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鸽飞穿着军装常服,往里是v字领的深绿线衣和青蓝毛衣,露出浅绿衬衫的尖领子,和一截绿领带。
再往里就是他的心脏了。
如此近地听着它的每一下搏动,恋恋不舍地,小心翼翼地,痴了似地,将属于一个人的唯一的这频率铭记在心。
万一有万一呢?
梅淑想到这里,像与案板上的一把葱对峙,这面下刀子一截子一截子的切,那面眼泪大股大股辣出眼眶子来。
结婚,终究是避不掉的事,到底还得解决问题。是选择妥协,还是选择自己的选择,尽力说服家人?
在梅淑,两者一样难于上青天。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千千万万是该体恤父母和长姐的感受的,得到他们的应允和祝福,远嫁他乡才可以嫁得稍微安点心。以后只有尽量创造条件,尽到自己的对父母及姊妹的一份心力。这一点上,梅淑始终压在心头。当然这还是远远不够的,父母恩,姊妹情,永生难以相偿。只有尽极更极,不是空口白话。
毕竟嫁到哪里去都是血浓于水,都是女儿,都是姊妹,骨肉相连着难道千山万水就能轻易割断?
母亲却说了,远嫁之女即便是有心有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啊,事情又怎会照着人所想去展开?万一你在外生活过得困难,就是自己也顾不过来,到时还不得靠家里接济?问题是那时我们也老了,无能力了,一分一毛钱赚不到手了,你姐还得顾家,谁接济你?所以选择这一步得特别慎重,得方方面面思虑周到。女人一旦走出了步子,悔了,再想抽回来就难了,多少世俗的冷眼盯着,血红嘴议论着。
梅淑从新汽车站接颜鸽飞出来,一直不忍心去瞧一眼那一片绿朦朦的影子,心里有一种此生只相见这最后一面的绝望。
这件事上,相反的,颜鸽飞却自信心满满的,预备拿出实战演习中在连长面前表决心时,请求给自己下达最艰巨的作战任务的坚定的毅志。
这回,他也孤自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
况且他并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矛盾,爱情和亲情,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感情上的事,爱情最后都要在年深日久中转化成为亲情的。
他是不知其中的难度,就义无反顾地先把脚淌了进去。
更何况颜鸽飞的职业本就注定他是分身无术,身心系于部队,顾不上家庭的,只得把家里家外都交给妻子梅淑来打理。可一个女人有多少精力?婆家娘家自己的小家都需要照顾得到,另外还要工作贴补家用,受苦的还是自己。
梅淑试探地问姐姐梅瑰时,梅瑰不止一回地说梅淑,又一条一条举例子,最后得出结论来:女人选择一个优越安稳的生活才是上上策。
车快走到村口的时候,赤金的光珠才红孔雀一般打开了屏,赤烈的金针扎醒了梅淑忧愁的南柯一梦。
不知已过去多长时间,山雾正化作一层轻薄地沥青的白纱。
梅淑回忆最近一直做的梦,梦中为什么和颜鸽飞永远是相分相离的情景?
梦醒后梅淑总是既怅然失落又心惊肉跳的。她又安慰自己一番长辈们说过的,梦大多都是相反的,不成的则成。但愿如此吧。
颜鸽飞还记得两年半前的桃花村村口,此刻村两边的核桃树梢挂着零散的黄叶,它们是最知道时令的,又立冬了。
颜鸽飞叫了停车,梅淑怔了一下,恍恍惚惚的,倒像是跟着他回家似的。
青龙桥尾站着一个洋气的大眼睛少女,综绿通色半身袄,配当时时兴的喇叭口深蓝牛仔裤,一头直发直垂到腰际,脚像给大喇叭花盖在底下的叶子。
她踟蹰的眼睛盯着核桃树顶上的一片黄叶,又焦急地向村路上望去。她的思想被什么占据住了,根本没注意梅颜二人。
二人走过青龙桥,少女才回头看见他们,她定睛对梅淑一番细打量,梅淑也打量着她。她情绪激动地上前来捉住梅淑的胳膊叫了一声:“二梅姐,不认识我了?”
梅淑一惊,差点跳起来:“慧慧?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给我打电话?这三年都去哪了?过年过节也不回来?”拉着问了许多问题,又去摸脸:“脸都冻红了,等人呢?”
凌慧摇摇头说:“二梅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外头瞎混呗,我准备回来去职业高中复习,考大学文凭。”又转向颜鸽飞,羞答答地从大檐帽到黑皮靴打量一遍:“军官姐夫?是我呀,还记得我不?”
这一对人,她仿佛一眼就看穿其中的各个细节。
梅淑捏捏她的脸,笑道:“你呀,还是没变。”又一时想起来小时候,与姐姐梅瑰和这些表姊妹们可是成天往一块腻的,偷黄杏,下小果,捡核桃,冬天上山拾核桃柴,打酸枣,吃沙棘果,摘花椒,拾项壳,生活贫困的童年却也是趣味无穷的。等长大了,倒难得腻一腻了。
她爱并怀念着她的童年。
这三年在外面打工,见了世面,也是吃尽了苦头的。
年纪轻吃苦倒并不是什么坏事,它令凌慧有了一个长久为此而奋斗的目标。凌慧说她是吃了文凭上头的亏,这次回来,是誓要考个拿得出手的文凭。
她学她的前老板瞪起那额角上吊着的两条竖眼,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训话:“你们哪,都掂掂自己啥文凭啊,我这可是一个三星级的高档酒店,你们的工资也是三星级酒店里给得最高的了,不要不知足,踏踏实实干工作,要多学习学习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还是那句话,人要认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地鼠还总想往天上飞一飞,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料,干什么活领什么工资,别整天痴心妄想,怨气冲天的,给老子打工不兴这一套。”
凌慧给她的前老板打工两年的收获是,打工越低微越苦重,工资越低越难赚,还被人下眼瞧。有些有经验的工姐告诉她,这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后来凌慧给梅淑学着老板阴阳怪气的训话,梅淑仿道:“该老板的三星级大酒店迟早得关门大吉呀。”
姊妹俩大笑起来,凌慧又道:“还俯首甘为孺子牛,他不知道前一句,横眉冷对千夫指吗?说的就是他,对不对姐?”
透过凌慧乌纤的发瀑梅淑仿佛看到了,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天,他们腻在村河里光瓷的冰面上,坐着木板嗞噜嗞噜溜冰。梅淑总是不敢溜,站在村路上看他们。
凌慧那时候年龄尚小,被老村医的大儿子钟至聪背在背上,凌慧大张着嘴,叫着,冻得紫红薯一样的小手箍着至聪的长脖子,木板突然撞在冰面上冻着的石头上,翻了一个跟斗,把大家都翻了下去。
钟至聪把哇哇惊哭的凌慧抱回村路边粗腰的大槐树底下。梅淑急忙冲上来,心疼地搓着她的小手小脸:“瞧瞧,冻坏了吧?摔疼了吧?死心了吧?”下巴指指钟至聪,故意踢他一脚怨道:“都怨他,是不是?都怨他,非要摔一回才放心,还玩不?”
凌慧泪眼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使着劲点点头,说:“还玩。”叫他们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钟至聪挂在脖子上的手缝的黑棉布手套,脚上穿着一双手纳的黑棉布笨暖鞋,统统湿冰冰的。二人对眼相看一阵,终于嗤嗤笑了出声。
凌慧也不哭了,咯咯地更大声地笑起来。
小同伴们在村河边七高八低地念唱:“一九二九不出手咓,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九九耕牛遍地走咓。一九二九不出手咓……”
凌慧笑盈盈地得着个劲走在至聪前头,迈着大八字步,仰着脸,迎着黛紫的夕照,自己一个人咕嘟着鱼一样地嘴,跟着说:“耕牛遍地走咓,耕牛遍地走咓……”
当时是一个五九天,气温很低,心里却是十分地热。
现在猛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那条夕阳斜映下的冰河,那些飘荡在河面上村路边的欢歌笑语,全都尽数交付给时间了。每每回想起,梅淑都觉得它是一块开满了冰霜玉菊的玻璃,它在远灰的冬雾中默默地渡着属于它自己的花期,在这个漫长的小村子的冬天里。冬天是一季又一季,故事远没有个结果。可花谢总是还会再开的,今日之花照样要开在日后的某个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