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幕府外广阔的校军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士卒们。
4
一片鸦雀无声中,唯闻风雪的呼啸。
项梁张口结舌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赵军哗变?然而看到司马尚为首的一干大将们眼中的泪光时,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何事?”李牧也察觉出气氛有异,慢慢踱出帐来。
“大将军,赵王特使……”中军司马吭哧道。
“请他过来。”
“大将军!此人……”司马尚只说了半句便生生打住,狠狠咬着下唇直至出血。
“请他过来。”
黑压压的人群分到两边,透过迷漫的风雪,李牧看到那甬道尽头伫立着五六个人影,一个在前,剩下的落后几步,最前边那身影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向自己慢慢走来。望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李牧的心渐渐沉了下来———赵葱。
虽然心知是他,李牧却分明不敢相认了。那消瘦的身形,那凹陷下来的面颊,那苍白的脸色,那通红的双目,这还是那员随自己征战了十余年的猛将么?
只月余未见,如何昔日的魁梧健硕竟荡然无存,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武安君……”
终于来到李牧面前时,赵葱低下眼睛,将手中的王命双手捧起,模糊不清地嗫嚅了一声。
“王使径自宣书可也。”李牧眯起了眼睛。
迟疑了一下,赵葱终是回避着他的目光,略显笨拙地展开了王命,小声念了起来。
“特使大声!”李牧一声断喝。
“诺!”赵葱接令般应道。
“慢,我来。”赵葱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李牧和司马尚的瞳孔骤然缩紧了———
少阳将军,颜聚。
风雪中回荡着颜聚诵念王命之声,一股深深埋藏的愤怒也随之盘桓在所有赵军将士的心头,如同地火在岩石下奔腾流淌,但有星点缺口,立刻便是喷薄而出,爆发出惊天动地毁灭一切的威力!
———王命云,有人密告大将军暗通秦人,意图谋反;
———王命云,本王也不肯轻信;
———王命云,纵然如此,武安君却当回邯郸面见本王,说清个中原委;
———王命云,目下北路赵军战事吃紧,裨将司马尚久为边军大将,最善奔袭战法,着其赶往云中为北路军统帅;
———王命还云,李牧不在井陉关期间,兵权暂交赵葱、颜聚,待到重归井陉关后再予返还;
……
“武安君……”
颜聚念罢最后一个字,赵葱忐忑不安地悄悄抬眼,但见李牧仍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整个校场仍是一片令人战栗的死寂,只余呼呼风声。
“中军司马,兵符拿来。”李牧的声音平淡得毫无一丝波澜。
“大将军!”司马尚陡然发作了,“你听不明白么?说是有人告你谋反,实是郭开栽赃于你;说是让你回去对质,你一走便是有去无回!”
“赵王昏乱,我等杀回邯郸,立武安君为赵王!”有人突然喊道,转瞬间周遭便是一片轰然应和,深埋了许久的恨意骤然爆发了,将尉们抽出了佩剑,士卒们举起了兵戈,所有人双目中都腾起了火焰,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吼着,愤怒的喊杀声沉雷般回荡在风雪中。
“你等昏了心不成!”颜聚厉声喝道,“王命只说召大将军还都,何曾说要治他的罪?”
“狗贼,还敢狡辩!”司马尚一声暴喝,“呛啷”一声佩剑出鞘;早有防备的颜聚也立即与四五名侍卫一同拔剑出鞘;与此同时,其他几名将尉也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都住手!”李牧喝了一句。
司马尚刚要悻悻收剑,突然又想起什么,剑锋转向赵葱:“赵葱!你自己投靠郭开尚且不够,还要为虎作伥陷害大将军不成?”
“咕咚”一声,赵葱跪倒在雪中,已是泣不成声:“将军!末将叔父以谋逆罪被拘押,正在听候发落,举族三百余口也被扣为人质,此番前来实为迫不得已!然末将指天盟誓:王命召武安君回邯郸,赵葱事前半点儿不知。武安君不信,一剑刺穿我便是!”
“……嗨!”司马尚牙咬得咯咯响,终是一把丢掉佩剑,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
“休再争此事了,赵葱,起来;司马尚,捡起剑。”李牧的声音重又响起。
赵葱哽咽着,艰难地站了起来;司马尚拾起丢在雪地上的佩剑,回剑入鞘。
颜聚与几名侍卫也纷纷垂下了手中的剑,却没放松半点儿警惕。
“诸位,你等以为,老夫当真不明此中权谋么?”李牧长叹一声,“若回邯郸,郭开自可给老夫扣上谋反罪名;不回邯郸,甚或你等举事,便更坐实了谋反罪名,老夫左右都是叛臣!可纵然如此,目下最不能做的便是起兵!我赵国内乱还少么?十余代赵王在位,竟然代代都有兵变,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落得甚好?伤的还不是赵国自己?春平侯等人日前兵变,闹得朝局震荡人心浮动,赵国已然元气大伤,再禁不起折腾,你等若起兵杀回邯郸,关外秦人谁来抵挡?郭开若暗通秦人,目下最盼的便是你等丢弃井陉关、杀回邯郸!诸将莫图一时之快,乱了大局!”
一席话说罢,众将人人无言以对,只闻一片粗重的喘息。
轻轻喟叹着,李牧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
“此番回邯郸,有老夫一人足够,谁也不要枉送性命!更不要再次生乱!
大敌当前,你等当以保卫赵国为先,切莫只想着为老夫报仇!你等要忠的是赵国,而非老夫这一将!若当真感念老夫,便当死守井陉关,扛住秦军!扛得一时是一时!”
“死守井陉关!”将尉们的声音轰然作响,其中却夹杂着哭腔,不少人已是痛哭失声。
“军吏去我帐中取酒,老夫与诸位做最后一饮,饮罢便走。”
一名军吏默不作声地将一个酒坛与一摞陶盏抱到李牧面前,手脚麻利地打开了泥封,一股冷冽的酒香便弥散开来,乍闻酒香,人人不由得一个寒战!
“此酒尚有一番来历。”李牧的目光逐一扫过校场上的每个人,“当年赵主父胡服骑射时酿下此酒,赵国王族重臣每人只分得两三坛。三十年前,马服子赵括为老夫至交,赴长平抗秦前,将自己这坛留与了老夫,约定凯旋之后一同痛饮,不料却是有去无回。长平惨败后,老夫便将此酒藏于窖中,本欲扫灭强秦后再饮此酒,以慰马服子在天之灵,而今怕是心愿难了。而今老夫与诸位分别在即,我等当饮尽此酒,以为诀别!”
说罢,李牧痉挛的右手举起陶盏,盏中的酒水微微颤动着,片片雪花飘至酒面,没入了酒中。他率先喝下第一口,然后递给了司马尚,司马尚之后则是项梁,项梁又传给了赵葱,赵葱哽咽着一口喝干,军吏便重新添酒。小小一只陶盏在一片沉默中,在大将都尉司马军吏乃至士卒间久久传着,人人捧起陶盏时都是泪光晶莹。
一坛酒转眼见底,陶盏重又传回了李牧手中,李牧将最后的酒水一口咽下,痉挛的右手将陶盏一把掼碎,左手一抹嘴高喊了一句:“备马!老夫上路!”酒气已随着道道白雾阵阵呼出。
军吏牵来了那匹高大雄俊的阴山胡马,李牧翻身上马,用已变得通红的双目最后扫视了众人一眼,迎着风雪一声长啸:
“诸将,老夫去矣———!”
阴山胡马仰天一声嘶鸣,带着他箭一般冲向前方,冲向茫茫风雪,冲向已知的结局。这一人一马绝尘而去,与众人渐行渐远,瞬间便成了一个小小黑点,很快便消失在了迷漫的风雪深处,天地间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
校场仍是黑压压的人群,没人动弹,也没人吭声。司马尚没有赶赴云中的意思,赵葱没有接管军务的意思,中军司马没有交出军务的意思,护军都尉没有追随李牧而去的意思,一直默默旁观的项梁没有离开赵营的意思,就连颜聚都望着李牧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人群依然默默伫立着,统治这里的,只有一片梦魇般的死寂。
不知何时,一阵微弱的歌声,自远方的风雪中隐隐传来: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司马尚愣住了,赵葱愣住了,项梁愣住了,颜聚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秦人,在悼念敌军的统帅。
《秦风》中的《黄鸟》,是一支著名的悼亡曲,悼念的是穆公时期子车氏一族的三兄弟———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虎,三人生前都是名将,为秦穆公称霸西戎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穆公将死时神志昏乱,命三人一同殉葬。秦人为这悲惨的故事哀恸不已,于是做了这首《黄鸟》,既是对子车氏兄弟的缅怀,又暗含对穆公杀贤的谴责———交交叫的黄鸟停在棘枝上,谁跟随穆公去了?是子车奄息。这奄息一可当百,站在他的墓穴面前我等颤抖不已。苍天杀了我们的英雄,我等愿以百人赎他性命……
歌声久久回荡在风雪中,不知何时,士卒们开始有人跟着哼唱起来,三五个,七八个,十几个,几十个,越来越多,歌声渐渐弥散开来,回荡在整个校场上,又回荡在整个井陉关上空,就这样随着哭声和风雪声,传到很远很远……聆听着漫山遍野的《黄鸟》,一身缟素的王翦站在山巅,面向李牧远去的方向,缓缓将陶盏中的酒水浇在雪地上。
“武安君……”他低声念道。
这一个武安君,令他想起了那一个武安君,他记得那也是个风雪迷漫的冬日,那也是不绝于耳的《黄鸟》,从杜邮一直传唱到咸阳。他目睹了那一个武安君的死,而今又经历了这一个武安君的死,尽管是敌人是对手,尽管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涩,但兔死狐悲的感伤,仍然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抬头望向风雪深处,王翦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与李牧的那番对答:
“……王翦,或将在战场外击败将军……果真那般,则非大将军之败,实乃赵国庙堂之败。……”
“果真那般,将军以为李牧当如何?”
“将军,或将明知艰险,依旧飞蛾扑火。”
……
“上将军,为何不与李牧正面一战?”
王翦身后,王贲低声问道。
“武安君虽为我等死敌,终究一世雄杰,自家也必定希望战死疆场,如此方为烈士归宿。连这最后心愿,上将军也不肯成全他么?”
王翦心头一颤,眯起了眼睛。
“为秦国统一计,李牧必须这般死。非如此,不得彰显赵国庙堂之腐朽,不得摧毁赵军之战心,不得使赵人恨赵迁郭开而非秦军。”
“然则,上将军会否替武安君报仇?”
“为将多年,竟还整日想着寻仇?灭赵之后郭开如何处置,自有国法,非你我所该过问。”
王贲不吭声了。
“我等回幕府。”
一把甩掉罩在外面的白色战袍,王翦露出了闪烁着寒光的黑色甲胄,目光也由方才那瞬间的柔软,重又变得冷峻犀利:
“传我将令:灭赵之战,正式开始!”
5
沉寂了许久的聚将钟,重又响起了。
刚刚是第二通钟声,一干大将们便纷纷拥进了中军幕府,望向王翦的目光都颇为复杂,有些失落,有些惋惜,有些愤懑,却还有些期待,显然都知晓上将军要通报何等消息。而王翦也同样明白大将们心下所想,目光在他们的脸上飞快扫过一圈,然后简简单单说出一句:
“李牧死了。”
话音落点,幕府中一片死寂。大将们尽管早有预料,神色间却都不约而同
地怅然若失。
“顿弱密报在此,言说赵国目下局势,老夫先讲与各位。”王翦目光中同样的失落一闪而逝,抖抖手中的绢帛,逐一转述了顿弱密报所言的赵国近来局势———粉碎公子嘉等元老兵变之后,郭开以赵王名义召李牧还都,将其秘密诛杀,又将一封王命颁布朝野,云李牧面见赵王时意图行刺,已被侍从当场格杀。自然,这只是郭开的说法,任谁也不会相信,关于李牧之死的各种传言已在邯郸市井广为流传,谁也无法分辨真伪———有人说,面见赵王时,李牧因右手挛曲行礼不便而接了假手,当时在场的韩仓却说假手中藏有匕首,李牧是意图行刺,
以此为由将他处死;也有人说,赵王并未直接下令处死李牧,李牧是被逼无奈中选择了自裁,他因右手挛曲无法握剑,于是口衔剑尖,撞殿内铜柱而死;还有人说,李牧不肯束手就擒,选择了逃亡,在客栈投宿时醉酒被杀……各种说法众说纷纭,然而无论真相如何,这一事件对赵国的打击都可谓是毁灭性的,前线赵军士气一落千丈,国人纷纷痛骂昏君奸臣,整个赵国都陷入了巨大的哀恸之中。
不仅于此,继李牧被召回邯郸后,司马尚也以“就任北路赵军统帅”之名被调离井陉关,从此以后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被暗杀,也有人说他没有死,而是秘密潜回了邯郸,继续图谋举事兵变。此后,听命于郭开的赵葱、颜聚便接替李牧、司马尚就任井陉关赵军统帅,目下已开始放弃关外两山,大军筹划向关内撤退,准备来春与南北两路赵军一同反击秦军。种种迹象表明,攻赵时机成熟了。
……
“……自今日起,我等可正式着手灭赵!”王翦的剑鞘指上了列国兵争图,“赵国施政轴心在三处,一为邯郸,二为信都,三为柏人,由南向北逐次排开。
老夫谋划:杨端和辛胜领南路秦军猛攻邯郸,羌?李信北路秦军南下攻向信都、柏人。南北夹击之下,中路赵军必定撤军回救,赵葱颜聚退兵之时,我军便突袭井陉关赵军,将其击溃之后,各部分别按此等路线行军……”王翦的定秦剑在地图上一下下滑动着,将尉们也细细听着他的拆解。
“……军令司马,将老夫将令送至南北两军,各路兵马好生准备,一旦赵军有异动,当即猛攻!”
随着王翦将令的下达,南北两路秦军都向各自对手发动了猛攻。
南路杨端和部自安阳北上,渡过漳水,直取赵国腹地大军,这一路赵军虽是拱卫邯郸,实力却最弱,很快便在杨端和、辛胜的猛攻下溃散。此后杨端和步步为营,逐一攻克拔除邯郸四野的所有要塞营垒,很快便使邯郸成为孤城一片。半个月后,南路秦军已兵临城下,距邯郸只余区区二十里。
另一边,羌?、李信也甩开了一直与自己纠缠的边军,一路疾驰南下。此时南路秦军进逼邯郸的消息遥遥传来,边军闻讯后忙丢弃雁门关追击,不料羌?依李信提议,在马邑一带设下伏兵,边军追赶甚急未及察觉,骤然被伏兵打乱方阵,连番激战后才勉强突破重围一路南撤,一直逃到柏人以北三十里方才重新立定脚跟。如此一来,南北两路秦军便仿佛一把巨大的铁钳,将赵国举国兵马渐渐压缩到了北至柏人、南至邯郸、西至井陉关这狭长一线,眼下赵国还在苦苦支撑的,只剩下了中路的井陉关守军。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另一场兵变又在井陉关守军中爆发了。
这场兵变爆发于新任的两员大将赵葱和颜聚之间。自接替李牧、司马尚为将以来,两人始终龃龉不断。李牧死后,赵葱陷入了深深的负罪感中,对那位明为自己裨将、实则替郭开监视着自己的颜聚,他时常有杀了他再自行了断的念头。而颜聚虽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自己刚执掌中路军,威望远不如李牧、司马尚等边军大将,若轻易向赵葱发难,极可能激怒士卒,难保不会有哗变隐忧,是故刚接手兵权之际,两人面上总算相安无事。然而随着南北两路秦军步步逼近邯郸,这表面上的平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经郭开秘密授意,幕府议事时颜聚一力主张自己率井陉关半数兵马回撤,如此既可及时脱离这秦赵主战场,也可趁机削弱中路军兵力。赵葱自然明白颜
聚乃至郭开的心思,当即断然拒绝,说辞又是提过了不下百遍的借口:武安君生前有令,边军一兵一卒都不得擅离井陉关!颜聚心下大是焦急,却也不敢公然反对,只得私下里召集起与自己一党的将尉们商议对策,一干大将异口同声地赞同秘密撤军:接管将权之后,赵葱颜聚一直是分头驻扎,赵葱在关上,颜聚在关内,若筹备稳妥趁夜拔营,不惊动前军悄悄撤退并非难事。颜聚深以为然,商议已定后便选了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率领着整支后军开始了秘密撤退。不料大军刚走出十几里,四下里突然杀声大起,黑漆漆一片的山林中当即亮起片片火把,映照出一队队火红的甲胄战袍和一面“赵”字大纛,颜聚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是大怒———自己还没理会赵葱,他倒先打起自己来了!当即厉声喝问赵葱,此是何意?赵葱却切齿笑道:颜聚你不听武安君将令擅自撤兵,实同反叛!说罢便下令猛攻。颜聚自然大急,也大吼着赵葱不从王命我等诛杀叛将拔出了长剑,随着两员主将各自的军令,赵军由此开始了同室操戈……
“上将军,前军有报:赵葱颜聚彼此攻杀!”
“传令王贲,强攻井陉关!”
帐外号角渐次响起之际,王翦旋风般卷出了大帐,刚登上云车便看到王贲所在的前军营垒中亮起了大片火把,一条条灯火长龙正在汇集成一座座方阵,多日不动的数十辆冲车云梯车被渐次推出门户大开的库房,火光的映衬下直如一只只怪兽一般。
王翦眯起了眼睛。对于赵葱、颜聚两人间的恩怨,他并不知晓,但刚入夜之时,王贲便遣军令司马送来了斥候回报,说颜聚已开始拔营撤军,赵葱部也大有异动,从这两将的不同举动中,王翦猜到他们之间必有龃龉,早已下令全军枕戈待旦,无论对手如何行动,天明时分秦军都要开始强攻井陉关。可谁曾想到,赵军竟比他预料得更进一步,两员领军大将竟开始了互相攻伐!
———便是此时!秦军等了近一年,终是迎来了这一战机!
心念及此,王翦扭头向身旁的军令司马断然下令:“擂鼓!”
战鼓隆隆人声鼎沸中,一座座秦军方阵、一架架攻城器械开始向着山谷中的井陉关辚辚而去。
“拿下井陉关!”攻坚士卒们的头顶上空,王贲粗重的吼声自司令云车上遥遥传来。
6
夜色中,赵葱颜聚彼此的攻杀愈发惨烈了。
双方士卒开始都还有些犹豫踌躇,却也心知军令不能违逆,于是仍然向着曾经的同袍扑了上去。随着战死者越来越多,双方也渐渐红了眼,最终杀得难解难分。两边谁都有充足的理由,谁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谁都认为对方才是叛逆,都认定只有自己才是忠心为国,也都在为残杀对方而痛心……然而,谁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兵刃。这些士卒都是李牧苦心孤诣经营了几十年才带出来的边军精锐,也是行将灭亡的赵国最后的生力军,然而他们没有牺牲在抗秦的战场上,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剑下。
两边打了整整一夜,各自丢下千余具尸体,斗志远不如对手的颜聚渐渐顶不住了,终是下达了撤军的将令。双目血红的赵葱眼见颜聚退兵更是兴奋,长剑一挥大叫了声“叛军败退,我等追杀!”不料此时一名浑身血污的骑士匆匆由后阵赶来,带来了秦军开始进攻井陉关的消息,赵葱顿时眼前一黑马上晃了晃,双手死命揪住缰绳才没跌落下来,心下一阵懊恼痛惜:自己只顾着寻仇泄愤,不想却被秦人乘虚而入!当即大吼了一句“放弃追杀,整军回撤”,统领着忙乱中重整阵形的残余赵军重新回援井陉关。然而及至他们匆匆奔回时,却见关城上飘扬着的正是秦军的黑色旗号。
秦人已攻破了井陉关。
高高的关城之上,王贲正低头俯瞰着远方匆匆赶来的赵军。赵葱方才已把大军撤出了关城,留下来的不过两千守军,与其说是防御秦军,倒不如说仅仅是装装样子,是故秦军很快便全歼守军拿下了关城,损失微乎其微,轻而易举得连秦人都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井陉关外逡巡了将近一年,攻下它却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时,急急回撤的赵军红色潮水已由远及近卷到关城之下,“夺回关城,血战报国”的愤激高呼即使是关城之上也能听得清楚,王贲见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当即挥动起手中令旗:“按兵不动,弓弩御敌!”战鼓擂响之际,万千箭矢随后便自关城倾泻而下,秦赵两军的攻守完全颠倒了过来。
这是一场完全不平等的对战,秦军占据险要又刚夺取井陉关,士气正盛,赵军却已连续厮杀了近一整日,兵力折损近半,幸存者也个个疲惫不堪,带伤挂彩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这支赵军本为边军飞骑,擅长的是马战,驻守井陉关近一年来也早舍弃了马战之长,改成了步军,守关时仗着井陉关为屏障尚可与秦军抗衡,然而目下的山野作战除却弓箭优势,战力已明显落了下风,面对着落入秦军之手的关城根本一筹莫展,两个时辰下来,尸身已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却还是在一波接一波地猛攻着。
“那便是赵军统帅?”
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正在关城上时刻紧盯战局的王贲猛然扭过头来,看到父亲在一干司马军吏的簇拥下上了关城。
“回上将军:正是赵葱!此人负隅顽抗,定是要与我拼尽兵力!”
“莫再缠斗了,尽快击溃!”王翦面无表情道。
王贲明白父亲的意思———失去了井陉关的赵葱部已再不足虑,全歼他们只是早晚之事,然而正在撤向邯郸的颜聚却不能不防,若他与郭开会合,难保不会使整个战局再生变故。心念及此,王贲不假思索高喊了一句:“王贲请亲为前锋,斩将夺旗!”
“善,老夫替你执掌金鼓,锐士千人队交你,击杀赵葱!”
听到父亲要将铁鹰锐士交自己统领,王贲心下大为兴奋,当即朗声一句:
“五百人足够!”
“你这千人一个不能少,赵葱卫队一个不能留!切莫托大!”
“诺!若损一人,提头来见!”王贲一抖战袍便噌噌下了关城。
王翦没有理会儿子的身影,而是望着负隅顽抗的赵军高声叫道:“军令司马,派骑传侯绕过战场,分头赶往南北大军!命羌?筑壁垒,卡住柏人、信都各处要道!命杨端和设伏邯郸郊野,截断颜聚退路!”
“诺!”
“擂鼓!开关门!”
巨大的响动中,封闭了将近一年的沉重关门终于隆隆打开了,正冒着箭雨强行攻关的赵军心下一惊,正要向着大开的关门拥去,却不料一阵沉雷般的声响突兀自关内隐隐传来。赵军个个弓马娴熟,一听便知这是骑兵在冲锋,他们早知中路秦军绝大多数都是步卒,目下出现的这支骑兵,只有一种可能———
铁鹰锐士千人队!
“收缩阵形!”后面的赵葱只来得及喊了这一句。
令旗刚将这道命令传至全军,秦人已杀过来了。这队骑兵没有任何旗号,每名骑士都是黑袍黑甲、黑色战马,胸甲上都镌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黑鹰,头顶的板冠和铠甲的花纹分明昭示着一个个不更的爵位,若在寻常秦军中,他们每个人都该是千长军侯。这本是远在咸阳的秦王政自己的卫队,灭国大战以来,这支队伍便由上将军王翦亲领。
他们默不作声地急速冲来,后阵的赵葱只看到一股黑色狂飙卷出关城,紧接着便入红色的赵军大阵,直取自己而来;一瞬间便是箭雨的泼洒战马的冲撞短剑的刺砍,收获了不知多少死亡。
“将军,不如撤……”身后一名侍卫刚一开口,赵葱便回身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再言撤军,便是这般!”一把抽出血淋淋的短剑,赵葱瞪着通红的眼睛,嗓音已不似人声,“今日谁都不许活,都跟我一道战死于此!”
“……诺!”身旁卫士们齐声应道。
“冲!”赵葱手中残缺的短剑颤抖着,仍是毅然决然挥向前方。
剩余的赵军士卒已没有力气大吼了,只是齐齐举起手中的长剑长矛,以示必死的决心。
然而,当他们刚排好方阵,还未及竖起一面面破碎的盾牌、挺出一根根折断的长矛时,王贲率领的千人队已如一片乌云般席卷了过来,才赶到堪堪一箭之地便在马上纷纷张弩,齐齐射出支支弩矢,胯下战马却丝毫没有放慢半点儿脚程———正是天下所有飞骑的典型战法。但闻一片嗖嗖声响,赵军士卒猝不及防,纷纷被钉在地上,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号,幸存的赵军还未反应过来,那一片黑云已经席卷到了近前。
已被箭矢钉到地上的赵葱,用尽最后气力艰难举起了手中折断的长剑,试图拦下冲到面前那名骑士的致命一击。
日头已开始偏西,然而赵葱看到骑士高举起长剑,剑锋仍反射着强烈日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武安君,赵葱不敢侈谈赎罪,目下力所能及之事,只是战至最后一刻,维护赵国边军尊严……
这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看到剑锋上的那道日光,如同一颗流星般骤然向自己飞来。
……
赵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就这样彻底覆灭了。
休整了数日后,王翦接到了杨端和送来的军报:颜聚部脱离赵葱追杀后一路向东,本欲回救邯郸,却被南北两路秦军一同截杀,已经全军覆没,主将颜聚也被生擒。此后羌?李信杨端和辛胜两军四将合兵一处,又将柏人、信都附近最后残存的赵军尽数歼灭,彻底清扫了这一带的全部守军,占据了东阳一带,目下只余邯郸孤城一片,是否下城,请上将军定夺!
“可。”王翦只简简单单地回了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