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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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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歧见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一章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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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歧见

掘开鸿沟水口三个月后,大梁终于落入了秦军手中。Www.Pinwenba.Com 吧

大水已被抽去,原本高大坚实的城垣成了一片废墟,夯土瘫成了一堆堆泥山,城中所有的房舍也都已坍塌,到处可见饱受饥饿与瘟疫困扰满脸无助的魏国灾民们,各个角落都弥漫着冲天臭气,偶尔甚至可以看到浸泡水中鼓胀着肚腹的腐烂尸首。踏入城中的秦军将士们人人皱起眉苦着脸屏住呼吸,脚步落在臭水中时也格外当心,以免踩到什么秽物。

秦军开进大梁城用了一个时辰,可擒获整个魏国王族、将魏王假关入囚车押赴咸阳却只是转眼间的事,灭亡魏国当真算得上兵不血刃。然而当王贲匆匆率领着将士们把大批粮食衣物军帐等救灾辎重分配给灾民之际,关于他的众多流言也慢慢传开了,有人说,拿下大梁后,王贲刚捉住魏王假便处死了他;也有人说,王贲因灭魏不利而憋了一肚子火,进了大梁城后随即下令屠城,将整座大梁城杀得鸡犬不留;还有一个故事更广为流传,说是王贲攻破大梁后悬赏捉拿魏王假幼子,幼子的乳母得知后背着小公子匆忙逃亡,有人劝她献出幼子以换封赏,却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这乳母由此成了六国争相赞颂的对象,而灭魏统帅王贲自然也成了白起那样的狰狞屠夫。

“能与武安君并列齐名,岂非王贲幸事?”听到士卒们转述这众多流言,埋头于大梁民治的王贲一声冷笑,重又扎入了堆积如山的军政事务中,丝毫没将这些攻讦放在心上。

大梁灾民大体安顿后,王贲接到了王命,奖掖之余又带来两个消息,一是楚国几家老世族不满秦楚盟约,私自出兵进攻南郡,南郡守秦腾正在下令全郡备警,料无大碍;二是召王贲回咸阳,参加论功授爵大典及接下来的大朝会,商讨接下来对齐楚两大国的用兵事宜。特使蒙毅还说,齐楚皆为昔日强国,楚国目下又突兀进攻南郡,是故庙堂对此次商讨分外重视,陛下一反先前灭四国时的放权任事,准备亲自主持此次会商;除一直负责灭国大战的上将军外,先前分散驻守的各路秦军统帅,以及庙堂之上的股肱重臣也都要参与进来,是故少将军当早日赶回咸阳。

“而今,我也是一路统帅了!”手捧秦王的王命,王贲颇有些感慨。

送走蒙毅后,他将一应民治尽交新任的砀郡郡守,自己便领护卫马队匆匆赶向关中,回到咸阳未及歇息便直奔那座自己阔别了多年的上将军府而去。王贲这般急着去见父亲,既是想听他对接下来的灭国之战究竟有甚打算,也是想知道他对自己还有何告诫。他知晓父亲虽对自己要求严格而至于苛刻,心底对自己却仍是无比看重,只不过从不肯说而已。

匆匆踏入上将军府邸,王贲大步走进幕府正厅,见眼前陈设的粗简硬朗与军中别无二致,开阔的正厅中一色青石地面,一张摆有兵符印信刀笔简牍的长大奏案陈设于正中,左手是剑架弓架盔甲架,右手则是一排排书架木笈,堆放着捆扎码放齐整的诸般兵家典籍。

而目下,父亲也正是立在书架前,只不过目光并非盯住书架,却是默默望着书架旁角落里的那根石柱,那柱身上刻有一行大字,字迹极尽粗犷。王贲知道,那是当年武安君白起亲手刻下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只要读过兵书,便必会读过《孙子兵法》;而只要读过《孙子兵法》的,也必会知晓这开篇第一句。只是,武安君为何独独将这句话刻在这里,父亲又为何这般看重这句话?

“见过上将军!”王贲拱手亢声道。

王翦应声转身时,王贲看到他的脸庞,当即心下一沉。分别了不过大半年,父亲竟仿佛倏忽间苍老了许多:原先魁梧壮实的身子已消瘦了,本是浑圆的脸庞也拉长了,额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原本白多黑少的头发须眉更是一片霜雪……王贲这才记起,灭国大战开始时父亲是五十五岁,而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父亲已年过六旬了,若是在频阳老家,这般年岁早该甚事不想甚事不做,只踏踏实实在家享清福做田舍翁了,却还有哪个老人如阿翁这般操劳军国大事?……一时间,心头居然隐隐涌起了一丝伤感。

不过,王翦却并不知儿子心下在想甚,投向他的目光仍旧犀利无比。

“魏地平定了?”

“平定了。”

“可有魏人骂你残暴?”

“自然有,然则,我不计较。”

“纵不计较,心下也无愧?”

“兵争岂有不死人之理?我没那般滥仁。”

“兵争自是这般,然屠城呢,你也心下无愧?”

“上将军何意?”王贲愕然中又颇带些愤然,这次他建下灭国大功,本来颇为兴奋,一直以为父亲纵然口上不夸,也定对自己另眼相看。不料当真见了面,不仅丝毫不提这大功,反倒是百般诘问,当真岂有此理!

“你说何意?”王翦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天下皆传,你攻克大梁后大肆屠城,你还与老夫装聋作哑?”

王贲一愣,紧接着便是哑然失笑,笑容颇有些讥讽:“上将军如何不多想想?那大梁水泡了三个月,城中无粮又疫病横行,守军困顿交加只能束手就擒,我又何必踩着遍地臭水到处杀人?那些传谣信谣之人,如何连这点儿粗浅道理也不肯想想?”

尽管儿子的最后一句颇有些刻薄,王翦的目光却还是渐渐和缓了,这才叹了口气:“罢,老夫错怪你了。老夫也决然不信你会屠城,然此流言毕竟传遍天下,三人成虎之理,你该当知晓。”

在王贲的记忆里,这似乎还是父亲头一次向自己道歉,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回答,只鼻中哼了一声。

“此番你灭魏立功,过几日朝会当能连晋数爵,你我父子都将是朝中高爵,人或有物议,也在情理之中。”

“……”王贲皱起了眉,心下颇有些惊讶。当年灭赵之时,父亲也受过诸多非议,不是全不在意么?如今怎又计较起了口舌?想到这里,没好气地憋出一句:“只要秦王信得我等,旁人如何说,由他去!”

听儿子提起秦王,王翦微微一怔。王贲尽管注意到父亲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失落,却也一语不发,只望着父亲负手在厅中转悠着。

“王贲,你说,齐楚两大国,当先灭哪个?”短暂的沉默之后,王翦背对着儿子开了口。

“先灭楚!楚国方生事端,欲击我南郡,正是发兵好由头!”

“用兵多少?”

“二十万足矣!”

“如何都这般看……”王翦没有转过身,只低声咕哝了一句。

“上将军之意?”

“老夫,仍无定见……”

“……”

这个答复令王贲大为意外———大朝会就在三日之后,会上便要正式决定下一步灭国方略,阿翁身为上将军,岂能不知事先谋划好大致方略?目下他竟说自己仍无定见,可能么?……满心的疑惑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头———莫不是秦王对阿翁起疑心了?但他紧接着便否定了自己:这多年灭国大战,秦王何时不是放开手脚,任凭阿翁挥洒将才?任何谋划只要呈到案头,秦王还不是只点点头便听任阿翁铺排?不对不对,其中必有奥妙……心念及此忙一拱手:“敢请上将军明示,可是朝局有变?”

“无有无有。”王翦忙转过身来摇头摆手,“朝局无异,你莫多想。”说罢又是一声叹息,“只是此中内情,一语难尽。目下朝会未开,老夫也不当乱讲,一切都待会后再说。你且记住,无论朝会何样,自家都一切如常,明白否?”

“……”王贲再一次愣住了。

“去吧,老夫需想想事。”

“南郡战事吃紧否?”

“疥癣之疾,不足患也。”

“既如此,王贲告辞!”王贲只得一拱手,眼看父亲点头便转身夯石般腾腾腾走了。

王翦则既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望着儿子的背影,久久伫立着。

“灭楚,二十万?……”他低声喃喃道,却不知是说给已经听不到这话的王贲,还是自言自语。

天色已黯淡下来,王翦却仍久久站在上将军府的正厅里,暮色中如同一根黑柱般挺立着,目光始终落在石柱上那行出自白起之手的大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何时,方能明白此中道理啊……”

儿子并不知道,在他来上将军府之前,秦王便已私下拜访过自己了。

秦王政亲来拜会王翦,为的自是商讨灭国大战。目下秦国已连灭四国、虏获三王,北疆虽仍有燕代残部却已不足为虑,天下唯余齐楚两国实力犹存,是故接下来便是两大问题:两国何者为先?又用兵几多?毕竟,这最后两个大国都曾有过赫赫威势,都曾有过数十万雄兵,都曾有过明君强臣,也都曾称霸一

方,实力堪称在伯仲之间。此种形势下,纵然你主张先灭此国,又如何能肯定彼国就不该先灭?

还在王翦领大军班师之后、楚国尚未发兵南郡之时,这两大问题便浮出了水面,接风兼庆功的小宴上,秦王甚至已就用兵次序预先问过众将。大将们多主张先攻齐,其中又以李信意见最具代表性:灭国大战一直先易后难,楚齐两国相比,楚地广袤,齐地褊狭;楚人悍勇,齐人怯懦。显然灭楚难,灭齐易,当先攻易者。众将当时对这一意见一致赞同,只有王翦提出了相反意见———先灭楚。

“李信对齐楚两国之评判,老夫赞同,然对其灭齐主张却有异议。所谓难易之先后,皆当视时势不同而定。灭国大战之初,我等确乎先灭韩国,然此中因由非因韩国易灭,而在大局考量。韩为天下咽喉,若不灭韩,全力攻赵必有肘腋之患。就实说,若算上蒙骜桓驣为将时的战事,我等先灭者恰是最难的赵国。而今老夫主张先灭楚,也在目下大势:先灭齐,则楚人可能援齐,齐人败战还可南逃入楚,为灭楚平添阻力;先灭楚,则齐国必不来救,待楚国灭亡、自家孤立天下之时,甚或可能不战而降,只灭楚一战便可安天下。是故先灭齐固然更易,先灭楚却更利大局,陛下明鉴。”

……

这次会谈之后不久,楚国突兀进攻南郡的消息便传到咸阳,王翦相信,这一事件无疑使秦王更加坚定了先行灭楚的决心———秦楚刚刚和谈,楚国便背约攻来,岂不给秦国一个绝佳的出兵借口?据说那次小宴过后数日,秦王便召李信入宫,说了些甚却不得而知;后来他又亲自来上将军府拜访自己,问起了伐楚兵力。

“老将军之意,灭楚需兵力几多?”秦王政的语气分外诚恳。

“举国之兵,六十万。”王翦不假思索地答道。

“六十万?”秦王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六十万。”王翦仍是坚定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

秦王政不置可否,沉思了起来。

望着沉默的秦王,王翦笑了。若按常人看法,自己向秦王提出要举国之兵,必是想借机拥兵自重;而秦王的惊讶也必出于同样的担心。然而王翦心里清楚,以秦王的磊落,以秦王的敬贤爱才,以秦王对自己的尊敬和信任,他绝不会有这等怀疑,他若果要生疑,自己与李牧对峙近一年时便会生疑了,何待今日!

此等看法,只能反过来证明那些口舌之徒自家的胸襟狭隘和目光短浅。王翦明白秦王的真正心思:六十万大军尽数前往楚地,一系列巨大难题便骤然凸显,匈奴、齐国与燕代残部不防了么?粮草辎重跟得上么?府库财货足够周转么?

兵器盾牌箭矢衣甲帐篷军马战车又得新增多少万件?运输粮秣打造兵器构筑营垒的民夫工匠还得新增多少万人?如何进兵、如何作战方能保证这六十万大军尽数铺开而不致相互掣肘?……一言以蔽之,目下秦国固然国力雄厚,然则能撑得起如此大规模用兵么?纵然能最终灭楚,自身却又要付出多大代价?当年长平之战秦国虽胜,五十余万大军却也伤亡过半,紧接着便陷入了近二十年低谷,真可谓惨胜如败,而今面对一个疲弱楚国,秦国真有必要倾举国之力,继长平大决之后再打上一场规模空前的旷古大战么?

“以万乘之国,攻万乘之兵,非多不能制敌。楚地方五千里,城邑三百余座,若逐一攻克分兵驻守,不知需兵力几多,当年武安君自蜀地南下攻楚,虽能破其众而不能取其国,原因正在于此。是故六十万大军只是灭楚底线,兵力不够则万事休谈。”

“然则,当年灭赵也只用了半数兵力,这楚军战力却远不及赵军……”

“秦赵多年厮杀,陛下也最知赵国根底,故有此评判,却不知楚赵形势大不相同。我等所见那屡战屡败之楚军,乃是王室官军,然官军之外尚有各族私卒,兵力总数只怕不下官军,战力更不容小觑!”

“老将军何以知之?”

“……老夫年轻之时,曾与此等私卒交过手,还险些丧命。”

“……”

“楚国分治传统浓厚,每家世族都如小诸侯国一般,举国诸侯林立几如周初分封,纵然我等攻克郢都俘获楚王,各大世族仍可各自为战,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安君曾对诸将说:破楚易,灭楚难。是故,灭楚非举国大决不可!”

“……”秦王低头沉默了。

“老臣言尽于此,陛下明鉴。”王翦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

“老将军,且容本王回去思忖一番,你却也再好好想想,你我君臣大朝会上再议,何如?”少顷,秦王政抬头笑道,笑容却颇有些勉强。

王翦本想再多说几句,却终是生生忍住了,只说出一句:“陛下若不知楚国境况,可问昌平君。”

……

缓缓踱到兵器架前,王翦从那几柄剑器中抽出了一口吴钩。这是吴、越、楚三国流行的特异兵器,剑身如镰刀般弯曲,用法也迥异于中原战国的兵刃。

拄着这支吴钩,王翦细细回想着自己与秦王关于攻楚的那番问对。秦王对自己主张的淡漠,显是因不知楚国底细所致,然则便是自己,对楚国知道的就一定比秦王多么?

若非邯郸之战时险些命丧项燕之手,只怕自己也对楚国一无所知吧。

正如吴钩名字中虽带“钩”却非真正的钩一样,楚国虽也是战国七雄之一,但确乎是各国中的异类,它是唯一一个未经周王室分封而自行称王的邦国,楚文明也全然迥异于中原:浓郁的巫风,洒脱不羁不讲韵脚的楚辞,妖冶斑斓的漆器,浪漫旖旎又不乏刚烈血性的楚地民风……体现在政治体制上,便是那浓厚的世族分治传统。

春秋时期楚国对周边诸多小部族的扩张,不同于中原诸侯纯粹的武力征讨,而是常常通过盟约来迫使那些小部族臣服;换言之,楚王本身便相当于另一位周天子,而那些小部族名义上虽被吞灭,实际却仍保留了相当大的自治权,其中一些小部族逐渐坐大,便慢慢形成了后来的楚国老世族,又渐渐与楚王分庭抗礼,一同垄断了楚国国政。这盟约臣服、世族分治的政治传统,对楚国产生了两方面影响。其一,盟约臣服的扩张方式使楚国顺利并吞了大批部族,从而拥有了各大战国中最广袤的土地、最众多的人口、最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若当真能加以整合凝聚,则实力实在不容小视;可另一方面,各大世族分割把持了国政,庶民们永远身处底层,邦国各阶层间无法任意流通,自然也就无法通过自我更新来保持活力,整个国家因此渐渐变得因循守旧抱残守缺。战国之世,列国纷纷开始变法图强时,只有楚国还在固守着自己的落后传统,二百年来竟只经历了吴起推动的那一次变法,即或那次变法,也是刚有了些许苗头便被世族贵胄们合力绞杀了。直至目下,这个邦国还保留着最多的隶臣和私卒、最广大的世族封地,政治体制远远落后于中原列国。

得天独厚的地利与落后的政治传统,这二者杂糅在一起,使楚国成为天下最难以捉摸的邦国,它既可能最强大,却也可能最弱小。虽则很难在列国之间争霸称雄,然而别国若想将它一口吞下却也实在难而又难。几乎可以说,秦国想要灭楚,便相当于将先前四国从头到尾再灭一遍,此中艰难无以言表;况且楚国还有项燕,有此人在,自然更将加大灭楚之艰难。秦王能意识到么?咸阳庙堂能意识到么?

……

王翦叹了口气,重又环顾起这座上将军府。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住进来,其中缘由,既是因忙于灭国大战,无暇回咸阳,也是因他实在对这座上将军府充满了敬畏———这是武安君当年的住所,也是司马靳当年的住所,这里每个角落都留过他们的痕迹。就任上将军之初,王翦便暗下过决心,直至自己成为武安君那般一代名将、真正为秦国统一了天下,才会住进这里。而今在秦王眼中,在朝野眼中,自己已算名将了,秦国也将要统一天下了,可在王翦本人看来,自己尚无法与武安君比肩,统一大业却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而今摆在秦国面前的,是灭国大战以来最为强大的对手、最为艰苦的一战,只有击败这个对手,只有拿下这一战,自己才能当真问心无愧地接受朝野的赞誉,秦国才能真正有资格说自己统一了天下。

自己心下已有了足够准备,可秦王呢?咸阳庙堂呢?整个秦国呢?心下也有了足够准备么?

王翦又想起了当年的长平之战,想起了秦赵两军各自的统帅———武安君白起,马服子赵括,这两人恰是一对鲜明对比,武安君的谋定而后动、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刚好映出了赵括的轻言兵事。他记得清武安君那永远看不出喜怒甚至永远没有表情的面孔,也记得清死去的赵括那张原本俊朗英挺,却被饥饿疲惫和愧疚自责折磨得失去光彩的面孔。这两张面孔,一面是他发誓要仿效的对象,催他奋进;另一面却是他血淋淋的教训,使他自省。在自己四十余年的戎马生涯中,这两张面孔一正一反,如一枚秦半两的两面镌刻在他的心头,又如两面铜鉴悬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无时无刻不映照着他的心胆,拷问着他的魂灵。

沉思中的王翦,重又将目光投向了那根刻有武安君字迹的石柱,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那行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不可不察也……”王翦叹息道。

“上将军,右丞相请见!”幕府正厅外响起了军吏的呼喊,把王翦迅速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昌平君?”王翦自言自语了一句,语气中满是惊讶。

“上将军,熊启突兀造访,多有冒昧。”

“丞相言重了。”

王翦只简简单单答上这一句,便沉默了。

连枝灯的灯火已尽数点燃,照亮了昌平君的肃穆面容和一身本色布衣。这位庙堂重臣不过四旬出头,老成持重的神情却与王翦如出一辙,只是目下却带着一丝隐隐忧虑。

面对这位官职实则与自己平级的丞相,王翦没表现出任何热络,反而颇有些近于警戒的冷淡。秦国君臣间多年来都有个不成文的默契,大臣们非朝会不妄议国事,也不私相聚集,以免借机结党或行种种徇私之事。昌平君主政多年,自不会不知此等规矩,他与王翦平素也私交不深,今日却如何突兀有此举?若非他多年清廉天下尽知,王翦是断然不会见他的。

“我等朝臣虽不当私相聚议,然自今日起,熊启已非丞相了,上将军莫存疑虑。”昌平君淡然笑道。

听到这里,王翦心下一跳:传言果然成真了。

有关昌平君将被罢相的消息,王翦约略听过,却并未如何在意。传言云,燕国求和之时,昌平君是最积极主张秦国受降的庙堂重臣,正是在他的力主下,秦王才决意接受献图,又命他招待燕使,却不想那荆轲实是刺客,九宾大典上险些要了秦王性命,尽管最终事败,昌平君也大是内疚,于是向秦王提出辞去相位之请,秦王当时并未应允,显是想给昌平君一个将功补过的良机。王贲伐楚、楚国求和之际,昌平君斡旋秦楚和谈成功,似乎也证实了尚有回旋余地;然而庙堂商议王贲的灭魏谋划时,昌平君又站了出来,公开反对水淹大梁,也使他与秦王的政见分歧变得天下皆知。依大臣们的私下揣测,昌平君的罢相怕是只在灭楚前后,而目下他的来访,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当时熊启力主秦楚和谈,不想如今楚国背约,秦国自然灭楚在即,熊启留于庙堂多有不便,还是走了好啊……”昌平君说罢幽幽叹了口气。

王翦眉头微微一皱:“昌平君自责过甚了。秦楚和谈,本不过一时权宜,秦国需稳住楚国,楚国需暂避兵锋,方有此会盟。然则战国之世,哪个邦国会将盟约当真?哪个邦国会将自身存亡寄托在盟约上?单说秦楚两国,嬴熊两姓世代联姻,可真正打起仗,还不都是翻脸无情?此番楚国背约,与君无关。”

说着又着意抚慰了一句。

“熊启自是知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熊启,终不能与秦王上将军同心啊……”

王翦没有吭声。在这点上,昌平君倒确有自知之明。他是吕不韦之后的第二任丞相,上任最初几年戒慎戒惧,表现总算差强人意,但灭国大战以来声望

便显著黯淡了下来,这不仅是因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能留在咸阳镇抚四方,更因他与秦王对灭国大战的方略产生了根本分歧,由此导致两人隔阂日渐深重。王翦还记得,灭国大战之初,昌平君便一力主张秦国应效法武王灭商,纵将六国国土纳入秦国郡县,却也当存留六国宗庙社稷以为抚慰怀柔,从而减弱六国民众反抗之心。当时还是自己提出了反对意见:若留六国社稷,便是留下了作乱祸根,日后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六国世族必会以此为根基,寻求叛秦复国!最终秦王听从了自己,否决了昌平君的意见,昌平君虽未再坚持,然看他本心,显然仍没放弃自己的主张……

“上将军,熊启目下已免相,过几日便要赶赴陈城镇服,大朝会显是赶不上了。今晚来拜会上将军,非是为打探朝会口风,乃是要劝上将军,也是请上将军劝陛下。”

“劝老夫?劝陛下?”王翦惊讶地扬起了白眉。

“一言难尽!”昌平君一声喟叹,“熊启也知,我大秦早晚要灭尽六国,而今又恰逢楚国生事,灭楚自然箭在弦上,熊启无从阻拦,然为大局计,仍聒噪几句:灭楚之战,与先前灭国大战不同。楚地不同中原,楚人血性也远超中原人,春秋之时便睥睨天下,不肯服从周室,难以武力征服。当年武安君焚烧楚国王陵,使楚人恨秦入骨,方有邯郸之战出手援赵之举;而今秦国若强行灭楚,楚人必定死战不降,难保秦国不会重蹈燕国伐齐之覆辙,务要慎之戒之。”

“以君之意,我等该当如何?”

“上将军若能进言陛下,仿当年文信侯灭周化周之法,保留楚国社稷,恩威并用,或可化去楚人敌意,使之俯首称臣。”

王翦一双白眉拧了起来,缓缓一声叹息:“老夫直言:昌平君对楚评判切中要害,只是方略全然南辕北辙。昌平君纵然去相,仍不忘文信侯之政?荆轲刺秦之事,仍未使君警醒?”

“楚人憨直,不似燕人狡诈!”昌平君神色间显然大不服气。

“可楚人却也悍勇,不似周人淳厚。”王翦的笑容很是温淡。

“……”昌平君无言以对,久久沉默后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向王翦深深一揖,径自告辞了。

三日后的黎明时分,一支马队护送着一辆毫不起眼儿的轩车出了咸阳一路向东,正午时分在灞桥驿站停下歇息,一袭布衣的昌平君缓缓下了车,颇见惆怅地回望着远处的咸阳城。

对于自己的免相,昌平君并无太多失落,令他放心不下的反倒是楚国命运。

之所以如此,正因他身上有着一半楚国王族血统。

昌平君的父亲是楚考烈王的族弟,多年前考烈王熊完为太子时,跟随他入秦为质,在秦国一待就是十年,也顺理成章地娶了一位秦国公主,生下了他。

十年后,熊完秘密回国继位,他的父亲也在归国之列,却将妻儿留在了秦国。

熊启由此在秦国长大,并在同为楚系外戚的姑母华阳夫人的斡旋下出仕,很快成了庙堂上仅次于吕不韦的二号重臣。秦王政九年,也正是吕不韦、他和另一位王族重臣昌文君,一同平定了禣之乱。

然而尽管有功于秦王,但大臣们皆知,昌平君内心深处与秦王其实是有歧

见的,这歧见的根本,在于秦王恪守的商君之法与吕不韦宽政主张之间的分歧。

当年昌平君是吕不韦的得力臂膀,也是《吕氏春秋》的最主要支持者,吕不韦被免相流徙又饮鸩自裁后,昌平君本已做好了受牵连的准备,不料秦王出于安定大局考量,反倒要他接替吕不韦为相,自然,这也是有条件的———领政可以,但不得干扰既定国策,不得再去宣扬《吕氏春秋》学说。昌平君权衡再三后终是答应了,当时他的考虑是,《吕氏春秋》虽不适于这刀兵连绵的大争岁月,然天下一统后,却比商君的战时法治更适合秦国,到时秦国必将重新审视《吕氏春秋》,而自己也将使文信侯的学说真正变为现实!……可昌平君没有想到,秦国尚未统一,自己便要离开中枢庙堂了,日后还有机会重新影响国政么?

马蹄声迅速传来,陡然烟尘大起的官道上,一辆传车疾驰而来,赶至驿站前驭手猛然勒住缰绳一跃下车,又高举起一样金灿灿物事:“符节在此!速换驾马!”

“何等军务?是否涉密?”驿站的传宰们七手八脚地更换驾马时,亭长也快步迎了出来,一眼便望见驭手手中的羽檄,知晓这必是重大军情,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不涉密,无妨!”驭手从车中取下一只皮囊大灌了两口,反倒是一脸神采飞扬,“好事:楚人攻南郡不利,已然退兵!”

“彩!秦腾将军好样的!楚人孬种!”驿站的传宰们、马队的骑士们齐声喝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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