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如沙的母马也跟着这样。遇犁夫霍地从马上跳下来,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让女人下了马。
她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想问他怎么了,但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顺着遇犁夫的眼睛猫腰看着地上,就在他们脚下,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有几摊血迹,往前面看,溪水的左岸也有。
遇犁夫摘枪上弹,警觉地看着树林,月光下的树林像一片铁青色的浮雕,在漆黑的山影中静立,此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牵着马蹚过溪水,一阵从林子那边吹过来的风让他汗毛倒竖——他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和护食的狼特有的磨牙、低吼的声音。
他朝那个方向的树梢高度开了一枪,那里立即出现一阵快速移动的窸窣声,他确定有一只狼穿过树林边缘的灌木跑进了深山。
他和女人上了坡地,篝火已经熄灭了,一壶烧开的水都快凉了。
荣世昌的车不在那儿,只剩下警卫科长的那辆吉普车。野餐的几个人都不在。他高呼了一声白鹭的名字,只能听到远山的回声。
他决定到树林里看看,但他知道那只狼不会走远,正怀着凶狠的愤怒在暗处盯着他。
他发动了那辆吉普车,把车灯打开,让灯光射进正对着坡顶的树林里,他让女人待在车里,端着枪走向树林,在距离那儿二十米之外看见了树林边缘挂在一棵灌木枝上的粉红衬衫的反光。
那个喝醉了的跳舞女郎的尸体就躺在那棵灌木下,这可怜的姑娘被狼咬断了脖子,尸体就像一具用红色和白色的果冻制成的标本,已经被狼掏空了内脏。
饶有道是晚上九点钟开警车进入狩猎区的,车上还有他的老婆,她一心想认识几个贵人,执意要参加这次野餐,否则他是不会来的。他是个不喜欢玩乐的人,而看着别人玩乐又不是一件乐事。他们走上通向月牙湖畔的一条近路,在湖的东侧发现了昏迷的白鹭,当时她衣衫褴褛,脸上和腿上全是血,躺在林子边上的一块石头下面。饶有道没再往里走,把白鹭抱上车,掉头开回了绝伦谛医院。
遇犁夫是十一点钟赶到医院的。他的车里有一具狼藉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吓瘫了的漂亮女人。他把女人交给了护士,然后把那个女孩儿的尸体送进了停尸房。看守停尸房的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刚才警察也送来一个被狼咬了的姑娘,她还没死,正抢救呢。”
遇犁夫急忙奔向急救室,在走廊里碰见了刚做完手术出来的医生,确认他们抢救的就是白鹭——她被狼咬伤了,狼牙撕开了她右腿膝盖上方的皮肉,咬到了她的骨头。
她因为失血过多和感染而昏迷;在抢救的时候她流产了,医生在取出死胎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止住她的子宫出血。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是遇犁夫第一次想大哭,但他居然哭不出来,只是用头撞了几下墙。后来他在抢救室门口遇见了饶有道,他对遇犁夫描述了他发现白鹭的经过。
那时,这位警察也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很奇怪,还问遇犁夫究竟是几只狼吃人,因为野餐的六个男女看起来像是被一群狼冲散了。
遇犁夫此前对这个阴鸷的家伙从来没有好感,不过他此后却要惦记着这个人的恩情。但他那会儿已经发懵了,只跟饶有道说了句“大恩不言谢”,就沉浸在他对命运的困惑迷茫之中。
白鹭昏迷了三天三夜,除了发高烧导致的抽搐和谜一般的呻吟之外,就像沉睡在深渊里。遇犁夫开始怀疑绝伦谛医院没有足够的条件和能力,问医生是否需要把病人送到归都去。
医生说对付野兽伤害绝伦谛比归都的医院更有经验,而且,白鹭情况危急,经不起长途折腾。
遇犁夫请求医生用最好的手段和药物医治,医生问他的经济情况,他说他能承担一切费用。他叫来了弟弟遇冶夫,让他给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那三天他都待在医院里。他想不明白那天晚上柞树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能回想起来的事情让他感到荒唐和狼狈,除此之外只有被命运戏弄的感觉。
他也没见到荣世昌,据说他也被狼咬了,但他和警卫科长始终没有在医院露面。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两个人还欠他一个解释,但他没时间去找他们。
漂亮女人骆如沙和她的同事们则在第二天上午就离开了绝伦谛。她被吓坏了,简直吓得要死。临走时她过来向他道歉,还想留下一些钱,但他把她轰走了。
那个惨死的姑娘的家属在绝伦谛医院闹了两天,因为他们对医院的死亡报告很不满,还要把尸体运回归都火葬,却拒绝支付停尸费,并对赶来维持秩序的警察破口大骂。
秘密工厂的一位副厂长出面进行斡旋,先预付给他们一笔钱,又把停尸费交了,医院这才允许他们把尸体运回归都。
第四天早晨,白鹭的主治医生一脸严峻地来到病房,他告诉遇犁夫,他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了,要保住白鹭的命,只有锯掉她的腿,否则病毒会侵蚀到她的内脏。
遇犁夫听到这个结果冲医生咆哮起来。
白鹭就是在那一刻苏醒的,她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呻吟了一声。
但是当遇犁夫去俯视她时,她头直直地仰着,她那被剃光了头发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像个看破红尘的出家人,她的目光穿透遇犁夫和整个布满消毒水味道的建筑,那句虚弱但又果决的话好像是对上苍说的:
“求你了,让我死吧。”
遇犁夫抓住她的手,对她微笑着说:“不,咱们得治病。”
“别再折磨我了。”她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继续说,“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我不要治了,但让他们留着我的腿。”
此后无论遇犁夫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她没有再睁开眼睛看他,也不再说话。
遇犁夫那会儿还认为白鹭是因为流产、恐惧和对他在紧要关头的消失而责备他。
遇犁夫把医生叫到外边,请求他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医生说他最迟要在三天之内做出决定,然后他提醒遇犁夫,实际上他没有资格为白鹭做决定,因为他们还不是夫妻,他最好叫病人的家属过来。
遇犁夫打电话通知了白鹭的父亲。老头儿当天夜里来到绝伦谛,那是个挺硬朗的老头儿,也是绝伦谛人,做了一辈子木匠。
老头儿在病房里跟女儿单独待了一会儿,然后老泪纵横地出来了。看起来他和女儿达成了一致——要结束她在绝伦谛的苦难。
“我了解她,”他对遇犁夫说,“如果锯掉她的腿,她醒来后会自己去死。”
“您知道,我还要娶她呢。”遇犁夫说。
老头儿晃着头说:“别再这样说了,她虽然苦命,但是个要强的孩子,她说得对,她不需要再麻烦别人了。”
他毫无抱怨地对遇犁夫表示感激,还说白鹭曾跟家里说过他,那时他还以为女儿终于有了好运气。
“看来她就是没福气。”他似乎对这种结局已经习以为常,坚持不要遇犁夫再为她花钱了。
最后他说,他和白鹭的妈妈至少愿意在家里看着她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死去。
遇犁夫感到精疲力竭。他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遇冶夫上去搀住了他,建议他回家休息一下。
他点了点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跟着遇冶夫离开医院。
但他刚走出医院的大门就撑不住了,如同遭到了外面月光的迎头痛击,他那被榨干了血汗和希望的身体一阵颤抖,跟着眼球一翻,嘴里胡乱喊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仿佛疯子的咒骂,然后一头栽倒在遇冶夫的身上。
他昏睡了三十多个钟头,醒来时躺在家里的床上,已是隔日的黄昏。
院子里挤满了邻居,香火弥漫,鼓声咚咚直响,伴随着一种鬼哭狼嚎般的歌声。
乍一听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进了阎王殿,过了一会儿他听出来这是“跳大神”的声音。遇犁夫小时候见过跳大神的场面,那时他们邻居家的猎户有个什么灾病都会请巫婆来跳一通。
但遇犁夫的父亲和母亲从来不信这一套,他们倒是都尊敬巫婆,也说过有时候靠着虔诚也能解决问题,不过在背后他们也嘲笑这种虔诚都是因为愚昧。
到他这里,已根本不信这种鬼事,倒不是他不信神——猎人在山里总要相信神灵的,他只是不相信“大仙上身”这类装神弄鬼的把戏。
因此对他来说,这个下午他算是丢人现眼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结束了这场乌烟瘴气的法事,客气地送走了邻居们,使他们全都相信大神显灵了。
照规矩,他得把巫婆留在家里吃素食,还要祭神。
遇冶夫都给他准备好了,大神的牌位就支在枣树下的桌子上,巫婆让他跪下磕头,他没搭理,只问遇冶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遇冶夫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印第安人似的,他头上插了两根野鸡毛,却在胸口挂着一个十字架,嘴里念着耶稣,眼神就像吃错了药一样还冒着缥缈恍惚的光芒。他几乎被遇犁夫的昏厥弄得发疯了。
起先他把他背回了医院里,但绝伦谛医院的神经科医生是个混子,他翻了翻遇犁夫的眼皮,就让遇冶夫把他兄长直接送到精神病院去。
遇冶夫差点儿把那家伙掐死。后来他叫来一辆车,把遇犁夫送回了家。
他向邻居们求助,一个老猎户说遇犁夫中了邪,得请个跳大神的来做法事。
遇冶夫于是从二十里外的西郊请来了这个牙都掉光了的神婆子,她在他们家院子里闹腾了一下午,其间把执行宵禁任务的警察都招来了,他塞了几个红包才没让警察把老巫婆抓走。
“这事儿挺他妈邪门儿,”遇冶夫对兄长说,“她知道咱爹妈的事,还知道你要打狼去,或许真有先知这档子事。”
遇犁夫没觉得这有什么稀奇,他回头对老巫婆说:“您辛苦,我就是累的。”
老巫婆手里拿着一个将近两尺长的烟袋锅,挥舞着对他说:“去磕头,你们家不能再死人啦。”
遇犁夫没好气地说了句:“我死不了,结账吧。”
老巫婆摇摇头。“这世道把你毁啦!”她说,“敬神的人才不在乎死呢!你爹是个好猎手,但走得可不好。你妈可走得挺好,因为她后来明白了。”
遇犁夫听了这话有点儿发呆,那个老巫婆接着又说了一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你印堂发暗,鬼气罩心——你们家才死了一个孩子,但我看他是不愿意来这世道受苦,没成形儿就跑了!”
遇犁夫头皮发麻,冒了一身冷汗,他转头看看遇冶夫,想知道他是不是把白鹭流产的事说了出去。遇冶夫摇着头——此时他已经决定信奉上帝了,他在胸口一连画了九个十字,对遇犁夫说:“哥,跪下吧,那反正没坏处。”
那个老巫婆说:“信个神就算数,就比不信强!”
遇犁夫走到牌位那儿,向他从未感受到恩典的那个神跪下了。他照着老巫婆的指示上香磕头,还把三杯酒洒到了地上。末了他站起来,问那老巫婆:“要是人被狼咬了,神能治吗?”
老巫婆问:“几天了?”
他答:“四五天吧。”
“人多大?”
“二十三。”
“姑娘小子?”
“姑娘。”
“有救!”
遇犁夫满腹狐疑地看着她,问:“还得用刚才那一套吗?”
“那是对付你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混蛋的,”老巫婆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被狼咬了要用土方治——你应该知道这个,猎人可都知道这个,也知道那其实不取决于郎中,而取决于狼——但说穿了,还是取决于神。”
遇犁夫愣了一会儿,随后给老巫婆鞠了一躬——他想起了那个流传在猎人中的古老土方:如果人被狼咬了,得取咬人的狼耳朵上的毛烧成灰,与蜂蜜混合成药膏,敷在伤口上,再加上一些驱毒的草药;如果有必要,还可以把狼皮上的毛都烧了继续敷用。
这个稀罕的土方之所以被人遗忘了,是因为狼咬人的事儿实在稀少,而逮住那只咬人的狼的概率就更小了,以至于这方子后来演变成医治被疯狗咬了的人,据说很灵验,只是谁也没有在狼的身上验证过。
但无论如何,遇犁夫想起了这回事儿,就像在深更半夜看到了照耀他一个人的曙光似的。
他觉得有了希望,最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件事取决于他自己和山里的一只狼,这比他待在医院里像个窝囊废似的干着急要强得多。
他感到自己再一次强壮有力了,当场付给老巫婆双倍报酬,请她回去后继续给他跳大神。老巫婆临走时看了看遇犁夫,神秘兮兮地说,凭她的经验看,他跟大神是有缘的。
第二天,也就是惨剧发生的第六天上午,他开着那辆运送过残尸的吉普车又回到了狩猎区。
他想通知几个狩猎向导做好准备,中午时和他一起去月牙湖边捕狼——这本来就是他们一周前就准备好了的行动。
然而,当他来到狩猎区管理处时,发现捕狼队已经解散了。
管理处的人告诉他,他们得到了最新命令,取消捕狼计划,封锁狩猎区,让那只吃人的狼在冬天饿死。
此外,狩猎向导们的猎枪和弹药也都上交回去了,他们正在集中进行军训。这个人还给遇犁夫看了打印出来的通知,上面说没有荣世昌的书面许可,以后任何人都不能借枪用了。
遇犁夫也上交了枪。他还不知道这套措施就是为了防范他的,也没心思仔细琢磨这件有点儿反常的事情,他只是认为荣世昌是被狼吓坏了。
不过,他显然没法反对让狼在冬天饿死的计划,因为这正是他当初的建议。他觉得有点儿滑稽。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需要对付的只是一只狼,就这一只狼来说,那些狩猎向导也没什么用,他最需要的是运气。
他开车去了秘密工厂,门口换了几个新守卫,他们是在镇压骚乱之后经过军训后上岗的,跟看守弹药车间地下监狱的那批人一样,这些原本憨头憨脑的小伙子被训练成了拥有僵尸一样表情的机器。
他们对进出工厂的人盘查得比以前严格得多,甚至会趴下去看车的底盘。不过遇犁夫也没觉得是针对他的,他只是觉得他们耽搁了他的时间。
他耐心地等过了检查和登记,在九点钟进了工厂,回到宿舍,把他私藏的那支枪从床底下拿出来,还有两颗铜壳子弹。
他想一会儿应该怎么把它带出去,后来想到那辆车上有荣世昌那天晚上借给他的钓具,他把鱼竿拿出来藏好,然后把枪和子弹放进那个漂亮的鱼竿筒里带了出来。
他又去了绝伦谛医院,在病房门口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白鹭。他没进去,怕她醒过来不理他,或者跟他哭。
他在走廊那儿见到了白鹭的父亲,老头儿正在办手续准备出院。
遇犁夫跟他说了那个猎人的土方,要他等着他从山里回来。
老头问他有多大把握,他说:“如果这样也不行,我会认命的。”
接着,他去找已经收过他红包的女护士长。
这是个中年妇人,看上去挺慈祥。遇犁夫跟她说想买两袋血浆。
她问他想干什么,他起初没想说真话,但后来发现他根本骗不了这个一丝不苟的老护士,只好照实说他要去打狼。
她问他为什么不用猪或者羊的血。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逮着那只专吃人的狼。
护士长说:“现在不是你报仇的时候,你应该劝她截肢。”
遇犁夫于是跟她说他要用狼毛做药。护士长对此嗤之以鼻,说那是荒唐的。
遇犁夫说:“这本来就是个荒唐的事,您就行行好吧。”护士长被他对女友的真情感动了,但她还是说,没有人敢私下出售血浆,因为医院的血浆如果不用于临床,就等于犯罪,而且她也不支持他去做这么没谱的事儿。
遇犁夫急了,他伸出胳膊,撸起了袖子,对这位护士长说:“那就请你给我抽出两斤血来。”
护士长认为他疯了。他说:“你不能看着我自己割手腕子吧。”护士长只得照着他的话做了。
在他的不断催促下,她大概给他抽出了一千毫升血,然后告诉他不能再抽了,否则他连老鼠都对付不了了。
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遇犁夫离开前,她给他弄了一块刚从母体取出来的胎盘,她说这东西也许比他的血浆更能吸引那只吃人的狼。
遇犁夫在当天中午回了趟家,给自己弄了些吃的。将近下午两点,他开车再次返回狩猎区,他对管理处的人谎称要寻找自己遗失在那儿的东西。管理处的人见他脸色苍白,杀气阴森,就任由他去了。
黄昏时,他到了月牙湖畔的那片柞树林边上,他知道那只狼并不害怕汽车,因此把车停在了溪水左岸的坡顶上。
那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可以观察到树林里的一块蓝莓丛,距离有二三十米。他决定把狼套子就设在蓝莓丛中间,这样他坐在车里就能看到诱饵。
他把一个稻草人套上了人的衣服,豁开它的肚子,把血浆和胎盘塞进去,下好了狼套子,还在周围洒了一些血。
但他还是担心这只擅长观察和伏击人类的狼会对狼套子迅速做出反应——例如,它要是被夹住了腿或者尾巴,就会不惜自残逃脱。
为了预防这个,他把狼套子上的铁丝外面包上了牛筋和麻绳,让它箍住狼时不至于很疼,就像被缠住了似的,会让狼先困惑和试图挣脱一阵。
他也没工夫挖陷阱,只是把拴住狼套子的绳索延伸到他栖身的车里,挂在方向盘上,就像钓鱼似的。
如果狼套子动了,绳索就会颤动,那样的话,他走出去给它一枪就行了。
他认为这只狼早晚会上钩,但他祈祷它快一点。
离它上次吃人已经过去六天了,它应该没吃饱,因为它太老了,进食的速度相当慢,那天它只吃了一点就被他打断了,要是这几天它没逮到兔子之类果腹的东西,它应该会来的。
这种狼还有个习性,那就是喜欢回到它上次进食的地方看看,就像那是它的厨房一样。
这是一只孤独的老狼,它被某个狼群驱逐了,正是因为要躲着狼群才接近人类的地盘,因此遇犁夫不能学狼叫吸引它,这样做反而会把它吓走。
他也不能用羊羔和狍子诱惑它,这可能会让别的狼跑过来——如果他杀错了狼,那方子就不灵了,这是老巫婆说的,听上去似乎有道理。
天擦黑时,遇犁夫把能做的都做了,开始在车里等待。他把猎枪上了子弹,横在大腿上,把座椅靠背放平了一些,斜躺在上面,喝着保温杯里自己熬的热鱼汤。
第二天凌晨时分,无论什么原因——大神显灵,他自己的血浆,一个刚生产的未知的母亲的胎盘,或者是他选择的地方就是拥有死亡的风水,总之,那只孤独的老狼来了。
然而,遇犁夫睡着了。要是往常他不会这么不济,可他十几个钟头前被抽出去的足有一千毫升的血让他坚持不住了。
他在车里睡了三小时四十分钟,其间那只狼钻进了狼套子,铁丝卡在它的腰上。它慌了一阵,试图往树林里跑,但每次都被牢牢地拽回来。
它累了,蹲下去观察了一会儿稻草人,还有林子外的那辆汽车,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不过,它没觉得太疼,人血的腥味儿勾得它直磨牙。
它用爪子试探了几次稻草人,然后掏开它,吃掉了里面的胎盘,那可是它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混合着一个强壮男人的血,只是太少了。
它撕碎了稻草人,嚼烂了每一根沾血的草,还舔光了四周草丛上的每一滴血。最后,只剩下空气中的味道了,饥渴和失去自由的恼怒让它只想吃人。
它顺着那股气味儿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那根绳索并不阻止它往那儿去,相反,那儿和它连着,好像在牵着它过去。它匍匐着走到汽车边上,在那儿转来转去,然后把前爪抬起来扒到车窗上。
它看见了车里的人,能听到他熟睡时发出的鼾声,还能清晰地嗅到一丝别的气味,不过,它舔过的那股鲜血味儿最强烈,那气味儿来自这个昏睡着的人,此人的血是它尝过的人类的血里最带劲儿的。
要是在过去,哪怕是在它作为头狼的壮年时期,它嗅到这样的人味都会远远地走开,因为这是猎人的气味儿,他们身上带着血腥、火药味儿和一股子杀气。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它感到这股气味儿的后面是它此前从未尝过的胎盘,那东西滋味绝佳,正适合它的牙口——夏季洪水以来的连番好运气又让它兴奋起来。
它吃过好几个人了,最近一个还是鲜活的,他们当中只有一个抵抗,它让她跑了,但它随后就吃到了那个活的。它现在觉得人比兔子好抓。
它满怀期待,不再害怕了,只是缠在腰上的套子让它烦恼,它找了个草多的地方趴下去,靠着一块石头,用爪子扒拉那根绳索,它找到了这根绳子沾着血的部分,它把这段绳子咬在嘴里,开始耐心地、津津有味儿地咀嚼。
遇犁夫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头昏脑涨,睁开眼睛后向窗外看了好一阵,才猛地一激灵坐了起来。
他看到蓝莓丛里的诱饵只剩下乱蓬蓬的一堆干草了,狼套子不见了,连接狼套子的绳索虽然还挂在车里的方向盘上,但绳子的那一头就在汽车的侧前方,已经被狼咬断了。
狼把咬断的绳头和稻草人的脑袋叼到一块明晃晃的石头上,这是故意给他看的,是对他的挑衅和嘲讽——只有狼才能干出这样的事。
但这个一向自负的猎人已经没有力气诅咒这只成精的狼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凄惨地说:
“遇犁夫,瞧瞧你的命吧。”
他打开车门,打算出去伸展一下他那已经麻木僵硬的腰和腿脚。他把一只脚伸出去踩到了草丛上,这时一股骚臭的气味儿钻进他的鼻孔里——只有最好的猎人才能在清晨的山风和露水味儿中立即分辨出这是野狼的气味儿,但它仿佛来自天上。遇犁夫在一阵冷战中忽然停住,昏沉的倦意霎时消失了。
他意识到,那只狼离他咫尺之遥,它就趴在汽车顶上,匍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是个绝顶聪明的老恶棍,是群山中最狡猾的幽灵,已经成精了,否则它也活不到现在。
它摆脱了绳索,给车里的人下了套——用咬断的绳头和稻草人的头颅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它就爬上了汽车,积攒着充满毒菌的唾液,耐心地等待血腥致命的一口。
要是他先伸出去的是脖子,它会迅速跳到他的肩膀上,从后面咬住他的咽喉。
如果他操起枪蹿出去——他不知道谁更快,他现在的状况可不大好,也许他还没来得及举枪瞄准,它就会受惊跑掉。
他不能让它跑掉,也不能在车里朝车顶开枪,因为隔着钢板他不能保证一枪毙命,而铅弹或许只会把钢板打出一个凸痕,弄不好会折回来伤着自己。
反正枪一响,它就会跑掉。它的位置对逃窜也很有利,只要它跳到汽车的另一边,就可以在他到达另一侧之前钻进草丛和树林里。
而在此之前,在胜负未分的夜幕中,它就这样栖息在他的头顶上,耳朵平伏,连尾巴也不摇动,就像等待决斗的战士一样。
它唯一的失算之处就是黎明,晨晖把它一团模糊的影子投射到坡地上,让遇犁夫能确定它就在车顶。
车门半开着,遇犁夫把伸出去的脚慢慢地缩回来一点,但没有完全缩回来,而是还露出一半,搭在座椅外头,看上去软塌塌的。
他不能再犯错误了。他把车里的那根绳索慢慢地绕到车门上,让车门慢慢地完全敞开,然后他侧躺在座位上,拿起了枪。
他打开保险时发出的轻微响动让车顶上的狼爪子警惕地挪动了一下,发出与金属摩擦的细微声音。在这之后的二十多分钟内,人和狼谁也没再出声。
这是双方耐心的较量。
太阳升起来了。
车顶上的狼嗅到了那股让它饥渴、迷醉和误以为浸泡着鲜美胎盘的血腥味儿,这味儿就像喷薄而出的朝阳那么新鲜,就在咫尺之遥,在它爪子下面,贴着一层坚硬冰凉的钢板飘荡出来。
它支起了后腿,朝前跃跃欲试地挪了挪,眯起眼睛四下看看。它受不了这样新鲜的刺激,胃肠开始折磨它。
它把头从车顶上探下去,先看见那个伸出一条腿的人半截身子躺在那儿,就像死了,但还有呼吸。
那股鲜血的气味儿更近了,几乎就在它鼻子下方。它把头向下伸进车里去追逐那股气味儿。
遇犁夫把他手掌上结疤的伤口咬开了,把鲜血抹在一块手帕上用猎枪筒挑起来,举在车门上沿儿。
他用这只流血的手抓着枪,让血继续顺着枪托流淌。他发出微弱的呼吸,指望狼会觉得他要死了。
“进来吧,”他心说,“这儿他妈有你想要的。”
狼把脑袋探进车厢里,速度挺快,那三角形的脑袋倒垂着,脖子弯曲,翻开细长的嘴唇露出凶残的獠牙。
这是个很罕见的姿势,或许它看见过猴子这样在树上倒垂着脑袋。
遇犁夫和它对视了一眼,他看到了这畜生的迷惑——它不习惯这么看人,因此愣了一下。
遇犁夫收起腿,猛拉缠在胳膊上的那根绳索,车门狠狠地撞上狼的脖子,夹住了它的头。
它在车顶上翻了个筋斗,四肢在空中乱蹬;在车厢里,它张开尖狭的大嘴嘶嗥着,喷出恶臭的唾沫星子,凸出的眼珠子狂暴地瞪着他。
这让他火冒三丈,这些天来压抑的愤懑一下子开了闸。
“你他妈叫唤什么!”他咆哮着把枪筒伸进狼嘴里,往它的喉咙深处顶,同时用脚蹬住车厢,把全身的力气都倾倒在那根绳子上。
他本来想给它一枪,但眼下已经用不着了,除了能省下一发子弹,还免得再清洗一次这辆倒霉的车。
他盯着狼的眼睛,面对它喷出来的臭气,听着它的牙磕在枪筒上发出咯嘣嘣的声音,觉得过瘾极了。
“你他妈想说什么!”他拼命地拉着车门,感到狼的骨头在挤压下断了,狼的嘴里吐出了血沫,舌头也歪斜出来。
“吐吧!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他对它说,看着它绿色的眼珠子慢慢黯淡下去。
他快要虚脱了,在车里躺了足足半个钟头才下车收拾了绳索和狼套子,又走了一圈看看那只狼在树林和草丛里留下的痕迹。
太阳那会儿开始刺眼了,照得灰色的狼皮呈现出银色,湖对岸的苜蓿地闪着金紫色的光辉。
这畜生本来是可以跑掉的;它死于贪婪和对他的轻视,或许还有大神对他的女人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