狗种站等等的传宗接代站,让村民百姓们连连跳高,连连拍掌欢呼,弄肿了爪蹄,弄哑了嗓子,好几天不能正常生活和正常交往。
主人挤身村委会掌上了大权,前前后后总共花去了十万八千块钱,但好事古难全,刚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四百块钱,就得了一种怪病:肚子平白无故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像皮酒囊,打得像木蒸笼,大得像酱坛,大得像装运鱼苗的营养袋,大得像怀了双胞胎已有十个月身孕的母牛。
那种怪病,大伙儿说法不一:有的说,那是选举期间大吃大喝弄出来的;有的说,那是被不服气的竞争对手下了传说中的蛊毒弄出来的;有的说,那是独吞了一西风车救灾粮弄出来的;还有的说,那是造孽太多,被吸毒死去的幼稚鬼弄出来的。
总之,那种怪病,太难医治了:主人找了不少巫婆神汉,宰鸡、杀羊、屠牛,驱神,撵鬼、辟邪,没医好;主人找了不少民间医生,望、闻、问、切,外敷、内服、针扎,没医好;主人进城找医学院公认的羊医生,羊医生时而说腹腔积水,时而说肾积水,时而说左、右心室积水,弄来弄去,弄去弄来,弄进了不少钱,也没弄出子丑寅卯来。
在寻医求诊的过程中,主人弄得倾家荡产了: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欠下了三万块的账;卖掉了两间木屋;卖掉了五头猪、三条牛和我这个最舍不得卖的有功之臣——主人太舍不得我了,在他生前,我被他的妻子卖了,但直到他死后被烧掉埋掉以后才来这个山村的。
在主人快要上西天的那几天,他的肚子大得像一个小仓库,像一个小山包,肚子突出来,自己的眼睛看不见自己的脚了;他强打精神由妻子扶着散散步,可爱的哈巴狗跑到脚边,他找了半天也找不到。
主人知道自己的末日就要到了,在临死前七天卖掉了计划生育干士的职位,得了五千块钱,在临死前三天,卖掉了村委会主任的职位,得了一万块钱——总算给他的妻儿留下了一点生活费。
主人死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惨不忍睹。
他独自躺在床上,突地“轰隆”一声巨响,白皮青筋的肚腹爆炸开了,五脏六腑飞了出去挂在梁上,摇呀摇的摇过不停,黄乎乎的脓水飞溅出去,弄脏了整间屋子,奇臭味夺门而出,扩散开去,让村村寨寨的村民都大吐特吐了起来……
讲到这里,大公马昂然问小骒马:“现在,您总算了解我了吧?我是马中的名人,我是马中的绅士,您不会再拒绝我了吧?”
“这——”听得如痴如迷的小骒马清醒过来,连连摇头,急切地说,“听你讲了这样的经历,我再没一丝爱你的力量了!在权利崇拜狂的心目中,权利才是至高无上的宝贝,世间的情义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有怎样的主人,就会有怎样的仆人,我敢接受你的爱情吗?在你的心中,我或许只是一个可爱的玩具,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随时可替换呢!再说,你的主人生与死都那样恶心,我看到你就会想到他,我跟了你,会快乐幸福吗?唉,你崇拜权利,就以为人人都崇拜权利吗?自我崇拜永远代替不了别人的崇拜!我什么都不崇拜,只向往一种清静而平凡的生活!不平凡的马大哥,我们的交往到此为止吧!”
说罢,小骒马撇下大公马,放开四蹄,一阵狂奔,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