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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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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图穷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七章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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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图穷

低矮的灰色天穹下,大团乌云向四面八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也像这乌云一样,越来越浓重地笼罩在广袤的旷野之上。Www.Pinwenba.Com 吧萧瑟金风呼啸着掠过大地,尽显秋日颓色的衰草随即纷纷折腰低头,乖顺地向这自然的造化表露臣服之意。

远处,滔滔南易水咆哮着,嘶吼着,与秋风的怒号交相轰鸣。随着去岁赵国的灭亡,这条发源于太行山、作为燕赵边界的大水,如今已成了秦国与燕国的分野。

灭赵后,秦国大军在赵地驻扎了大半年,歇马整顿之余更着力安定民治。

除去继续在赵地推行秦法与郡县制、缉捕逃亡世族与悬刀刺客外,秦军还大力招徕代地灾民为民夫,向他们派发军粮、指定劳役。待到次年夏末,赵地已大体安顿了下来,赵军残部虽仍盘踞在代地,但已再难成气候,只是若想清剿他们却极是棘手。反复思量下,王翦决定暂不理会代军,而是继续开始灭国大战。

幕府会商中,大将们的意见分外一致,异口同声地认为应当继续乘胜北上,进攻燕国。

之所以做出这一判断,首要原因便是剩余四国的实力对比:楚、齐、魏皆为昔日强国,如今实力犹存,当徐徐图之;燕国却自始至终贫弱不堪,整个战国之世,除去燕昭王之时振作了一段外,实力在七大战国之中始终垫底,若非地势太偏,早不知被灭亡过多少回了。相形之下,进攻燕国自然要容易得多。

除此之外,燕国摇摆不定的邦交国策,也是秦军率先灭燕的一个重要理由。与韩国一样,燕国自身实力孱弱,是故战国之世绝大部分时日中,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合纵连横之上。连横对象自然是秦,合纵对象则主要是齐、赵两个邻国,但恰是在对两国邦交上,燕国历代国君都显得颇为短视:如燕昭王时期灭齐的功亏一篑;如无视赵国为山东六国扛住强秦,但有机会必在赵国身后捣乱,种种荒诞作为皆可验证这一点。纵横家苏秦曾说燕国“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指的便是弱小的燕国不自量力,一边刻意结交远在千里、与自己其实并无直接冲突的秦国,一边却又与唇齿相依、实力还远超自己的赵国交恶,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正是基于这等并不以实际利害出发,只出于一己好恶的邦交方略,燕国也便成了剩下几国中最难以捉摸、变数也最大的邦国,它既可轻易倒向秦国,也可同样轻易地倒向楚、魏、齐三国。而一旦倒向三国,便不啻在秦国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是故对秦国来说,与其留着如此一个随时可能背叛自己的盟友,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它消灭,彻底扫平身后隐患。

基于此等考虑,王翦终将下一个目标定为了燕国。在取得了回到咸阳的秦王首肯后,他随即开始了一系列部署:其一,前将军杨端和领三万步卒留守邯郸郡,为攻燕秦军之后援;其二,灭赵时的南北中三路秦军重新合为一路,北上挺进易水南岸;其三,自己仍为灭燕统帅,擢升大将辛胜为裨将;其四,上郡蒙恬向东进发,事先切断燕国与匈奴、东胡的联结;其五,派出斥候入燕,与早已潜伏在燕都蓟城的顿弱一道打探燕国虚实。

一切铺排已定之后,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秋,秦军开始向燕国挺进。

一股股巨大的黑色洪流自西南方缓缓涌向易水南岸,渐渐汇集成一片方圆达数十里的广阔营地;北岸却依然毫无动静,毫无燕军集结迹象,大片荒野仍旧渺无人烟。

“禀报上将军,燕军仍无异动。然王贲推测,此举无非示形而已,若当真开战,举国燕军数日之内便可集结于易水。”

这是王贲在从燕国回到秦营之后,带给父亲的第一个消息。听到这里王翦淡淡颔首:“好,有长进。”

“此外,数月来燕代两国密使往来频繁,我等推测,必是要联兵抗秦!”

王翦鼻中哼了一声。

“其三,顿弱黑冰台密报,燕国使秦人选,已定为上卿荆轲;其四,王贲目下已查明,那人确在燕国,且与太子丹往来密切!”

听到儿子最后一句话,尽管着意掩饰,王翦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思忖有间后才答了一句:“老夫明白了,你且下去。”眼见王贲拱了拱手,一声不吭地出了中军幕府,王翦紧紧皱起了眉。

父子二人是从赵王城失火那夜后开始交恶的。得知王贲奉秦王命刺杀郭开之后,王翦当即暴跳如雷,把儿子大骂一顿,又坚执要求对他重罚。尽管秦王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对王贲赵高都未惩处,但王翦仍将儿子由后将军贬为斥候营主将,又撤销了他因灭赵有功而该当赢得的两级爵位。王翦还记得,宣布自己的决定时,儿子尽管面无表情,脸上却抽搐了一下,看到那副神情时自己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而目下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王翦更是觉得似曾相识:王贲的身影,就像……

那个人。

那个目下在燕国,且与太子丹往来密切的人。

几多年未见了?王翦皱着眉头回忆着,十几年了吧?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他,还是秦王政八年之时,目下却是秦王政二十年,如此说来,自己和他已有整整十二年没再见面了。

整整十二年啊。

十二年。十二年可使当时未加冠的少年成长为如今的天下主宰,可使自己和蒙武从四十不惑迈入知天命之年,可使蒙骜将军坟冢前原本纤细的小树长到碗口粗,可使天下之人忘却,秦王政还曾有过一个叫成蛟的王弟。这十二年改变了太多太多,然而始终未曾改变的,却是那个人只身亡命天涯的命运。

那个人,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仇恨,熬过了这漫长的十二年?

十二年间,那人留给自己的回忆已渐渐淡漠,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发生在昨日。十二年前由他主谋的那次叛乱,论规模其实不及禣之乱,然而若论其对秦国的负面影响却毫不逊色,也正因此,秦王才会悬赏千金万户要他的人头。王翦不知此番灭燕自己还能否与他重逢,他只知道,再见那人时,只能是他的死期。

远处遥遥传来了低沉幽咽的埙声,这是营中士卒们最寻常的消遣之一。王翦来到幕府门口静静聆听着,也远眺着北方的易水,远眺更北方的燕南督亢之地。这埙声使他回忆起了那个人,那个目下就藏身于远方那块土地上的逃亡者,那个与自己阔别了十二年、也曾是自己至交的故人。

“樊,於,期……”

王翦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没有念出这个名字。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埙声依旧回荡在沙沙雨声中,王翦的思绪随着这埙声飘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时白起、司马靳刚自裁不久,蒙武的父亲蒙骜成为了新一任秦国上将军,王翦和蒙武也一同升任了都尉,正是在那时,他俩认识了樊於期。

那是个和眼前一样细雨霏霏的傍晚。他和蒙武结伴来到了埋葬司马靳的华池,想在赶赴关外大营前为他扫墓,不料却在黄昏的细雨中听到一阵《黄鸟》的埙声;再拨开密密匝匝的松枝,正望见一个戴笠披衣的高大身影立在雨中,捧着一只陶埙吹着,瘦削的脸颊上一道剑伤格外显眼。尽管王翦和蒙武分明就在身旁,他却始终旁若无人,照旧沉浸在乐声中。

“足下……是司马靳故人?”王翦小心翼翼问。

那人没有理会,仍然继续吹埙,一曲终了后才开口:“我与他素昧平生。”

“既不相熟,何故来此祭奠?”

那人沉默有间,这才冒出一句:“当年我曾立誓赶超司马靳,如武安君那般做天下名将。惜乎与此二人擦肩而过,故来此凭吊。”

“赶超司马靳?如武安君那般?”蒙武连愣了两下,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胡吹大气!便是我等,你又比得上么?我二人虽不及司马靳,却也都是公大夫爵,上将军帐下都尉!”

那人却鼻中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将陶埙揣入怀中,看也不看蒙武便径自走了。

蒙武惊愕不已,想了想,又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喊道:

“如何,知晓自己不行了么?知耻便当后勇!想做名将,先如我等当了都尉再说!”

唰地一下,雨水四溅,那人摘掉斗笠脱去蓑衣,露出了乌油油的秦军铠甲,脚下却没有半点儿停顿。望着他的背影,方才还得意扬扬的蒙武一下瞪大了眼睛,王翦也呆住了。

尽管天色已晚又下着蒙蒙细雨,尽管只是个背影,两人却从那铠甲和板冠上辨认出了那人的公乘爵,换言之,比他俩还要高一级,通常军中有这等爵位者皆为主将,已有统率万人兵马的资格。

“真他娘稀奇,军中何时多了这么个将军?”蒙武愣愣地自言自语。

王翦也惊讶地望着他逐渐远去,沉思有间,忽然想起了什么,遥遥高喊道:

“可是樊於期将军?”

一声战马的嘶鸣透过雨声远远传来,紧接着便是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旬日之后,两人来到关外大营,去向上将军蒙骜报到,刚踏进中军幕府,迎面便是一双冰冷的眸子,一张带着剑伤的瘦削面孔。

“来来来,这便是前军主将樊於期,你二人日后便是他的部属。”那人身后,蒙武的父亲蒙骜迎了出来,呵呵笑道。

……

王翦和蒙武,就这样颇有些尴尬地认识了樊於期。

时隔多年重新回忆起来,王翦仍颇为诧异,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同樊於期成为好友,他曾问过个中缘由,樊於期却只淡淡答说,无他,只因你与司马靳相熟耳。语气中的自负显而易见,然则他倒也非妄自尊大,众将都知他在军中分量,也知上将军蒙骜何等器重他。自秦昭王五十一年起,直到秦王政八年,十八年间秦国几乎年年有战,而樊於期也参与了秦军的大部分战事,攻下大小城邑数十座,对于只有三十余岁的他来说,这一战绩已殊为难得。

然而,王翦却很少见他为此兴奋。

“下几座城而已,既非歼敌百万,何喜之有?”王翦问他缘由时,他淡然回答。

的确,蒙骜任上将军以来,秦军战法开始有了显著变化。此前秦国一直以斩首为计功主要依据,杀敌越多爵位便越高,王翦等人的爵位便是这般积累起来的,樊於期更是个中翘楚。在秦国与六国战力大体相当时,这一战法曾发挥了巨大威力,屡屡重创六国,终使秦国对六国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然而慢慢的,其弊端却也逐渐暴露:秦军每战只以斩首为要,始终未形成完整方略,数十年间除夺取了韩魏等国一些相邻领土外,几乎始终是原地踏步,一统天下显然还遥遥无期。

正是因意识到症结所在,蒙骜将军经反复考虑后,最终提出了一个完整的东出方略:以蚕食战法逐步攻克三晋一系列城池,一步步化解大河、太行山等天险,切断分割三晋领土,使之无法互为犄角,从而为秦国最后一统天下打下坚实基础。在此方略指引下,秦军战法便有了诸多变化,一是不断更改用兵方向,有意使攻势显得杂乱无章;二是大大减少用兵规模,每战出兵不过三五万人;三便是不再以斩首计功,只以攻占城邑为目的。种种举措都是为隐藏真实意图,迷惑山东六国。此等形势下,秦军即便歼敌众多也无法挣爵,而若以下城记功,晋爵却又太过缓慢,无怪乎争强好胜的樊於期大不知足。

“我等为的是最终胜果,斩首晋爵之类却是不必在意。”当时王翦笑道。

樊於期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赞同之意,只是重又捧起那只小小的陶埙,自顾自地吹了起来,一曲《无衣》终了,王翦听见他喃喃低语了一句:

“生不逢时,惜哉……”

“生不逢时?”一旁的蒙武只觉莫名其妙。

“若武安君仍在世,我纵不如司马靳,也早崭露头角矣!”樊於期的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惆怅,叹口气道,“终是生不逢时……”

……

生不逢时。想起这个词,沉浸在回忆中的王翦皱了皱眉,他明白樊於期的症结所在———和自己与蒙武一样,他也狂热崇拜着武安君,以及属于他的那个时代。他们都没能赶上那个时代,没能像司马靳那样与武安君并肩而战,这也是为甚他们会对司马靳那般羡慕和佩服。然而远比自己和蒙武更甚,樊於期真真切切想要回去,想以自己的力量延续那个时代的荣光。他轻兵死战,他崇尚首功,他对蒙骜的方略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他对自己的战果不屑一顾……说到底,都是因此。

“……而今已非武安君之时,用兵方略、战法皆变,赏罚法度自然也变,岂能刻舟求剑?依新军法,此番你部无抚恤!”

不经意间,王翦耳畔又响起了蒙骜将军的声音,眼前也仿佛浮现出他黑着脸的样子。

蒙骜的愤怒来自河外之败,来自樊於期那战中的轻敌冒进。其时,邯郸之战后留赵十年的信陵君魏无忌率五国联军一同攻秦,秦军本已小胜,众将都主张撤军,樊於期却一心想生擒信陵君,不顾王翦规劝继续追击,果然遇上埋伏,及至主力大军匆匆赶回,樊於期部已被困在了狭长山谷里。大军忙杀入谷中,不料另一支伏兵竟神出鬼没地从身后冒出头来堵住了谷口,待到秦军好不容易

杀出血路脱身而出时,兵力已折损近半了……

回营之后论及败战罪责,樊於期自然首当其冲,他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针对自己的诸般处罚,却仍分辩道,此番秦军固然损失惨重,但自己所部兵马毕竟杀敌甚众,一命换一命地重创了联军,是故仍希望上将军抚恤死者。蒙骜听了此言当即大怒,一口拒绝,又说了前边那一番话。

王翦记得,当听到蒙骜那句“而今已非武安君之时”的时候,樊於期尽管面无表情,脸上的那处剑伤却抽搐了一下,他默默听罢蒙骜的斥责,行了个军礼便径自出了中军幕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而方才儿子王贲的表情,正与樊於期一模一样。

那日深夜,王翦蒙武在空旷的校军场上找到了他,看到他坐在月光下,孤独地吹着埙。

“於期……”王翦欲言又止。

“莫再说了。”樊於期冷冷答道,仍像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乐声里。

整整一夜,埙声一直回荡在校军场上。第二日,樊於期被夺去爵位,贬为都尉,调到了裨将桓驣麾下。

在王翦的记忆中,那该是樊於期生命中的一个分水岭。被贬为都尉后,他更加沉默寡言,即使是对自己和蒙武也常是一整日无话。王翦当时可以感到,樊於期面上虽平静如常,内心深处却在不时翻滚着一股炽热的火焰,这火焰之所以没有当时爆发,只不过是因他一直在极力压抑,等待着成熟时机而已。

秦王政八年之时,他所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

当时蒙骜正在为攻赵做准备,他的打算是将大军分为两路,自己亲领主力攻向龙邑、孤山、庆都;另一路偏师则向上党进发,攻占屯留,这路秦军名义上的统帅是长安君成蛟,他是秦王政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在宫中长大,这次主动提出要入军历练。蒙骜知晓长安君实际上并不通兵事,于是有意派樊於期辅佐,他的考虑是,樊於期职爵虽低,论将才却足可胜任统帅,若能在这一战立下功劳,便不啻一个重新启用他的良机……

然而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樊於期根本没理会他的苦心,反倒趁此机会彻底走上了不归路。

王翦后来才知晓,成蛟樊於期都早有反心。当时秦国庙堂已是暗潮涌动,关于秦王生父其实是吕不韦的流言传播甚广,太后禣一党也渐渐成势,而吕不韦又招揽了大批门客编纂《吕氏春秋》,倡导“义兵”“顺民”等诸般王道理念,意图对秦法缺陷进行修补。种种不满郁积起来,两人均不约而同地认定吕不韦是祸乱秦国的元凶,是他将血统来历都不明的秦王政推上王位又大权独揽;是他把大阴人禣引入庙堂;也是在他的主张下,以“义兵”自居的秦国才废止了斩首战法;更是他大肆宣扬王道,意图腐蚀动摇秦国法治根基,使秦国倒退到六国那样的人治!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攻下屯留后举起叛旗,公然宣称秦王政是吕不韦之子,自己要攻回咸阳,将秦王政、吕不韦、禣等人尽数清剿,立成蛟为王!

这场叛乱在秦国造成的震动是不言而喻的,更要紧的是,它还间接造成了蒙骜的死。打到庆都一带后,蒙骜便按原计划驻扎了下来,等待攻下屯留的成蛟、樊於期进兵与自己会合,然而他等到的不是援军,却是屯留反叛的消息。

大惊之下蒙骜急忙撤军,不料路过尧山时中了赵将庞眗的埋伏,一切都仿佛数年前河外之败的重演,只是这次遭遇埋伏的变成了蒙骜本人,而他也没有樊於期突围而出的运气,最终死在了乱箭之下……

“休要管我,平叛要紧!”王翦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蒙骜最后的吼声。

“阿翁!……”蒙武撕心裂肺的哭吼声,仍是那样清晰。

……

王翦的思绪开始模糊了,混乱了,回忆的碎片纷至沓来,一同涌上心头,他已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将悲痛欲绝的蒙武拖走,如何率领着剩余兵马杀出重围,又如何临危受命被秦王与文信侯任命为统帅,如何领军攻向屯留……这些他统统记不起来了,并不是真的忘记,而是不愿去想,这些回忆每重温一次都不啻一种痛。身经百战的王翦,面对兵败面对死亡不会皱一下眉头,却无法气定神闲地回忆与曾经的好友交手的经历……

他只记得,自己与蒙武最终还是在屯留的郊野击溃了叛军,成蛟心知大势已去,自刎于乱军之中,只有樊於期率领最后的千余人败退回了城中,继续负隅顽抗。当时自己拦住了执意要攻城的蒙武,带着他一同来到屯留城下喊话,要樊於期出来与自己见面。

巨大的城门吱嘎着敞开了,樊於期单人独骑缓缓出城,还是面色阴沉目光冰冷的老样子,瘦削面颊上一道狰狞剑伤。看到这个身影出现在眼前,双目血

红的蒙武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便要策马冲去拼个死活,王翦却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紧盯着樊於期的双目,声音分外诚恳:“於期,随我回咸阳认罪伏法,王翦必定全力斡旋,保你宗族无事。”

十步以外的樊於期却是一声刺耳冷笑。

“举事之时,我举族生死早不放心上了。我父死于伊阙之战,三位叔父死于华阳之战,两位族兄死于鄢郢之战,我脸上这道伤乃长平之战留下,我族为秦国死的还少么?便是尽数被问斩又如何?”

“不一样!你父战死沙场,乃是勇士归宿;灭族却是因你叛乱,是你举族耻辱!”

“叛,乱……”樊於期的目光中透着一丝讥诮,“错也,我等非为一己野心,乃是要清君之侧,诛杀乱国大奸,复大秦清明法治。”

“文信侯欲改弦更张、修补秦法,何错之有?而今时势已变,秦法自当修正,岂可与乱法混为一谈?”

樊於期轻轻眯起眼睛:“时势已变?时势何曾变过,秦国仍是秦国,六国仍是六国,变的乃是人心!武安君之时,杀敌便是杀敌、立功便是立功,若有功不赏,将士何其寒心?秦法威严又何在?若由宵小这般折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直娘贼!阿翁当年何等重用你,你却害他死于乱箭之下,而今又起兵反叛,反倒有理了?”蒙武雷鸣般的吼声仿佛要震塌城垣。

樊於期的目光中隐隐掠过一丝愧疚,然而却是转瞬即逝。

“蒙骜将军中敌埋伏,与我无干;再者他若重用我,便不当对战死士卒全无抚恤。”

话音未毕,蒙武已愤然咆哮着拔出长剑,却不防一枚箭矢呼啸着突兀钉入右肩,当即哀号着跌落马下。王翦刚大喝了一声“蒙武”,耳畔已响起樊於期更加冰冷的嗓音:“莫再妄动。我已下令休取你等性命,若不领情,莫怪箭矢无眼。”

王翦狠狠咬住下唇:“於期,最后问你:究竟降否?”

“你问他们!”樊於期反手指向身后城垣,又抬高嗓音,“弟兄们,於期已是穷途末路,你等若愿活命,便弃我而去!”

“将军起兵是要为我等讨回公道,不降!”城头齐声怒吼。

“如何?”樊於期转向王翦,森然问道。

王翦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罢,於期,我再给你一夜,你可好生思量,天明若仍执迷,你我剑上见真章!”

“再过一夜,仍是如此答复,休再多言!”丢下这句话,樊於期掉转马头,沓沓向城中走去,又一阵吱嘎声响,城门重又合拢了。

“与他聒噪个甚,我等直接攻城便是!”蒙武将肩头的箭矢狠狠拔出,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翦却是一声长叹:“再给他一夜。今夜过后,你我便与他恩断义绝……”

那最后一晚,三人谁也没睡。幽咽的埙声在屯留城头回荡了一夜,《无衣》的歌声在叛军营中此起彼伏,借着月光,王翦和蒙武依稀分辨出远方城垣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屯留城中最后的叛军便集结起来,人人丢掉铠甲盾牌,赤膊散发,山呼海啸着冲向平叛秦军,这正是当年武安君时代的轻兵绝杀战法,为的不是胜利,不是突围,不是绝处逢生,甚至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自己作为秦军步卒的最后尊严……最终,千余名叛军无一人活命,然而令王翦大为惊诧的是,他竟然没能找到樊於期的尸首。

直到数年之后禣之乱再次被平定、秦王政正式亲政后,黑冰台才带来了樊於期远遁燕国的音信。

幕府帐外依旧秋雨绵绵,间或一两声悠长的金柝之声徐徐传来,埙声却已止住了。

王翦撩开幕府的帐帘,星点雨丝打在脸上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凝望着沉沉雨幕中的无尽墨色,回味着樊於期自己把自己逐步逼上绝路的全部经过。

在樊於期本人看来,自己没错,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秦国,为了那个曾经的辉煌时代,然而时代的洪流终究无法逆转,没有人逆天而行还能成就磐磐功业。樊於期不去看秦国日后统一天下的大业,却始终沉浸在那个逐渐远去的时代,他究竟是看不出这一点,还是根本不肯直面……

长叹一声,王翦喃喃自语:

“倒是与这燕国君臣一般……”

听着外面的沙沙雨声,王贲枯坐漆黑的帐中,回忆着自己数月来的经历。

对于父亲的处罚,以及自己目下的军职爵位,王贲都没有多想,尽管他也大致听过李信等同袍们私下里的叹息———灭赵之战,王贲部伤亡最大功劳也最大,战后论功行赏,他麾下那些都尉司马军侯大都升了一两级爵位,王贲的裨将章邯更是升成了主将。大将们大都认定,如无意外,此番灭燕本该是王贲为全军裨将,惜乎邯郸失火那夜后,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而今的王贲已被贬为斥候营主将,爵位与灭国大战前一样;非但如此,秦燕大战在即,他却被上将军遣入燕国打探军情,显然极有可能错过这场灭燕之战。

尽管如此,目下王贲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而是秦燕大势。

他记得,秦军向易水集结之初,秉政的燕太子丹就忙不迭地向秦国求和,说愿割让最富庶的督亢之地来换得秦国罢兵,请以三个月为期,届时燕国必当遣使赴咸阳,向秦国正式献地称臣。消息传来,秦王君臣怦然心动,决意接受求和,同时给驻守易水的父亲下令暂缓攻燕。然而王命颁下,父亲却毫不大意,仍是命自己率精干斥候潜入燕国,与顿弱的黑冰台一同刺探消息。

“燕国向以八百年老诸侯自居,绝无可能真正臣服,邦交也几类韩国,多阴谋而少诚意,当年苏秦反间便是这般,目下称臣也必定藏有后手,你等当多方打探,务要搞清此中图谋!”父亲当时如此交代道。

在燕国三个月的探访下来,王贲也同样有了父亲的预感:燕国庙堂正酝酿着一个极重大的秘密,而这秘密的关键必在两人身上,一个便是太子丹,一个则是此次使秦的上卿荆轲。

这太子丹乃燕王喜嫡长子,幼时被送到赵国做质子,还与当时同样居于邯郸的年幼秦王结为总角之交。此后秦王回国继承王位,太子丹又被派往秦国为质,与秦王重逢于咸阳,然此时两人地位已判若云泥,曾经的交谊自然由此烟消云散。秦王对太子丹极为冷淡,太子丹也同样无法忍受秦王冷遇,终是瞅准时机逃回了燕国,又开始大肆招揽天下游侠,显是欲向秦王复仇,而目下燕国炙手可热的上卿荆轲,也正是那时走入太子丹视野的。

尽管如此,对于荆轲如何能得到太子宠信这一点,不仅王贲大惑不解,整个燕国同样大惑不解。看此人表现,无非一名浪子而已:说是好读书,无人知他斤两如何;说是善击剑,却从未出过手;来蓟城后更是穷困潦倒,整日与名乐师高渐离和一位狗屠在市中纵酒狂歌、时哭时笑……及至他被太子丹拜为上卿之后,奉金掷蛙、烹千里马肝、斩美人手等几则传言也就此传开,燕人更是纷纷痛骂荆轲为卖燕大奸。可此人究竟是何面目,没有任何人知晓,他每日都缩在那座号称荆卿城的庄园中蛰伏不出,也不知在做甚……

细雨绵绵的清晨,一支马队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燕下都武阳城,顺着南易水一路向东而去。

辎车碾过遍地泥泞,布帘被轻轻撩起,太子丹警觉地眺望着前方那座掩映在朦胧雨雾葱茏林木间的小城堡,他知道那便是燕人所谓的荆卿城,只是自上卿荆轲搬进去后,那里始终悄无声息,似乎与它的主人留给世人的一贯印象颇不相符。

太子丹清楚知晓荆轲在燕人心中的形象,也知晓自己对荆轲超乎寻常的礼遇引起了多少迷惑与愤懑,然而没有人知晓,这恰是他希望看到的。

五年前,他在悬刀的帮助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秦国逃回了燕国,从此便在心底埋下了对秦王的仇恨种子。尽管他也明白,以燕国的孱弱,向秦王报

仇无异于痴人说梦;尽管老师鞠武也苦口婆心地劝他,切莫只因受了欺凌就来批秦国逆鳞,可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后来秦国叛将樊於期前来投奔,他立即引为同道,不顾老师反对将其秘密安置了起来,又四处招揽起门客。也正是那时,经老师鞠武的引荐,他结识了侠客田光,田光则又推荐了荆轲,这才有了接下来长达两年的一系列谋划。

想起田光,一股深深的悔意便涌上了太子丹心头,那位年迈的侠客举荐了荆轲后就死了,自杀身死,自杀的理由在自己看来竟这般荒诞———只因自己送他时低声告诫了一句,说自己讲的是国之大事,愿先生勿泄。而田光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着答了句“诺”,又向荆轲交代完后,便拔剑自刎了……

“田光先生云,侠客为行,不能使人疑之,太子嘱自己勿泄大事,乃疑心自己,为行而使人生疑,非侠也。”这是后来荆轲转述的田光的原话,语气极为平静淡漠。

太子丹记得,当自己听到田光的死讯时,惊愕得简直无以复加,既惊愕于田光死得这般轻率,也惊愕于荆轲竟这般冷漠。后来他才明白个中道理———他二人都是墨家子弟,田光是齐墨,荆轲是楚墨,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生于世间的唯一意义便在于自己的信念,他们的承诺便是对这信念最义无反顾的实践,只要肯向对方说上句“诺”,那么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的一切一切,便都交给了对方,当年的专诸、聂政、朱亥等人如是,而今的田光、荆轲亦如是。此种情势下若再被人疑,只能证明自己言行还不配为侠,不配去追求自己心中的信念,这是莫大的悲哀,也是莫大的耻辱,与心中信念的崩塌相比,区区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相较于自己传承了八百年的周王室血统,反倒是田光荆轲这两人继承了更多春秋时代的铮铮风骨。

……

空旷的大殿内,太子丹与荆轲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是一大一小、一长大一短窄的铜函,前者当中是一只粗壮沉重的卷轴,后者当中是一柄长不过五寸的细短匕首,散发着不祥的紫蓝色光芒。

荆轲默不吭声地展开卷轴,这显是一幅地图,卷轴最右面以古老燕字书写着“督亢”二字。荆轲的目光顺着地图上那条曲折大水,从右至左、自东向西地逐一扫过上面的一个个地名———滹沱水,文安,?县,安次,易县,汾门,龙兑,方城,武隧,金台陂,容城,范阳,武阳,覆釜山,樊石山……然后轻轻摩挲着地图正面厚重粗糙的牛皮和背面那绵软的绢帛,以及两端锃亮的沉重铜轴,又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柄匕首,另一只手则从地图上轻扯下一根丝线举到匕首锋刃上,轻轻松开任由它降下。眼见丝线缓缓落到锋刃上,无声地断为了两截,这才感叹了一句:“徐夫人工艺,果名不虚传!”

“乍听此名,丹还以为是女子,后来方知他是徐氏名夫人。”太子丹笑了,“此匕首已淬入悬刀剧毒七毒散,丹曾亲手在死囚身上试过,几人只渗出一缕血,便瞬间倒毙!”

荆轲又点点头,将匕首放到展开的督亢地图中,又缓慢仔细地将地图裹着匕首一寸寸卷起,完全卷好后还握着卷轴用力挥舞了几下,眼见并无异状,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牛皮粗糙,可挂住匕首不致脱落;地图宽大又加铜轴是为使其沉重,纵然藏入匕首,重量也不致引秦人怀疑。

“荆卿,还有一事。”太子丹咬住下唇,“此番副使,已定为秦舞阳……”

“何不待我那好友归来?”荆轲皱起了眉,神色冰冷。

“那人……”

“那人不过一介市井狗屠,秦舞阳却是当年平定东胡之名将秦开后人,十三岁便于闹市中击杀仇人,岂是狗屠可比?太子可是这般想?”

太子丹沉默了。

“然则,太子却不知那狗屠底细。此人乃聂政后人,多年隐居轵深井里,以屠狗为生,后又拜在朱亥门下习得一手铁椎之功,身手犹在我之上,更与我同为楚墨子弟,若他前去咸阳,必定十拿九稳。”

(注:狗屠身世,源自清人曹宗《麈馀·荆轲客》一文,虽为野史,然终为一说。)

“先生友人一去便是杳无音信,何日归来犹未可知,秦军却是旦暮将渡易水……”

“罢,太子不必多言。”

“……”

“还有,”荆轲盯住了太子丹双目,“在下所要三物,地图匕首太子皆已备齐,最后一物何时备好?”

太子丹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樊将军因穷途末路投奔于我,丹不忍因一己之私伤他,望先生另做图谋!”

太子丹的反应全然在荆轲意料之中,听到这里只是淡然一笑:“既如此,太子请回,容在下思量一番。”

……

“备车。”望着雨幕中渐渐远去的太子丹车队,荆轲面无表情道。

“大人欲往何处?”家老问道。

“樊馆。”

雨越下越密了。

沉沉雷声不住在天边翻滚着,不时有道道闪电刺破层层叠叠的云团,照亮山巅掩映于林木中的那座隐秘庄园,以及立于庄园前的那个高大身影。

这身影一袭黑衣满头白发,披散的银色发丝与黑色衣袂一同在风雨中舞动着,久久伫立在山巅的重重雨幕里,凝望着南方的天穹,若非手捧陶埙吹出悠长凄楚的呜咽,只怕任谁都会将他当作一尊陶俑。

一曲终了,黑衣人重重一声叹息。

“上卿何时赴秦?”他低声问,却并未回过头面对站在身后的荆轲。

“尚不能定,在下还缺一物。”荆轲在他背后答道。

“何物?”

“将军项上人头。”

说出这句话时,荆轲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事,而樊於期也没有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仿佛荆轲所言与己无关。

于是一时间很静,唰唰急雨中,只有一声声惊雷滚滚传来。

“十二年前叛秦之时,此头颅便不再归老夫,而今交你自然无妨,然则,你却须让老夫死个明白。”沉默良久,樊於期的声音才重又响起,雷鸣声中格外清晰。

“秦王杀将军父母宗族,今又悬赏求将军首级,将军如之奈何?”

“每念及此,於期常痛彻骨髓,却不知计将安出。”

“若有一策,可解燕国之患,又复将军之仇,将军以为如何?”

“便是以老夫头颅,换得近秦王身前?”

“若得见秦王,在下当仿曹沫劫齐桓公,左手把其袖,右手匕首?其胸前,逼其撤军并退还六国土地;如其不从,一剑杀之。如此,则将军之仇得报,燕国见欺之辱亦可除,将军肯否?”

“然后如何?”樊於期的声音平淡依旧。

“秦王若死,秦国或可大乱,则燕国趁机合纵攻秦;若秦国不乱,无非燕国继续抗秦而已。”

“此谋划出于何人之手?”

“太子谋划,在下操持。”

樊於期嘿嘿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一阵仰天大笑,笑声与雷声交相轰鸣着,分外阴森:

“只图泄一己私愤,不惜加快燕国灭亡,太子何其短视也!你我若甘为如此拙劣图谋枉送性命,岂非天大蠢材?啊哈哈哈哈……”

荆轲却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高大背影,当樊於期的笑声终于慢慢低下来时,这才重又开口:“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樊於期猛地转过身,银色乱发甩起了四溅的雨水,此时恰好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他脸颊上那道分外狞厉的剑伤:“太子若有远见,当以我为将,领燕军血战抗秦!而非遣刺客行刺,使鬼蜮伎俩!”

“刺秦之后无论成败,太子都将如将军所言,起举国兵马与秦军同归于尽,将军毋忧。”

樊於期久久盯着荆轲的双目,想从中看出此人心底的真正图谋,然而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只一声冷笑:

“上卿,我有四问,你若皆能答出,皆使老夫满意,这颗人头便交与你。

如若不然,你便将自家性命留于此地,何如?”

说话间他伸臂一掠,荆轲但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秦剑已被樊於期抄起,剑锋直指自己胸前。

“将军请问。”尽管白刃加胸,荆轲却是纹丝不动,语气如常。

“第一问!你做刺客究竟为何?报燕国乎?报太子乎?报田光乎?图甚回报?”

“刺秦之事,不求回报。在下与田光皆为墨者。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虎狼秦国却大肆杀伐,秦王即位以来更是频启战端,连灭韩赵两国,自与我墨家势不两立,有此行刺良机,岂能错过?在下与太子,不过恰好同道而已!”

“原来如此!”樊於期哈哈大笑,倏忽间却又是满面寒霜,“既如此,老夫第二问:太子既欲捍卫燕国尊严,却如何选这般卑劣手段?岂非自相矛盾?”

“刺秦之事,不择手段。当年燕昭王之时,武安君苏秦赴齐反间,被骂作卖齐大奸,却不惜以百诞铸成一诚;我墨家数百年来暗杀暴君奸臣无数,虽无一人是光明正大决斗杀死,然天下之人仍盛赞墨家,与苏秦作为正是异曲同工!

我身为墨者,本当特立独行于天下,却甘做太子门客,以种种秽行乱人耳目,也是为骗过秦王!”

“好,此事姑且不论!第三问,你此番刺秦,当真做得对么?曹沫威逼桓公得手,非因胆略过人,实是因两国会盟,桓公有意退让!而今秦对六国已是泰山压顶,岂能只因刺客威逼便放弃统一大计?纵然秦王肯让出土地,六国能重新守住么?杀死秦王,数十万秦军便土崩瓦解了么?如此作为不觉东施效颦么?”

“刺秦之事,不论是非。将军听在下一言,刺秦后果如何,你我尚且心中有数,太子岂能不知个中道理?然此番一意孤行,非为保存燕国,乃是要捍卫姬姓血统之颜面;在下纵然心知此乃逆天之举,却仍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将军亦知,墨家诸般主张虽是心存良善,却早如儒家分封井田一般不合时宜,纵然如此,自昔年先师摩顶放踵创下本派后,数千弟子、十数代巨子仍无不为本门主张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下身为楚墨子弟,亦概莫能外!”

“好个逆天之举!”尽管仍一动不动地剑指荆轲,樊於期语气中却是明明白白的赞赏之意,“最后一问,秦廷戒备何等森严,秦王亦自幼习武,二十年间不曾间断,你却如何刺杀得了秦王?”

“刺秦之事,不问成败。我等墨者向来轻生死,重然诺,个中道理在下似不必多言;将军昔日举兵反秦,想必也并未指望一定成功!”

听到这个回答,樊於期双目中骤然喷出了熊熊火焰。

“好魄力,好胆略!甘为心中认定之事抛却一切,不求回报、不择手段、不论是非、不问成败,如此迂阔不合时宜之做派,虽是蚍蜉撼树,却果有八百年老诸侯贵胄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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