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光辉的猎物(二)
2018-04-15 作者: 尚可
第7章 光辉的猎物(二)
等他们把车开上了绝伦大街,街中间突然站出来四个疲惫不堪的年轻人,他们手拉着手把车拦住了。Www.Pinwenba.Com 吧他们问遇犁夫要去哪里。
遇犁夫注意到他们的打扮和口音像是归都人,就问他们是怎么进入绝伦谛的。他们回答说是走山路来的,还有几个同伴已经先到了。
他们表示要去广场,想搭他的车,还说现在所有绝伦谛人都应该跟难民站在一起。遇犁夫回头问白鹭的意思,白鹭说这是应该的。
小伙子们欢呼起来,他们没有钻进车厢里,而是四处挂在车上,一路高呼,直到遇犁夫把车开到广场那里。
人们散开了一条路,让遇犁夫的车慢慢穿过广场。
到处是垃圾堆和污水,愤怒和哀伤跟呛人的臭味一起喧嚣弥漫。那两辆被烧得只剩下钢架的警车还趴在广场的旗杆下面,就像两个跪在地上的黑色骷髅。
当它们爆炸后冒起黑烟的时候,遇犁夫和白鹭正在那座洪水中的孤岛上如胶似漆地缠绵,他们还停下来猜测了一下那声音的距离和来源。
那时他们沉浸在**的各种花样之中,遥远的一声爆炸显得轻如鸿毛。
此时,他们从那里走过来,就像从世界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灾难后的每一个局部、每一个幸存者都像一个独立的悲惨世界——那些用塑料布支起的帐篷,用床板搭的窝棚,一些人在路边躺着,野狗在垃圾堆中翻寻,路阶上有几处血的痕迹,有人在用长长的胶皮管冲凉,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在报纸上睡觉,一个妇女在给他们驱赶苍蝇。
在广场北侧的出口,他们的车被警方的路障拦住了。两个警察让他们下车,进行了一场奇怪的盘问。
起先他们问遇犁夫从哪里来,上哪儿去。
遇犁夫没好气地说:“从洪水中来,回家。”
警察板着面孔让他说得具体点儿。
遇犁夫说没法具体,因为洪水已经不见了;而家呢,在他回去之前,他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警察于是又检查他们的车,但他们认出了那辆车是秘密工厂的,又看到了白鹭的狩猎区贵宾证,于是说话客气了一些。
他们问遇犁夫,他用车捎进广场的那几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
遇犁夫说不认识,就是让他们顺路搭车而已。白鹭在边上说:“他们是来绝伦谛观光的。”
警察于是低声问:“他们是不是威胁了你们?”
遇犁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说:“没有的事。”
警察失望地看着他们俩,说:“你们可要想好了再说。”
白鹭说:“是我请他们上的车。”
这时候,饶有道从路旁出现了。
他穿着便衣,从广场那边走了过来,他那仿佛无所事事的神态掩盖不住天生的密探模样。他先跟遇犁夫打了个招呼,随后笑容可掬地对白鹭说,很抱歉让她赶上了这场洪水。
白鹭说:“我不认识你啊?”
饶有道还是那样笑着说:“没关系,我认识你,你是绝伦谛人,两年前很幸运地搬出了乌鸦窝。”
遇犁夫跟白鹭解释,所有进入狩猎区和秘密工厂的人都要经过这位警察的审查。
饶有道于是把遇犁夫叫到一边。“看来是真的了,”他往车里看了一眼说,“你和她在搞对象?”
遇犁夫说:“你可以这么说。”
似乎为了显示亲近,饶有道用街头痞子的腔调说:“你路子还真够野的。”
遇犁夫笑了一下,露出不足挂齿的样子。饶有道于是提起荣世昌来,说:“世昌知道这事吗?”
遇犁夫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也模仿那种痞子的腔调回敬说:“操,这事还要征求他同意吗?”
饶有道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他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还说荣世昌被洪水和崩塌的山石阻挡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从广场返回秘密工厂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但心事重重的遇犁夫把那辆车开得慢腾腾的。
白鹭抱着膝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眼圈发红。
遇犁夫心里难过了一会儿,就说他应该把她送出去,离开绝伦谛。
白鹭问:“我这么快就让你烦了吗?”
遇犁夫说他担心后面会发生更糟糕的事。白鹭说她不会走。
遇犁夫说:“你听话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第一次真正地指责了他:“你这样说很自私。”
遇犁夫叹息了一声,说她是个孩子。她认真地反驳他,说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在帮助那些受苦的人,而她是从那里出来的,更没有理由躲避。遇犁夫说:“傻孩子,那儿有很多人,并不缺你一个。”
白鹭说:“不,那儿的人还不够。”
遇犁夫又说:“傻孩子。”
她说:“现在需要像孩子一样傻的人。”
于是,他们拌起嘴来,但声音都不高,好像除了拌嘴之外还在比试谁能更心平气和似的。但不管她说什么,他的回答都是:你只是个孩子。
最后,她终于气愤地说:“别说我是孩子,我早就是个女人了。”
遇犁夫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一下子没话说了。
白鹭眼睛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遇犁夫笑了笑。他抚摸她的肩膀,说他其实不想让她走,因为他舍不得。
回到工厂的当天下午,白鹭就行动起来了。
她挨个寝室走,在姑娘们中间进行动员,要她们把多余的食物和衣物全都捐献出来,她还把亲手做的酱肉都从坛子里捞出来,把它们都切成了片。她还让遇犁夫去餐厅看看能搞回来什么有营养的东西。
遇犁夫照吩咐做了,他在餐厅门口正赶上袁东望给工厂送面粉和鸡蛋。
他私下里跟袁东望做了一个交易,让他把一百个鸡蛋和一口袋面粉卖给自己。
袁东望对他出的价钱非常满意,他还认为遇犁夫想高价倒卖这些东西,问他的买家是谁。遇犁夫说他只是要送给亲戚,并警告他保密。
当天晚上,他把所有的鸡蛋都煮了。
次日天刚亮,白鹭就跑到遇犁夫的宿舍把他叫了起来,整个上午他们俩都在蒸馒头,还用红枣和小米煮了两大锅粥。将近中午,他们把装满了吉普车后座的午餐送到人口密集的难民广场。白鹭那张贵宾证让他们畅通无阻。
为了不让人们认出或者记住他们,两人一进入广场就戴上了大口罩,遇犁夫还弄了个墨镜,白鹭则在脑袋上扣了一顶宽边草帽。
但当他们把车门一打开时,飘散的香味就像在水潭里扔出一块石头后荡起了波浪,散布在广场上的难民们和示威者由近到远,呈辐射状一排排地站立起来,从四面八方伸着脖子朝这儿看。
随着十几个饥肠辘辘的家伙像狗一样伸着舌头率先冲过来,所有人都蜂拥而至。
很快,连市政府大院里的人也纷纷往这儿跑,最远处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人群过来了。一场哄抢眼瞅着就发生了。
白鹭对这种事有所预料,她从车里举起一个牌子,上头写着:专供妇女儿童。可惜这块牌子没起什么作用,因为所有人都在说他们家里有老婆孩子。
她说:“请你们让她们过来。”可这样的话太柔弱了,涌动的人群把她挤到了一边,无数双手开始猛拽车门。
遇犁夫怒吼着试图阻挡,结果遭到无数只手掌和拳头的轮番痛击,他脸上的墨镜竟被一只臭胶皮鞋打飞,在他的眼角划破了一个口子。
他招架不住了,人们像饿狼一样简直要把他撕成碎片。他用尽力气挤到白鹭跟前,拉着她钻出了失控的人群。
十多分钟后,人群像草原上打扫完一具尸体的秃鹫一样四散而去,秘密工厂的那辆老吉普车成了一副铁架子,车窗都被砸碎了,坚韧的帆布车篷被扯得稀烂,车里的锅碗瓢盆和被褥衣物一样也不剩;最后钻进车里的那批人因为什么都没捞到,把车座都给拆了,有人甚至卸掉了倒车镜。
地上除了碎玻璃之外,还有被踩扁了的鸡蛋和馒头,几个老人在那儿找还能吃下去的残渣。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了,地上血迹斑斑。真是一幅令人悲哀的景象。
遇犁夫和白鹭在广场边沿的路阶上坐着。
在惊魂初定之后,他们难免还要垂头丧气一阵,倒不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过来说句感谢的话,而是因为他们多少看出来了,难民们除了饥饿之外还缺少一些别的东西。
后来,遇犁夫揉着他那被群殴得有点儿青肿的脸笑了,他对她说,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慰藉的,那就是尽管没有几个妇女和儿童真正吃到了那份午餐,但那些发疯的人毕竟也是灾民。
他还开了句玩笑,说这件事说明她做的东西太好吃了,以至于不适合拿出来赈灾。白鹭勉强笑了笑,抑制着绝伦谛带给她的新眼泪。
下午一点钟,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了秘密工厂,遇犁夫把白鹭送回寝室,这姑娘累得一进门就闭上了眼睛,在头挨到枕头上之前就睡着了。
随后,遇犁夫去工人宿舍楼叫出来几个狩猎向导,那几个人见他一脸挨揍的模样都准备带上枪去为他报仇,但他只是请他们帮忙去广场把那辆吉普车拖回来。
等他们来到广场上时,他发现油箱里的汽油被抽空了,他没有声张,指挥几个人连推带拽地把车弄回了工厂。
他想回宿舍去睡觉,但警卫科的人请他去汇报这几天的去向,他就去警卫科待了半个钟头,面对警卫科长例行公事式的询问,他也例行公事式地说过去的七天他被洪水困在山里,一直在寻找养殖场失散的那些牲畜。关于那辆报废的吉普车,他说他会修理或者赔偿。
当他回到宿舍时,才发现在昨天的手忙脚乱之中,他把那支捆扎在行李中的猎枪就放在床上了。
这个疏忽让他心惊肉跳了一阵,他赶紧把它藏在床下。
那时,绝伦谛的天空被一片阴云覆盖,天气闷热异常。
他倒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他想着这个七月,想着洪水中金粉色的南山,想着那挥霍着肉欲的、带着百合花气味的时光,想着一百多米之外的另一张床上睡觉的白鹭。
那时,他从未这么急切地想要离开绝伦谛,但是在他昏昏沉沉的头脑中,他幻想着自己离开绝伦谛时还带走了那座金色的山,那就像一张他们躲避尘世的床。
广场上的示威进行到第四天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被派到绝伦谛南部,他们开始抢修被山崩掩埋的那段公路。
由于工作面狭窄,山间路况复杂,因此工程进展缓慢。这个消息通过市政府大院的广播喇叭宣布出去,很多人这才想起,绝伦谛这回是真的与世隔绝了。
那天夜里,发生了对广场上的示威者和难民们的名声颇为不利的事件,绝伦谛几家商店被抢劫了。
于是已经偃旗息鼓了几天的警察再次出动了,这次他们集结成几支荷枪实弹的队伍,在广场周围的几个重要单位的门口设置了警戒壁垒。
示威者对他们表示了友善,并且在广场上找到了三个参与趁火打劫的难民,将他们扭送给了警察。
随后两天,示威者和当局的代表一直在谈判。
最先讨论的是吃饭和防疫问题,因为难民一直在吃各家各户送来的东西,时间长了,居民们免不了只能提供残羹剩饭;而周围的厕所却不够用,小孩子和懒惰的人到处拉屎撒尿,垃圾又得不到及时清理,以至于市政府大院的一面墙下都成了垃圾场,广场上臭气熏天,有不少人生了病。
简陋的绝伦谛医院本来已被洪水中的受伤者填满了,随后进来的病人只能躺在走廊上。这样的状况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于是几个临时厕所搭建起来了,市政府的餐厅和广场周围的餐馆和饭店开始供应简单的一日三餐。
不管怎么说,难民们至少饿不死了。
接着,医院的救护车和医疗队也开进了广场,他们忙活了两天,把库存的防疫疫苗都打光了。
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支起了一张桌子,每天反复建议难民们喝醋和多吃大蒜。
直到洪水退去的第二天中午,在广场上发生了那场数千人争抢一车食物的闹剧之后,有十几个年轻人在一个角落远远地目睹了这一幕,不禁对他们必须热爱的人民的质素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叹。
他们大多是绝伦谛本地人,有几个是从归都过来的,这里头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最小的则刚过十八。
他们都是有条件能在外地上学因而见过世面、希望自己的家乡能令他们感到骄傲的热血青年。在他们的家人、亲友和邻居们的眼里,他们是绝伦谛的天之骄子。
那天午后两点多钟,这群年轻人跟广场里的温和派进行了一场争论,这次争论非常激烈。
激进派带着满腔怒火公开呼吁,到了要用一次猛烈的行动来唤醒民众觉悟的时候了;温和派则坚持认为,示威的目的不能超越救灾,如果越过了这个界限,难民和示威者就有可能陷入危险境地。
就在这场争论几乎发展成互相谩骂和攻击的时候,一个小伙子踏上了市政府大院中间临时搭起来的那个讲台。
小伙子胡子拉碴,头发老长,神情中有颓废和狂躁的双重神经质,眼睛中布满火红的血丝,除非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他长得其实挺英俊。
小伙子站在讲台上时,人群还处在混乱群辩的嘈杂之中,他举起那条缠着黑纱的胳膊也没让底下安静下来,随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让人们意识到这个邋遢的家伙可能是个诗人。
“我的亲人们死了。但是,他们连一声告别都没有留下,我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的尸体……”他说不下去了,用手使劲儿揪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以抑制内心的哀恸。
于是,整个广场都安静下来,这安静沉重有力地传递开去,最后静得都能听见几公里之外洪水退去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亿万哭声一样。
“现在,让我们为死难者默哀!”
随着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大院和广场,人群一片一片地站立起来。就这样,在洪灾过后,绝伦谛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灾难中的死难者进行了一次壮观的集体默哀。这一分钟数千人的默哀结束之后,讲台上的小伙子已经成为无名英雄了。
人们这才意识到,为遇难者默哀这件事,竟然是一个精神似乎不正常的疯子组织起来的。人们随后让这个小伙子报上名字,但他坚持说自己只是被愚弄的绝伦谛人中的一员。
很多人因此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爱戴,似乎不舍得看他离开。他们七嘴八舌地对他说:“再讲点什么吧,小伙子!”
“那我就说说绝伦谛真正的问题,”他就像盛情难却的伟大导师一样捋着满腮的绒毛胡子,在讲台上来回踱起了脚步,“这纯属我个人的看法,但或许能回答为什么我们都是愚民的问题。”
人们发出一阵心悦诚服的笑声,并充满期待地竖起耳朵准备聆听他的真知灼见。
“绝伦谛最大的不公——”他又一次抬起缠着黑纱的胳膊,手指越过身后的市政府大楼,遥指向北方的天空和群山说道,“是那座只服务于特权者的秘密工厂,是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狩猎区!那里应该属于人民!属于你们!”
人群就像在泥土中听到春雷的虫子一样躁动不安地扭动着,随后欢呼和掌声如潮水般经久不息。
接下来的场面已经不需要那疯小伙儿再说什么了,几个激动不已的家伙迫不及待地跳上讲台,开始跟秘密工厂和狩猎区算账。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指出,到了收回绝伦谛最美丽的虎走廊河谷的时候了,而秘密工厂正好可以作为安置难民的新居住区。
这样一来,所有绝伦谛人的乡土观念、长年被压抑的委屈和怒火都被唤醒了,就像在一只快要饿死的猫面前晃悠一条鱼一样。
一时间,广场上人们到处都在声讨着秘密工厂和被封锁的狩猎区,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收复”那座从没给他们带来过任何好处的秘密工厂,比让难民们住进市政府大楼更加天经地义,因为那地方本来就是他们的。
但是温和派里也有一些头脑冷静的倔强人士。
一个中学教师提醒人群,针对秘密工厂的要求甚至比针对当局还要危险,因为那里是生产武器的工厂,有强大的武装警卫。
此人随后把那个发表演说后就一声不吭的疯小伙儿请到跟前,要他回答几个尖锐的问题,但是这小伙子并没有搭理那些提问。他说:
“解决争议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少数服从多数。”
于是,那天下午,广场上的示威者们进行了一次在绝伦谛史无前例的投票表决。在表决之前,两派在广场和市政府大院都进行了各自的动员,但结果是一边倒的,对那些最胆怯的难民来说,合法不合法这件事反正他们也搞不明白,他们只想有个安全的、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激进派提出的行动目标正是他们需要的,这个目标还被十分聪明和具体地表述为:“当局要么为难民们腾出市政府大楼,要么立即为难民们打开秘密工厂。”
进行表决时人们甚至笑逐颜开,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光是正义的,听上去还非常有趣。
夕阳中,在一阵清香的空气里,遇犁夫在秘密工厂的宿舍里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白鹭正在窗户边的椅子上看书,那样子又让他想起她在长途车上的情景。
她是自己开门进来的,在他的枕边放了一个洗干净的西红柿。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笑了几次,后来遇犁夫请她到床上来,她就过来和他躺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那个西红柿,吃着吃着就把嘴唇和舌头缠绕在了一起。
他扯开她的衣襟摸索她凉丝丝的腰和**,白鹭怕弄出响动,掀开被单把他们蒙在里面。他们刚脱光了衣裳就听见了敲门声,遇犁夫从被窝里露出头来,大声问门外是谁。
来人报出名字,是工厂警卫室的值班警卫。
遇犁夫说:“待会儿我去找你!”
那人临走时说:“我就是来通知你,你弟弟来过。”
遇犁夫听到这话立刻把被子掀开了一半,低头看着正在春情荡漾中的白鹭,说:“鸽子,我得出去一趟。”
遇犁夫让她在宿舍里等他。他穿好衣裳就去了工厂门口的警卫室。
那个值班警卫告诉他,他弟弟是四天前来的,那时候他们都以为他失踪了或者死了,因此就跟他弟弟这样说了。遇犁夫听到这儿差点把那个警卫掐死。
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他。那个警卫说他前两天在狩猎区值班,没看见遇犁夫,而且那些日子的死讯太多了,他没想到他仍然活着。
遇犁夫找了一辆自行车,骑得像飞一样回到了家。他推开家门,看见客厅尽头的桌子上摆着他的一张大照片,四周绕着黑纱和几朵白花。
在照片前,他的弟弟遇冶夫还给他供上了从南方带回来的两瓶酒、一条香烟,还有一把漂亮的蒙古猎刀。
遇犁夫气恼地把自己的牌位给拆了,然后突然停下来,站在那儿想了一分钟,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浑身哆嗦起来。
他知道,他那连尸体都没找到的“死讯”,会让遇冶夫把他们家此前的所有不幸合在一块,全都算到秘密工厂和狩猎区的头上。他会因此发疯的。
只要他准备发疯,那么广场上的那些人也就离发疯不远了,因为遇冶夫有足够的本事,绝伦谛也有足够的仇恨,让那些饥饿的难民都变成不要命的疯子。
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位手臂上缠着黑纱、在广场上发表演讲的人正是遇冶夫。
他在洪水暴发后的第五天回到了绝伦谛,还有六个在归都跟他结成死党的同学一起来了,他们在南方几个地方花光了所有的钱后,决定到绝伦谛寻找新的刺激。
崩塌的公路也没能阻挡他们,他们几个人分成两伙相约在绝伦谛市中心会合,这两伙人先后沿着绝伦谛东面的山坡和密林进入了市区,而遇犁夫那天用吉普车捎到广场的那四个人正是迟了两天来到绝伦谛的第二伙人。
到了绝伦谛后,遇冶夫在邮局里给秘密工厂打了一个电话,在得知兄长“遇难”的噩耗之后,遇冶夫笑了,他认为一定是弄错了,因为他觉得山神一般的哥哥不可能死在山洪里。他去了一趟秘密工厂,但是连大门都没摸着。
一个警卫端着枪出来,递给他一张写着遇犁夫名字的“秘密工厂遇难人员名单”,并告诉他,不止一个人亲眼看见他的兄长和一个女人乘坐的吉普车被洪水卷走了。
就这样,遇冶夫回到家里摆上了遇犁夫的灵牌,在遇犁夫的遗像前坐了一夜,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认为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天已经擦黑,遇犁夫推着自行车又出了家门。他还没有走出家门前的那条小街,就看见邻居们纷纷往各自的家里跑,一棵老榆树下的几个老头也从棋盘上把脑袋抬起来,嗅了嗅空中的气味,然后咕咕哝哝地开始挪地方。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此跨上自行车就向城里猛蹬而去。他拐过一个街口时,从一座四层红砖楼的窗玻璃上看见了映照在上面的遥远的火光。
街上不断有人影慌张地跑过。
他来到绝伦大街上,看见更多的人贴着街道两边向远离广场的方向飞窜。有个女人跑着跑着就哭起来。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问,但是没有人停下来。
他沿着路边跟所有慌张逃命的人逆向而行。
在距离广场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他遇见了躲在一片工地砖垛后面向广场张望的袁东望和几个地痞打扮的小青年,他们喝着啤酒,看上去还挺高兴。
袁东望一见遇犁夫就说,他刚才在广场上看见一个人,好像是遇冶夫。
遇犁夫阴森地对他说:“你他妈看错了。”
袁东望笑着说他明白,然后问他去干吗,遇犁夫咬牙切齿地说:“灭火去!”
八点钟时,漆黑的广场上传来了一阵只有在火葬场才能听到的那种略显夸张的悲号式哭声。
示威者分头做了动员,难民中的妇女儿童和老弱病残开始离开广场。经过十天来的逃难、静坐和无数次满怀希望的呼喊与争执,他们最后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当初逃离的乌鸦窝。
洪水从那里退去了,留给他们的是一片沼泽地般的废墟,以及夹杂在废墟间的十几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们离去时的哭声并没有随着他们的远去而消失,而是好像变成了一根根钢针扎在广场上寂静凝固的黑暗之中,长久刺痛着每一个留在那里的人的耳膜和神经。此时,一批从未在这里驻足过的人进入了广场。
他们站在四辆大卡车上,每个人都穿着紧绷绷的白色背心,裸露的左臂上都刺着一只衔着子弹的鸽子。
卡车绕着广场缓慢地转圈,车身的侧面悬挂着字迹潦草,甚至错字连篇的标语。广场上的人群鸦雀无声,慢慢地他们看清了那些条幅上头的字,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条幅是这样写的:死神之鸽降临绝伦谛!
“死神之鸽”的骨干分子都住在乌鸦窝,洪水最先冲垮的正是他们的房子。
这些人在洪水来临前去归都跑了一趟运输,等他们返回绝伦谛时,最后一段路已经被滑坡的山石掩埋了。
他们把卡车停在路上,从崎岖的山路攀爬进城,为首的人正是烟爷。
他们回到市区时,烟爷身边的人聚集到运输队大院里,咆哮着要为死去的亲属和被欺压的邻居报仇。
烟爷先给在洪水中遭难的人发了一笔慰问金,然后对情绪过于激动的几个猎户后代说:“你们现在要去广场,就先从我卵子底下爬过去。”
这是他的帮规——入帮的人从他裤裆下爬过去,再用烙铁烫掉鸽子文身,就算离开帮会了。
他说了这话,就没人敢动弹了。
随后他把这些人分成了两批,第一批人是帮派的周边成员和平时与他们来往密切的闲杂人等——其中包括部分卡车司机、伐木工和在黑市上跑单帮的,大约有二百人,他让他们先进入广场维持秩序并观察警察的动静,每天向他汇报两次。
第二批人是“死神之鸽”的正式成员,有八十多人,他要他们集中在运输队的院子里,没有他的命令,哪儿也不准去。
第一批人的胳膊上没有刺上鸽子,因此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在发生抢劫商店事件那天,他们在烟爷的授意下通过自己的渠道抓住了抢匪,并送交给了警方。
这期间,烟爷本人和帮派的正式成员一直没有露面,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们过早出现在广场上,会给警察提供镇压的借口。他只是密切关注着广场的形势,就像鲨鱼静候血腥似的,等着骚乱的火星。
这天晚上,当宵禁还有一个钟头生效时,“死神之鸽”出现了,他们在广场上游行了一圈,和早先来的第一批人会师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下面。
随后,人们看见那四辆卡车同时打开了两侧的挡板,车上堆满了木棒、铁棍和链条。接着,有个大汉站到一辆卡车的车顶上,他拿出个大喇叭向观望的人群吼道:
“绝伦谛还有战士吗?!”
人们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随着年轻人率先走向卡车,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拥而至,上千只手在四辆卡车四周举起来,那些凶器很快就一抢而空。
那位拿着喇叭的汉子跟着宣布了一条规矩:所有得到武器的人都得像战士一样战斗,如果有人在战斗结束前逃跑,会被视为叛徒。
说完这话,卡车上的帮派成员们齐刷刷地向人群举起了他们手中的猎枪。
人群再次欢呼了一阵,有人建议推选这位大嗓门儿的汉子为行动领袖,但他摆手说他只是传话的。
人群呼吁带头的大哥露面。
这个汉子于是在车顶上趴了下去,他把头倒悬着伸到卡车的副驾驶车窗那里,侧车窗摇下来,他低声请示车窗里的人。
一会儿,他兴冲冲地爬起来,冲人群说:“安静!请烟爷说话!”
卡车的车门开了,嘴里咬着一支卷烟的烟爷钻了出来。
人们乍一看他短小精瘦的样子不免有点失望,但当他被几个大汉搀扶到卡车的车顶上,人们从那些帮派分子敬畏的表情,以及这个小个子站在车顶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黑夜和人群的平静神色,就感受到了他那杀人不眨眼的威风。
他什么也没说,双手叉着腰四处看了看,然后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把子弹上了膛,朝天上连开了三枪。
在人群疯狂的呼喊声中,他又从车顶上钻进了驾驶室里。
那时候是八点半左右,广场上总共有一千三百多人,或者更多一些,除了所谓的伸张正义或唯恐天下不乱这些原因,还有一些人是因为那天正好跟老婆吵架,被朋友召唤,或者为了凑个热闹才来的,甚至有人仅仅因为停电和天气过于闷热而不想回家。
总之,在随后的黑夜之中,绝伦谛回到了人们只在传说中描述过的蛮荒时代,那时这座小山城只有群山和山民,民风彪悍,人人都以争当不受约束的野兽为荣。
九点整,随着帮派分子用一阵猎枪向天齐射为讯号,人们跟着那四辆卡车,举着火把尾随步行,沿着绝伦大街朝北方的虎走廊和秘密工厂进发了。
走在最前头的那辆卡车上坐着这支杂牌军装备最精良的冲锋队,他们是那十几个枪法最好的猎人后代和几个自封为掷弹手的大汉。
当他们走到接近绝伦大街北端最宽敞的一段路面上时,空荡荡的大街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身前横着一辆自行车,用两手扶着,看着这支暴徒的队伍走到面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像他们不过是他饲养出来的一群野兽,要等他进行训话。
卡车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人往前拥,他们呈扇形摆开,好奇地看着那个异常镇定的家伙,准备随时上去踩扁他。
但第一辆卡车上那十几个猎人的后代认出了他,还有几个经常游荡在黑市的无业人员也认出了他。
出于尊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对他们的队伍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喝止。
街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远处烈火燃烧楼房发出的崩裂声。遇犁夫把自行车的铃铛急促地按了两下,高喊了一声:“遇冶夫!”接着他就在人群中等着他兄弟的那张脸出现。
这时,遇冶夫从第二辆卡车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那身孝服已经看不出个样子,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都打了结,看上去就像个叫花子。
他迷迷糊糊地朝前头看了一会儿,随着他那已经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哥”,几天来紧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泄掉了。
他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儿从卡车上栽下去。
遇冶夫的六个同伴把他从人群中搀扶到前面。遇犁夫把自行车支在路中间,走上去抓起遇冶夫的头发看了一眼他那昏迷中的胡子拉碴的脸,把他肩膀和脑袋上摔出来的泥土掸了掸,然后对那几个青年摆了一下手,说:“到路边等我。”
他一直看着他们把遇冶夫拖到人行道上,然后转身走向第一辆卡车。
这辆卡车的司机下了车,就是那个大嗓门儿的汉子,他朝遇犁夫点点头,遇犁夫对他说了声谢谢,就上车坐在驾驶位置上,关上了车门。
在车厢里,遇犁夫向烟爷伸出手,正在卷烟的烟爷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把卷好的烟举在遇犁夫面前,遇犁夫摇摇头。
烟爷自己叼上了,却不点着,像吃一样一点点地咀嚼着。
“你不跟我们去吗?”他说。
“我要欠你一份人情了。”遇犁夫说。
“你弟弟是好样的。”
“他以为我死了。”
“听说了。”
“可我没死。”
“这是好事……带他们回家吧。”
“我会记着的。”
烟爷看看他,点头笑了一下:“听说那小寡妇回来了?”
遇犁夫点点头。
“你操她了?”
遇犁夫笑了笑,说:“我会娶她。”
“那就好好过。”烟爷说,然后他嘬着牙花子,“我这牙又上火了。”
遇犁夫犹豫了一下,说:“你非要去干吗?”
“这是咱的地盘,”烟爷撇着嘴说,“我必须得干它一下,省得有人说咱绝伦谛没人。”
遇犁夫没接这话茬儿。他说:“最好别进工厂。”
烟爷没理会,他突然笑着问:“你说我万一把它弄炸了,以后那帮狗屎是不是就不敢再来这儿了?”
遇犁夫摇了摇头,给了烟爷一个建议。“万一你们要进虎走廊,”他说,“进去后沿着河往下游跑,那边的铁丝网塌了。”
烟爷感叹了一声:“你知道,我真他妈的想进去看看。”
随后他又揉了揉腮帮子,冲遇犁夫一甩下巴,咧着嘴说:“走吧,每次看见你我就牙疼。”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遇犁夫下了车,烟爷气定神闲地点着了烟卷,他对重新坐上卡车的那个大嗓门汉子吩咐了命令:
“传我的话,让后面的人看着点儿,谁这时候想跑,就打折他的腿——你们要懂得他妈的维护军纪。”
这汉子于是把身子钻出车外把这话向人群重复了一遍。过后他回到车厢里,小心翼翼地问烟爷为什么放走那几个学生。
“学生嘛!”烟爷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但遇犁夫应该跟咱一起去。”那汉子说。
“我欠他们家人情。”烟爷使劲儿嘬着牙花子说。
他命令开车,这支杂牌军开始继续前进。有人喊出了几句口号,人群发出回应,不过不太整齐,还夹杂着粗野的咒骂和笑声。
一个钟头前,遇犁夫在广场上寻找弟弟,发现了那些穿着醒目的白背心、手臂上刺着鸽子的家伙。
于是他决定在通往秘密工厂的必经之路上等他们过来。
他知道,跟那些示威者相比,这些人至少有他们的规矩,也知道烟爷会听他说点儿什么。他有把握在这儿把他们截住一会儿,从中找到他的弟弟。他只是没有把握把遇冶夫拉出来,因为他很清楚,这触犯了江湖规矩,是帮派的忌讳,就像拆他们的台一样,会让他们感到丢脸。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要不是这些人接管了愤怒的人群,他也不敢把自行车横在大路中间——这些人至少还有规矩。
为此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烟爷为了面子不让他带走遇冶夫,他就会跟着人群一起去工厂。
十一点钟左右,遇犁夫背着遇冶夫,带着那六个年轻人回了家。迎接他们的是眼泪汪汪的白鹭,她在遇犁夫家的院子里已经担惊受怕了一个钟头。
她是在秘密工厂进入一级警戒状态之前几分钟跑出来的,出来后直奔遇犁夫家,却跟他错开了,只好留在院子里等他们。
她为自己的命运担惊受怕,甚至爬到房顶上四处张望,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当远处的夜空接连出现火光的时候,她决定去广场上寻找遇犁夫,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遇犁夫背着他弟弟回来,她忍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心里一个劲儿地感谢天地神灵。
在此后的一个钟头之内,她和遇犁夫像真正的夫妻似的在家里忙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