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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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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越来越接近胥门了。

尽管项梁迅速率军杀出,但借着楼船那密集弩矢飞石的掩护,秦人已在浅滩上站稳了脚跟。这片浅滩本就地势广阔,最利大军铺展,楚人纵在后面又构筑壁垒挖了壕沟,却已很难抵御秦军攻势,目下这里到处弥漫着震天的杀声,摇曳着无数的火把,上千秦军咆哮着呼喝着,挥舞着兵刃晃动着火把,迫不及待地与楚军厮杀在一起,胥门城垣近在咫尺,胜果唾手可得,将士们的战心自然加倍炽热,更是奋勇杀敌。

尽管负责的是抢滩登陆,王贲却并没把太多心思放在阵前———目下战局已纯然是正面拼杀,谈不上什么调遣运筹,以秦军自身战力,以麾下那些都尉军侯的将才,完全不必自己操心,只要后面秦腾能顺利将攻城兵器尽数运上浅滩,这一战便胜了大半,接下来只有猛攻胥门了。

在他身后,一艘艘运兵船仍在源源不断地驶向浅滩,但与方才不同的是,不少士卒跳下水后,并不急于冲上浅滩加入战局,而是锳着水将自己所乘的运兵船拉向岸边,同前面已靠岸的船只靠在一起,拼成一片水面上的浮桥,后面的士卒则踏着浮桥将大批攻城用的物事运上滩头———一筐筐用来投掷的石块、一桶桶油脂、一架架轻便云梯……当这些都已堆积在浅滩之上时,一阵阵齐整的号子又由远及近缓缓传来,数十名士卒合力扛着五六根**的粗长撞头,

小心翼翼地踏过一艘艘随着波涛略略颠簸的运兵船,终是将它顺利运上了岸。

这些撞头本是冲车的关键部件,沉重的冲车难由水路运至胥门下,是故负责攻城的王贲和秦腾商议之后变通了一下,只运来撞头,如此攻城威力固然逊色,但总算聊胜于无,可以说破城关键便在它们身上。

“可也!”眼见撞头安然无恙运上了岸,王贲彻底放下心,转过身又看到楚军已无法抵挡秦军兵锋,正在缓缓后撤,更是难掩心下兴奋,呛啷一声抽剑前挥:“全力掩杀!”

然而,正当鼓声大起,秦军呼啸着拥向败退的楚军时,他身后却远远传来了一声沉闷巨响。王贲扭头望去,心下猛然咯噔一下:但见远处一片苍茫的漆黑水面上,父亲所乘的那艘“太白”楼船已撞上一片巨大礁石,目下正在倾斜着身子,缓缓下沉!

“阿翁!”王贲急急一声大叫,目眦欲裂,然而咬了咬牙仍是红着眼睛大吼一声,“继续前冲!”

“将军……”将士们本以为王贲会下令救上将军,听到这里不禁都一愣。

“兵力有限,不能再分了!目下当务之急,乃攻破胥门!”

“少将军!”身后的水面上,陡然响起了急切的叫声,王贲借着火光看清,一艘游艇正在奋力划向岸边,一名士卒大喊道,“秦腾将军有话:他去救上将军,少将军安心攻城便是!”

“诺!”王贲长出一口气,“替我谢他!上将军靠他了!”说着转过身来,重新将长剑向前一挥:“随我杀!”秦军的茫茫人潮便随之呼啸着涌向东面的胥门。

“秦军兵临城下了!”

脸色惨白的项伯扭过头来,向着身后大喊道。

尽管可以说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昌平君却还是心下一沉,大步向前走去,败退回城中的江东子弟兵此刻已尽数屯集在城垣之上,原本都是张弓搭箭藏身城牒之后,眼见楚王上前,都向一旁恭敬让开。来到近前后昌平君极目望去,看到胥门外的旷野上已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秦军。

不同于抢滩登陆时的急不可待,目下这些秦人却是好整以暇地排成一个个齐整方阵,肃然伫立在城垣的一箭之地外,森森林立的戈矛与盾牌衣甲一同反射着火把光亮。他们没有一个人喧闹,没有一个人叫嚷,笼罩在胥门外的旷野上的,除却夜风的呼啸、震泽的涛声,便只有一片死寂。昌平君知道,秦人在等待,等待那些攻城器械准备齐全后尽数运到阵前,直到那时他们才会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吼,滚滚涌向自己脚下的城垣。

“季公子,守城士卒,还余几多?”

“只余五千了。”黄金面具背后,项梁的嗓音颇为嘶哑,“方才浅滩激战,子弟兵已折损过半。”

“好,还能再抵挡一番。”昌平君的嗓音仍是极为平静。

“楚王,城垣上太过危险,不如先下去避避……”项伯嗫嚅道。

“长公子径自下去可也,本王只在此督战,哪儿也不去。”

“既如此,我等一同在此便是。”项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昌平君没再理会他,来到立在城垣上的那面犀皮战鼓前,亲自挥起了两只粗大鼓槌,隆隆鼓声随即响起。

仿佛是在回应这鼓声,远处的秦军大阵中也传来了一阵极为规律的沉闷声响,前面的士卒们一同抬起手中的戈矛,再一同将长柄顿到地上,齐声低吼着,矛柄顿地之声与那吼声迅速汇成了一片,节奏虽极尽单调,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杀机。便是在这单调的节奏中,便是在脚下大地的战栗中,便是在这随之腾起的微潮的烟尘中,原本紧密的秦军大阵渐渐稀疏了,一根根撞头、一架架云梯慢慢向前蠕动着,从后阵缓缓来到了阵前。当这些简单的攻城兵器尽数准备就绪后,一面黑色大纛也随即在夜风中招展开来,上面那个巨大的“王”字清晰可见。

“王,贲……”城垣上的项梁,咬着牙喃喃道。

“项梁,想为你父报仇,便与我决死一战!”王贲大喊道,尽管身处秦军阵中,但他仍能依稀辨清远处城垣上项梁的身影,还有脸上那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两人隔得太远,项梁自然没有听到王贲的喊声,但他心下所想的,也确是自己的父亲。

“子弟兵,今日最后一战!”项梁猛抽出吴钩,直指一箭之地外的秦军。

“攻城!”王贲的剑锋也直指城垣上的项梁。

听到各自统帅的将令,城外郊野上的秦军、城垣上的楚军,同时爆发出一片响亮的应和,最后的决战就此打响了。

尽管最先有所动作的是那些云梯和撞头,但秦军的第一轮攻势却来自后阵的射士们,一簇簇明亮的火焰在弩阵中燃起,迅速连成一片,与身后震泽水面的那片火海遥相呼应,随即便挟着呼啸声,摇曳着万道金光扑向胥门城垣;接下来是负责掷石的士卒们,他们都是王贲精心遴选出来的力士,个个极尽魁梧高大,跟着那些射出的火箭,将手中的石块也纷纷砸向城垣和城门。一时间,胥门的城垣上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石块砸在砖石上腾起的烟尘和碎石,还有躲闪不及的子弟兵们飞溅的鲜血。而与此同时,一个个方阵的步卒们也高举着革盾,掩护着一架架云梯一根根撞头,缓缓向着胥门下挺进。

“各寻掩护!”城垣上的项梁大喊,一旁的军吏舞动着火把,将他的将令传遍全军。

恰在此时,他突然望见一块飞石,正向着几步外的昌平君呼啸而来,忙大吼了一声“楚王当心”,一个箭步闪他身前,高举起手中的藤牌。一声闷响,藤牌被飞石击碎了,炸开的碎屑迸射得到处都是,两人同时被那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又都被那腾起的烟尘呛得不住咳嗽,烟尘散去时才看清,彼此都已被方才那一下撞得头破血流。

“陛下……”项梁艰难地撑起身子,手刚碰上胸口便是一阵剧痛,不由得大叫起来。

“没事,你断骨了么?快下去!”昌平君挣扎着爬起来,额头嘴角满是鲜血,身上的雦瞉也被撕扯成了碎片。

“并无大碍……”项梁嗫嚅着。

“阿梁!”项伯急切大喊着飞奔过来,将自己的幼弟向后拖去,以免再被飞石火矢伤到,又扭头大喊,“陛下,还是下去避避吧!”

“你等下去,本王守候在此,与社稷共存亡!”昌平君整了整已经破烂的衣冠,仍是从容不迫道。

“楚王所言不差,你等走吧。”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项梁心下一惊,忙扭过头去,却见自己的妻子远远立在身后,隆起的小腹使原本纤细的身材显得臃肿了许多,面色更是极尽苍白。

“女萝,你如何……回来了?”项梁挣脱项伯的双手,试图爬起来,然而刚撑起身子便喷出一口鲜血,重又倒地。

女萝笑了,步履蹒跚地走到项梁面前轻轻蹲身:“我本就没走。阿梁,你忘了,我是项氏巫女,征战之时本当留在军中。”

“早说过,你不能和我同死,如何不听?”项梁喘息道。

“我不会和你同死。”

“那却为何……”

“阿梁,让我看看你。”女萝低声道,轻轻伸手取下了项梁脸上的黄金面具,于是那苍白憔悴的脸庞随即展露在她面前。

“这是我看你最后一眼,也是你看我和孩子最后一眼。”她的声音虽极低,却在那震天的杀声中格外清晰,“阿翁死后,你便是项氏支柱。复兴项氏的该当是你,却非我,也非你我之子。”

项梁没有吭声,目光中充满了惊诧。

“阿梁,原是我私心过重。”女萝最后一次将自己的丈夫揽在怀中,辛夷的香气随之淹没了他,“你想让女萝替你肩负重托,女萝办不到,也不愿你我的孩子这般。我和他,都不愿为你的仇恨活着,若果真那般,我宁可他从未来过这世上。今日我等能做的,只有替你死,日后你也只能自家扛着这重担,连同我俩那份,活下去……”

“你,你要做甚?”项梁陡然激切起来,伸出手紧紧抓住妻子的胳膊,再次挣扎着想要起来。

“阿梁,好好活下去……”女萝却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轻轻伸手捂住了项梁的鼻端。

猝不及防之间,项梁只觉一股浓郁香气猛地笼罩了自己,一阵天旋地转之感随之陡然袭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软倒在地,抓住自己妻子的手也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女萝将他的身体放平,分外仔细却又麻利地将他胸口的伤处包扎好,又将那副布满了血污的黄金面具擦干净,塞进了他怀中,这时她注意到自己丈夫腰间插着一柄匕首,于是将它从鞘中抽出,藏入袖中。做完这一切,她额头已涌起一层汗水,这才站起身来,转向身旁一直手足无措的项伯。

“女萝……”项伯还没缓过神来。

“阿兄,带阿梁走吧,我留下来。淮北之战我便错过了,今日不能再错过这最后一战,倒是你等兄弟,只要能活下来,终能复兴项氏。”

“可……”

“姑苏城中有一道暗河直通震泽,阿兄该当知晓。”

“是,是……”项伯期期艾艾道。

“你等入震泽之后上龙头渚的东洞庭山,自然便有人接应,莫再耽搁了,快护楚王先走!”

“秦军攻城,岂能无人抵御?本王也不走了。”昌平君方才一直在城头督战,此时也大步走来,他虽未受重伤,破碎的衣衫却已辨不出本色,脸上也变得黑一块花一块。

“楚王……”女萝和项伯颇有些惊讶地望着昌平君。

“我虽生长于秦,终是楚人。于楚而言,我既是末代楚王,自当殉国;于此战而言,我也是此战主将,该当覆军杀将。”

“我项氏,也当如此……”

“开战之前,寡人也做如是想,目下却改了主意。复兴楚国之希望,不在楚国王室,却在世族,在江东项氏!你等快走,此乃王命!”

“既如此,楚王保重!女萝保重!我等……去了!”项伯终是一点头,哽咽着向两人各自深深一躬,扛起仍在昏迷中的项梁,蹒跚着去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昌平君深吸了口气,扭头转向女萝:“项夫人,有劳了!”

女萝轻轻点头,缓缓走上城垣,发丝与衣袂一同在夜风中飘摇。她最后一次望向自己丈夫的背影,然后转过身来张开口,悲怆苍凉的歌声最后一次破空而出。

“什么声音?”正在指挥攻城的王贲陡然愣住了。

震耳欲聋的各色嘈杂中,他分明听到一阵歌声,时起时伏,若隐若现,氤氲在天地之间,于是一颗心也陡然狂跳起来。他不知这歌声来自哪里,却知这是谁在唱歌,这个声音他听过便不会忘却,他一直牢牢记得它,还有她。

王贲的目光四处张望着,终于看到前方的城垣上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伫立在黑暗的天穹下,伫立在熊熊火光中,一队楚军士卒高举着盾牌组成一个大阵,保护她不被纷飞的矢石伤到;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听清了那遥遥传来的歌声: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这,这是……”王贲的嘴角微微翕动着,目光中充满了惊讶———

《九歌》最终章《国殇》。

这是《九歌》中除《礼魂》外的最后一首,也是最特殊的一首,其余九首祭祀的都是天上地下的神,只有它祭祀的是那些战死沙场的寻常将士;这更是最荡气回肠的一首,不仅是哀悼那些为国捐躯的万千忠魂,更有着对生者的激励,是故在悲痛中更蕴含着无比的壮烈。

“火箭飞石暂停!”王贲不假思索地大吼。

听到他的将令,后阵的射士和掷石的士卒们旋即停了下来,也正在此时,秦军进逼到了城垣脚下。一架架云梯搭上了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城垣,一位位死士沿着云梯迅速向上攀缘,有那心急的士卒甚至先扒住云梯,再让同袍们将云梯连同自己一起搭上城头;转眼间,第一拨士卒已有数十人登上了城垣,与楚军厮杀在一起。

“能否,将她生擒……”王贲双目紧盯着城垣上那个白色身影,心下暗想。

城垣之上,秦楚两军开始短兵相接了。

除却黑沉沉的夜空,血与火的映衬下,一切都被涂上了一层狰狞可怖的红色,还在燃着火苗的木料是红的,浸泡在血泊中的同袍尸首、遍地的碎石砖砾也是红的,溅上了鲜血、熊熊火光映衬的城垣自然更是红的,就连纠缠厮杀在一起的士卒们,从头到脚也都是红的。战况已极尽惨烈,两军士卒都纷纷脱掉了衣甲摘掉了头盔,赤膊散发地搏杀着,几乎分不出敌我。他们满身满脸都是血,人人露出血淋淋的牙齿,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挥舞着的兵刃上也沾满了自己的血敌人的血,袍泽的鲜血与敌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死者的鲜血与生者的鲜血交融在一起,鲜血又与火光交融在一起。所有这些还在顽抗的楚军士卒们,已不是在为生而战,而是在为死而战。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粃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

女萝的歌声似乎并不分外响亮,却有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别样力量,即使是那漫天的喊杀也无法掩盖,正如那城垣上的血与火无法将她的白衣染红,那弥漫在四处的血腥无法淹没那股辛夷的淡淡香气一般。

而在她脚下,那扇高大的胥门,正在越来越剧烈地震颤着。

这扇城门本由极尽坚硬的木料制成,外面又包裹着一层铜皮,为防火攻还涂上了厚厚的泥巴,几乎可说坚不可摧;然而目下泥巴已渐渐干涸,经过方才秦军连续不断的齐射,数十支火箭先后钉在了城门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甚至将城门外面的铜皮都烤得有些熔化,还有那连绵不绝的飞石不断砸在城门上,给它的表面留下一片大小不一的凹坑。而目下,更有数十名士卒双手环抱着那些巨矛般的撞头,先齐齐后退两步,再一同喊着号子,将撞头猛地撞向城门,在他们身旁则簇拥着更多士卒,双手高举大盾防备着守军抛下的箭矢滚木石,为自己更为那推动撞头的士卒们掩护,一个倒下去,另一个接替上来。

撞头一下下轰击在厚厚的铜皮上,尖利的撞角先是和那些飞石一样,在城门上留下了几个凹坑;反复几次撞击之后,凹坑便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四周的铜皮上也渐渐出现了道道龟裂,撞头慢慢刺进了裹着铜皮的城门中,而那面渐渐扭曲变形的城门也随之发出一声沉重似一声的喘息。尽管城门内的楚军士卒们纷纷运来木料大石等诸般重物,将它们堵在门背后,不少人甚至直接扑上去死死抵住,却还是不时被那些撞头的巨大冲力推开。

终于,一声巨响骤然打断了女萝的歌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剧烈震颤,三四支撞头同时轰进了彻底扭曲的城门,一同撞开了一个巨大缺口,随着一下下捶击,这缺口还在继续扩大,熊熊燃烧的大门火星迸射,铜片木屑碎砖在弥散的烟尘中四处飞溅,门背后堆积起来的砖石木料彻底垮塌,试图用身子堵住城门的几名士卒也在这一下下轰击中断送了性命;很快,伴随着震天的哀鸣,胥门终于被攻破了,黑衣黑甲的秦军立即如潮水般涌入城门,与门背后的楚军厮杀在一起。

随着城门破碎传来的剧烈震颤,负责守护女萝的士卒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遍地废墟中,腾起的浓重烟尘使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一时间到处是喷嚏咳嗽。

而当烟尘散去时,他们连忙望向他们的主母,人人大惊失色,他们看到她和自己一样跌倒在地,散乱的发丝已变得汗津津,惨白如纸的脸庞更是因剧痛而扭曲,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双腿之间的白裙已被鲜血洇湿,陡然一片殷红。

“夫人,夫人!”呼啦一声,所有的子弟兵都围了上来。

女萝却是强忍着剧痛,勉强绽开一丝惨然的笑容,推开了所有试图将自己搀扶起来的臂膀,踉跄着重新站起来,几乎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重新唱了起来: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随我冲———!”

王贲拼命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汗水与血花一同飞溅,一个个试图拦住去路的楚军士卒都在他凶狠的劈砍中倒下,身后的侍卫们大惑不解地紧随其后。方才胥门被攻破时,王贲竟从司令云车上飞身而下,亲领卫队冲向城垣,与楚人厮杀在一起,而他们既拦不住自己的统帅,又无法冲到前面去替他开路,甚至连跟上他的步伐都很难,只能飞快跨过一具具倒下的尸体,跟在他身后猛冲向城垣,以免被落下。

“诚既勇兮又以武……”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了。

近了,自己离她越来越近了。

王贲大步迈过一级级通向城垣的石阶,低头闪过面前这名楚人的吴钩,尽管动作慢了一步,左臂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然而他手中的长剑却已刺穿了对手的喉咙,喷涌而出的血泉将他的脸庞染得殷红一片。

“终刚强兮不可凌……”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长剑重重斩在又一个士卒的藤牌上,巨大的力道竟将对方连盾牌带胳膊一同砍断,与此同时那柄满是缺口的剑也折断了。王贲不等士卒呻吟着倒下,已经丢下断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越剑,一个大步跨上了城垣,一眼瞥见了数十步外的那个白色身影。

“身既死兮神以灵……”那个身影背对着自己,面向着潮水般涌入胥门中的黑压压秦军,仍然旁若无人地唱着。

再有一步!

护卫女萝的最后十几名子弟兵一同拥上前来,王贲的侍卫们也呼啦一下散开,再也不讲究什么阵形,再也顾不上什么技击之法,纯然便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混战。而在这混战之中,只有王贲的目标是清晰的,他的双目一片血红,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衣袂飘飘的白色身影,几名子弟兵大吼着扑上来,先后给他的肩膀双臂胸膛腰间各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可他竟看也不看便声声怒吼连连挥剑,将他们一一斩杀在血泊中,仍然继续向着那个白色身影大步走去———

人挡杀人!拦我者,死!

“……魂魄毅兮为鬼雄!”

唱罢这最后一句,女萝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喑哑,她陡然喷出一口鲜血,然后便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不住颤抖着,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口中不住喘着粗气,丝丝鲜血随着汗珠与泪水一滴滴淌下。

这时,一双秦人才会穿的方口翘尖战靴,一柄秦剑的剑尖,一同出现在了视野中。她轻轻抬头,与王贲的目光对视了。

“项夫人……”尽管剑指女萝,王贲却还是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激动,手上的剑锋难以察觉地微微颤动着。

女萝惨白的嘴唇上下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哑了。

看到王贲那陡然变得惊疑的目光,尽管面孔已被疼痛和疲惫所扭曲,她却还是笑了,坐在地上缓缓向后退去,在砖石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王贲默默呆望着她的动作,当看到她慢慢爬到城垣的一处破碎缺口前时,他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忙冲了上去。

“项夫人!”王贲大叫道,一把抓住了女萝的左袖。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之下,王贲不由得松开了手。他低下头,看到一柄匕首从自己铠甲的甲叶缝隙中刺入,鲜血正由伤口中不住地汩汩流淌着。

他惊讶地捂住伤口再重新抬起头,却见女萝已经立在了城垣的那处缺口前。

她面带微笑,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最后一次擦去嘴角的血丝,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和那件已被血污弄脏的白衣,做完这一切之后,随即转身扑下了城垣。

“女萝———!”

王贲近乎疯狂地大喊着,顾不得自己胸口的伤,张开手猛扑了上去。

他几乎已抓住了她的手臂,却还是慢了一步,它从他手中滑落,紧接着那散乱的发丝、那飘飞的衣袂,也先后从他的指间纷纷穿过,于是他只能扒在城垣上,眼睁睁望着她像一只断翅的白蝶般轻盈飘落,手中只留下来自她白衣上的一小片白帛,满是血迹。

此时此刻,已身中数箭的昌平君缓缓扭头,正在向姑苏胥门投去自己的最后一瞥。

此时此刻,荡入震泽的那叶小艇上,曹咎默默停住了船桨,项羽大声号啕着,泪流满面的项伯则拼尽全身力气从后面抱住已苏醒过来的项梁,阻止他跳入那黑黢黢一片的水中。

此时此刻,退入夫椒山的项超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扭头重又扑向杀至近前的秦军,几根长矛一同贯穿了他的身体。

此时此刻,王翦刚被秦腾接上小艇,喘着粗气默默伫立着,须发衣甲不住向脚下滴着串串水珠。

……

一阵眩晕之感随之袭来,耳畔的杀声慢慢喑哑了,眼前的血泊与火光也模糊了,王贲捂住仍在淌血的胸口,闭上眼睛,嗅着那仿佛仍萦绕在城头的辛夷的淡淡香气,心底回荡起了那个令他永难忘怀的歌声:

若!

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

歌声越来越低,终于消失了,他也随之仰天倒了下来。

夫椒山上,混战仍在继续着。

楚军舟师已被全歼,秦人已冲上夫椒山,与最后的楚军厮杀在了一起,因而夜色下仍然到处都是震天喊杀声,不住摇曳的大片火把,只有这龙头渚还是一片寂静一片黑暗。

“长公子,真是此处么?”

曹咎警惕地四处张望着,死死攥着项羽的胳膊,项羽尽管已擦干了眼泪,却仍不时冒出一两声没能压抑住的哭泣。

“没错,东洞庭山……”项伯扛着自己重又昏过去的幼弟,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的黑暗。

“长公子,你等终是到了。”銮铃声中,一个女人般柔和的嗓音不期然响起,项伯一个哆嗦,借着远处的火光,勉强分辨出远处黑暗中一个纤瘦的阴影轮廓。

“子房?”

“张良在此等候多日。”那个阴影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一步步走向他们,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等候与你等一同逃亡。”

甬道中黑暗而寂静,一股潮气迎面扑来,借着摇曳的火光可以勉强看清,岩壁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露水,前方显然通向地下,谁也没想到在这东洞庭山上,竟还有这等秘密石窟。

“此道通往震泽之下,传言当年夫椒之战时,吴王夫差临战前梦到的那条青龙,便盘踞于此。然这地穴真正去处,却是通向一条暗河,由此可直往湘水。”銮铃声中,张良的声音使几人不禁一阵寒战。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阵阵水声,始终氤氲在甬道中的潮气也越发浓重了,张良收住了脚步。前方黑暗中也突然亮起一点火把,照亮了茫茫一片的黑黢黢水面,与震泽不同的是,水面之上并不是寥廓的苍穹,却是逼仄的嶙峋石柱,水面中央荡漾着几艘小艇,那支火把便来自那里。

“各位请上船。此番能否活命,便看我等造化了。”

小艇晃晃悠悠荡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子房,你却如何知晓这处地穴?”项伯忽然打破了沉默。

“项夫人告诉我的。她说,当年她与仲公子都还是小童之时,曾在此嬉戏,无意间发现了此地穴,回去问自己父亲,由楚南公那里得知了其中奥妙。”

“也是她托你在此等候?”

“正是如此。”

“那她……对阿梁没说甚?”

“只让我转告仲公子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望着平躺在小艇中仍然昏迷不醒的幼弟,项伯喃喃道。

天终于大亮了。

一日一夜的激战过后,震泽重又恢复了平静,然而那大片大片被鲜血染红的潮水,那漂浮在水面的各色战船残骸、破碎的木料和布条,那堆积岸边的小山般的尸堆,那不时可见的阵阵黑烟,那氤氲在空气中的腥气与焦臭,都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空前惨烈的恶战。

在蒙武秦腾等人的陪伴下,王翦缓缓走在残破不堪的姑苏城垣上,他们身旁则是一队队忙碌不停的士卒,或是两两一组搬运着尸体,或是提来大桶从震泽汲来的清水,冲洗着城垣上的血污,或是将那些碎石砖砾扫归到一起,眼下秦军已是这座城邑的主人了,因此打扫得也分外上心。

“昌平君有下落了么?”王翦问秦腾道。

“找到了。攻城时身中流矢而死,死时手中仍紧握一面‘楚’字大纛,已验明正身无疑。我等将那大纛裹他身上,运回幕府,准备择日依楚俗下葬。”

“也算对得起他了……”

“项氏族人也大半死于这一战,项燕次子项超也找到尸首了。”蒙武插嘴道,说罢却又皱起眉,“然则项缠项梁却不知去向,那个张良也是;还有那景驹、宋义、周文几人,也下落不明!”

王翦叹了口气:“余皆碌碌之辈,加紧搜捕便是。只是那项梁张良二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对也,还有件怪事!”蒙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项氏一族有个巫女,便是那项梁的女人,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还见过一面,江东都叫她女萝,可是如此?”

“便是她!据士卒说,昨夜明明见她由十余丈高的城垣上跳下来,然则士卒们拥上前去,却硬是不见尸首!非但如此,更奇的还在后面:她坠地之处,只余一汪碧血!”

“碧血?……”

“俺听说,那女子死时,王贲侄儿也在?”蒙武不经意问道。

“莫提那竖子。”王翦脸色陡然又沉下去了,“蠢!”

“上将军说何人?”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面前响起。

几员大将同时抬头望去,却见王贲全身包裹着厚厚的布带,胡乱披着件战袍站在他们面前,左手攥得紧紧的。

“身为统帅,攻城时竟第一个上去拼命,找死么?”王翦满脸怒气地瞪着自己儿子。

“上将军不也将楼船开到岸边助战么?”尽管因身体虚弱还有些站不稳,王贲却仍是针锋相对。

“老夫亲自出马,乃是虑及大势!谁像你那般只知逞匹夫之勇?那多年仗,白打了?受伤这般重,能活下来都算你命大!若非医士救援及时,怕是早从尸堆中寻你了,你何时能让老夫省心?……”

王贲没有再吭声,默默听着父亲的连声咆哮,左手始终紧紧攥着。

“行了行了!老匹夫!”蒙武在一旁打起了圆场,“若说鲁莽,你这一战尤甚世侄,便是俺也做不出这等事体!总归有惊无险,该当高兴!”

王翦这才住了口,喘着粗气别过了脸去。而王贲也默不作声转过身,背对着父亲望向远处的震泽。

在他始终紧攥的左手中,是一小片沾满血迹的白帛。

“上将军!”一名军吏飞奔上城垣,气喘吁吁地喊道,“我等在震泽西北岸惠山一带掩埋尸首时,挖出一方怪异石头!”

“石头?石头有甚怪异?”

“那石头上刻着怪异文字图画,我等谁也认不出,想请上将军亲往观看!”

“走,我等看看去!”王翦扭头对蒙武秦腾说道。

“上将军去吧,我还需留此地,继续清理城垣。”秦腾笑道。

“也好,那我等先走!”王翦说罢带着蒙武等一行人匆匆走了,王贲也默不作声跟着去了,城垣上只剩秦腾和一名随身吏员。

眼看众人背影都已远去,秦腾招呼吏员随自己继续巡查这城垣,走了数十步,几名正在忙碌的士卒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他看到他们正在将一枚枚沾了血污的竹简木牍擦拭干净,再细心地码成一排。秦腾本就是军政兼通,更好阅读典籍,看到他们的举动自然好奇,走上近前问了一句:“这是何物?”

“将军,这些都是我等同袍遗物啊!”一名士卒抬头,看到是自己的将军,忙起身答道。

“遗物?”

“这些竹简木牍,或是遗书,或是未及寄出之家信,总归都是出自同袍手笔。这多人死在异乡,路途遥远自然无法运回尸身,我等也只能捡出这些遗物,尽力送回老家,让他们家人好歹有个念想……”

秦腾点点头,蹲下身子,随手从那堆竹简木牍中拣起了一片,看清了那上面的字迹:

“二月辛巳,黑夫、惊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黑夫、惊毋恙也。……”

“这,这是……”他惊讶不已,忙又拣起另一片,也看清了那上面的另一句话:

“惊敢大心问衷,母得毋恙也?……”

沉默了片刻,秦腾也缓缓起身,将两片木牍交与了身边那名吏员:

“喜,待你归乡之时,且将这木牍交与他们家人吧。”

“诺。”叫作喜的吏员接过这两片木牍,毕恭毕敬地将它们藏入袖中。

“啥文么?谁他娘认得出!”望着这块石碑,蒙武皱着眉头道。

“不是秦字,也不是楚字,更非金文,怕是仓颉也不认得。”王贲淡淡道。

“好字,好字……”屠雎叹道。

“好在哪里?”任嚣问。

屠雎轻轻挠头:“说不出,总归是好字……”

众人眼前的这块石头,形状颇为特异,上细下粗顶端微圆,上刻一个个极是陌生的文字,总共十二个,个个字体古朴遒劲,分明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雄浑韵味,却没人说得出它是什么文字,更遑论辨识出真正含义。

“上将军,这似是石鼓文。”一名司马小心翼翼道,“俺是陈仓人,那边存留十块碣石,都是这般形状、这等字体,上刻秦君游猎的诗文,识字先生说,这字乃当年周王室一位名籀的太史创制出的,叫史籀文,俺家那边嫌拗口,又见这碣石圆滚滚,索性叫它石鼓文。”

“你识得?”

“俺不认识,一位同乡御史与俺相熟,兴许认识!俺这便叫他过来!”

少顷,司马领着自己的乡党走上前来,那御史看了一眼,立刻“啊”了一声,转身向王翦一拱手:“上将军!这石上写的是: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

“无锡?……”王翦扬起眉。

“是也!”一名军吏插嘴道,“俺听说此山数百年来一直产锡,当年春申君便曾在此开采锡矿!”

“我也听说,近年来此山产锡日渐减少,不知何故!”又一名都尉叫道。

“原来如此。”王翦笑道,“此石出世,莫非是说天下该当安宁?”

“若是这般,此地不如更名无锡!”王贲叫道。

“无锡,无锡!……”士卒们兴奋的高喊,久久回荡在天穹下。

王翦一声叹息:“无锡宁,天下清。虽是吉兆,虽是善愿,然则坐等却永远等不来安宁。天下尚未真正一统,我等还须继续奋战!”说罢望向众人:“我等回幕府,商议燕代齐之事!”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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