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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亡秦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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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刺出一根根长矛、射出一支支弩矢、丢出一块块石,尽管如此,在重装

秦军面前,这些掩体终究还是太嫌简陋了。在头顶嗖嗖掠过的箭雨的掩护下,

秦军步卒们向着汝阴营垒发起了全面冲锋,那高举在手中密密匝匝并排在一起

的大盾,纵然承受了楚军一次又一次箭雨的洗刷也仍然势不可当,那数千支锋

利短铍从这一排排大盾组成的铜墙缝隙中透出,任你再骁勇善战也无法直撄其

锋,一座座步卒方阵如一只只巨大的铜铁刺猬,蠕动着逼近楚军营垒,步伐缓

慢却坚不可摧。有视死如归的楚人潜伏在壕沟里,见秦人欺到身前便探起身试

图偷袭他们的下盘,不料刚冒头便见对手将手中的大盾向脚下重重一顿,利如

锋刃的盾牌边缘立即便切断了他们的胳膊或脖颈,伴随着鲜血残肢甚至头颅的

飞起,一个个失去胳膊的伤兵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便重又滚落进壕沟,反倒为敌

人填平了障碍,而秦人却几乎对此不屑一顾,仍然踏过他们的身躯继续一往无

前,就这样缓缓越过了壕沟,跨过了鹿砦,一直进逼到营垒的土墙下,一次又

一次冲击着掩藏于土墙背后、胆敢抵抗或反击的敌军。一排排短铍刺出,不仅

带下一具具赭黄色衣甲的楚军尸体,带下一汪汪鲜血,更带下一坨坨土墙的碎

块,留下一道道裂痕甚或缺口。

“大司马,营垒已被冲出缺口,秦军杀进来了!”又一名浑身浴血的千长跌

跌撞撞跑了过来。

“堵住!”满脸铁青的项燕只回了这一个词。

“堵……拿什么堵?”

“拿人往上填!”项燕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在秦军的连番冲击下,楚军营垒的外墙终于开始出现了缺口,先前只有三五处,然而迅速增加到七八处、十余处、二十余处,待到后来甚至有无它们都已没甚区别了,万千轻装秦军互相推挤着,支撑着,托举着,攀爬着,不乏身轻力健者索性脱下甲胄丢下盾牌,只猛然一跃便越过了墙头,踏出的缺口还在向下掉落着黄土,他们自己却已继续呐喊着咆哮着远去了。如是这般三番五次,夯土筑成的楚军营垒经不住这猛烈的踩踏,呻吟着崩塌出更多更大的缺口,后面的秦军步卒趁势汹涌鱼贯而入,黑色人潮刚席卷而过,大片楚军的营垒便如同被黑压压的蝗群光顾过的田畴一样,转眼间面目全非了。

营垒外墙已被攻破,尽管如此,营垒中的楚军却仍然奋力抵挡着,当真是按项燕的军令,拿人往上填。他们先前还试图堵住营垒外墙的缺口,然而随着秦军如潮水般涌入,也便顺理成章地放弃了这一打算,与敌军真刀真枪地性命

相搏起来。战事到了此等地步,一切谋略、阵法甚或技击技巧都已全然无用,左右战局的唯一要素只是双方的人数和战力。楚军心知肚明,这两点无论是哪一条自己都远处下风,他们只能靠高昂的士气和必死的斗志来勉强扳回些劣势,于是抵抗也分外凶狠,秦军与他们的厮杀也就格外惨烈。眼前是火焰晃动、血肉横飞、寒光闪烁,耳畔是震天的杀声、剑锋的铿鸣,头顶是破空的箭雨,脚下是汩汩的鲜血与遍地的尸体,这一个瞪着红彤彤的眼睛,那一个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边面孔扭曲狰狞,那边口中喑呜叱咤,这里是血淋淋的伤口,那里是白花花的脑浆,不断有人哀鸣着倒下,或卧或躺或辗转反侧地承受着袍泽与敌人的践踏,很快便步了身旁那些死者们的后尘,而就连这些人也没有放弃拼杀,或是抱住还在厮杀的敌人的腿脚,或是与同样倒下的对手扭打在一起,剑锋、匕首、箭镞甚或石块、树枝、沙土,一切能抓在手里的都是杀敌的武器;拳头、手肘、膝盖、额头、指甲、牙齿,全身上下但凡有一处硬的地方,都被用来性命相搏,他们在浸泡了鲜血的滑腻枯草上或松软泥泞中翻滚着,揪着对方的头发,掐着对方的脖子,咬着对方身体的任何一处,撕扯着对方的伤口,将自己的血敌人的血一同四下里泼洒,就连已经开始坍塌的营垒和那满山遍野的草木也仿佛无法承受这惨烈,一同在这凶狠厮杀中悚然战栗着。

秦人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楚军败局已定,唯一的疑问是还能撑持多久,然而恰恰是关于这点,答案迟迟无法揭晓。惨烈的搏杀延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楚人的鲜血不知流淌了多少,秦军却始终无法彻底击溃他们,而正当战局胶着之时,秦军后阵却又起了突变。

“上将军,一支楚军正向我身后袭来!”斥候隔着老远便大声吼道。

“何人领军?”王翦抬高了嗓门。

“没有旗号,然则,领军楚将戴一副黄金面具!”

对项梁来说,直到秦军开始掩杀前,父亲的整个撤兵方略还是一帆风顺的。

几个时辰前,接到父亲派骑传侯发来命自己动身的军报后,项梁便借着夜色和雾气的掩护,统领着麾下大军从景骐驻守的寝城背后绕过,开始向汝阴壁垒进发,准备与父亲会合。不想大军刚走到一半,北面的大雾中便响起了秦军的战鼓号角与喊杀声;此后景骐军使接踵而至,报说秦军开始掩杀,次将请少将军迅速回援!说话间父亲的军使也匆匆赶到,带来了新的军令———立即进发汝阴与自己会合,不惜一切代价!景骐军使闻讯大惊,急急分辩说次将末将正在危急,还请少将军先援我等,不料话音未落,项梁已手起剑落,将他一剑刺落马下!

“少将军!”其他都尉军侯无不大吃一惊。

“若没他们拖后腿,楚军怎会如此!”透过黄金面具,项梁的声音无比阴沉凶狠,“死到临头才知求救,晚了!休管他们,全力赶往汝阴!”

相较景骐和屈定,项梁要幸运得多,终是赶在秦军合围之前杀出了重围,与父亲顺利会合时麾下还有近一半兵力,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王翦已将父亲的大军逼到中军幕府之外,羌?与杨端和两部也在身后紧追不舍,很快就会赶上来;稍远处更有马兴辛胜两路大军,无数的长矛和戈戟开始从四面八方渐渐合拢,楚军的全线溃败是早晚之事了。

“完了!”

望着前方逐渐逼近的黑色波涛与节节败退的黄色浪潮,项燕心下痛惜不已。

举国近六十万大军,竟在自己手上尽数葬送!庙堂昏庸也好,世族掣肘也好,种种原因都不是借口,是自己力主撤军给了秦人破绽,更何况自己还想抛开庙堂独自抗秦!自己是楚国的罪人,这场惨败的罪魁祸首!

“大司马,快顶不住了!秦军前锋离幕府只几百步了!”一员满脸血污的都尉慌慌张张跑来。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一片静默,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分外突兀。

“大司马……”都尉又惊又疑地望着项燕,看到大司马的剑锋已横在了自己脖颈上。

“覆军,杀将……”项燕嘴角浮现起了一丝自嘲的冷笑。

覆军杀将,是楚军的一个久远传统———楚人但遇败战,主将绝计不会独生。

尽管列国间大都有这种习俗,但楚国却最为明显,覆军杀将者也最多,楚武王之子屈瑕,楚成王的令尹成得臣、司马子西,楚康王的令尹子囊,楚平王的司马鑅越……数百年间,楚国不知多少败军之将都是如此了结了自己,而目下,该轮到自己了。

“阿翁,不可!”项梁的急切声音陡然从背后响起,项燕扭头望去,正看到自己的儿子,面具倒映出的火光在脸颊的轮廓上流动着。

项燕没有吭声,保持着横剑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翁,只要回到江东,一切就都还有救。阿兄已先撤军,只要我等还能回到江东,仍可继续抗秦,楚国还没完!”

“楚国,还没完?”项燕凄然一声叹息,“此时,秦军怕是已开始攻打寿郢了吧……”

“上将军,蒙武将军来报,景骐已逃回寿郢!”

“我等,被追杀,大军,没了,全没了……”景骐跪在负刍和一干老世族面前,头发散乱满身血污,哆哆嗦嗦地嗫嚅着。

“如何?六,六十万大军……全没了?”负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声闷哼随即响起,几个年岁大的世族大臣纷纷倒地,整个大殿一下炸开了锅。

“非但如此,秦军,蒙武部……”景骐梦呓一般说道。

“蒙武部目下何处?”王翦转过身来,紧盯着军使,景骐的下落他完全不屑一顾,只关心蒙武的进展。

“已赶至寿郢郊野!”

“鸟个楚王!鸟个老世族!赶快献城投降!老子给你一个时辰,再不开城门,便硬攻了!”

蒙武的粗嗓门回荡在寿郢的郊野,回荡在芍陂的水面。在他身后,数万大军已大剌剌铺开,这是一支完全由轻兵组成的大军,除去数不清的弓弩,除去攀爬城头所必备的轻便云梯外,没有带任何攻城的大型兵器。

“秦腾如何?”王翦跟着问。

“将军紧随蒙武赶到,已分兵驻守所有水陆要道,寿郢已是一片孤城!”

“我等卡死了寿郢一切退路!别想逃了!”秦腾站在蒙武身旁,也向着不远处的城垣大喊,一脸意气风发。

“我等还,还能跑么?”楚王负刍满头大汗嗫嚅着。

“跑不掉了,陆路水路都跑不掉了,到处是秦军……”景骐跌坐在地上,沮丧道。

“难道……只能降秦了?”昭氏老令尹喃喃自语,偷偷看了负刍一眼。

“陛下,为免生灵涂炭,还是降秦吧!”大殿内一干老世族纷纷吵嚷道。

“降秦?”王翦笑了,“负刍纵然平庸,终究夺位为王,这点儿血性总算还有。”

“降秦?”面对着满朝老世族们,负刍第一次强横了,“我楚人向来血性,何曾不战而降?———景骐!”

“臣……在!”景骐不明所以地应道。

“城中还有三千兵马,交你统领,抵抗秦军!”

“……诺!”

“能直接逼降寿郢自然最好,只怕楚国君臣仍会负隅顽抗。”王翦半是自言自语地沉思道,“攻城怕是无可避免,然则,想必蒙武正求之不得。”

“不肯降?老子巴不得你不降!”蒙武放声大笑,“正好痛快一战!”

“陛下啊!我等如何抵御得了秦人?硬撑能撑住么?”老令尹摇晃着满头霜雪哀叹道。

“莫慌,莫慌!以本王之见,这蒙武兵力虽多,却都是轻兵,没甚攻城器械;我寿郢城中尚有三千守军,无论如何,至少能抵挡旬日!”负刍语气很是坚定,却不知是在安慰众人,还是在自我安慰。

“蒙武部虽都是轻兵,更无攻城器械,然楚王君臣,却也休想高枕无忧……”王翦嘴角绽开了一丝自得的笑意。

“蒙将军,打吧!”身后的大阵中,士卒们喊成了一片。

“石块搜集得如何了?”蒙武转过头问身边的秦腾。

“积得不多。然攻城之时,可继续搜集!”

“善!”蒙武大是振奋,“传我将令———攻城!”

“传老夫将令!”王翦扭过头,厉声喝道,“蒙武已开始围攻,我等更要早擒项燕父子!”

铺天盖地的石块纷纷砸向了寿郢城垣,本就不算高大的城垣顿时被飞石组成的暴雨所笼罩,在弥天的烟尘中震颤着,战栗着。

“秦军不是没有攻城器械么?这飞石是哪来的?”城垣之上,和守军一同匆忙寻找掩体的景骐不禁大惊失色。

“老夫令士卒整日投石击壤,而今终是派上用场了……”望着前方已开始溃退的项燕楚军,王翦暗想。

“寿郢完了,楚王完了,楚国却还没完!”项梁急切道,“楚国还有阿翁,还有昌平君,还有我等兄弟,还有我江东项氏!”

“好,阿梁,记住你自己说的。”项燕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峻,“项氏不灭,楚国不亡!你先撤退,老夫为你断后!”

“不,阿翁先走!楚国可以没有阿梁,不能没有阿翁!”项梁哽咽着猛地站起身来,扭头大喊,“江东子弟兵!”

“在!”一片奋然应和,这三千江东子弟兵是汝阴楚军中剩下的最后一支精锐。

“独子随大司马走!父子二人,儿子随大司马走!兄弟二人,弟弟随大司马走!剩余人等,随我留下断后!”

“诺!”人群唰地分为两列。

“大司马快走!”左列准备突围的江东子弟兵齐声喊道。

“大司马快走!”右列留下来的江东子弟兵齐声喊道。

“阿翁,快走!”项梁久久长跪着,隐藏在黄金面具背后的双目,隐约有泪花在闪烁。

项燕弯下腰,扶起了自己的儿子。“阿梁,老夫江东等你!”又望向那些留下来的士卒们:“老夫也在江东等你们!”

“阿翁放心!”

“大司马放心———!”

“左列子弟兵,随我突围!”

微微泛起一丝幽蓝的苍穹之下,依稀回荡着项燕的吼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汝阴最后的数万楚军,终于全线溃散了。

尽管项梁已尽了最大努力,将数倍于己的秦军拖了半个多时辰,但在那疾风骤雨般的连番猛攻下,楚军终于还是抵挡不住了,不知谁喊了第一声“逃吧”,紧跟着便是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巨大混乱。无论将士无论人马,无不相互推搡、冲撞、践踏,以袍泽为踏脚石来抢得一线生机。大路、小径、田野、丘陵、草丛、树林、山岭、谷地,到处是堆积在一起的死尸活人,到处是败退、摧折、崩溃、消散,撤兵终于成了真正的败逃。而在这些惊恐的逃命者背后,

是密密麻麻的弩矢组成的箭雨,是青铜怪兽一般的秦军战车,是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包裹在战甲中的铁骑,是杀得性起索性丢盔弃甲披头散发只挥舞着兵刃大呼小叫的秦军步卒,劈、砍、刺、啄、砸,这是一场单边的屠戮,一场嗜血的收割,只不过秦人收割的不是稷麦而是首级。

溃散之中,只有项梁没有慌乱,他的双目从黄金面具后面喷射出熊熊火焰,右手高高举起,挥舞着马鞭挞伐着逃散的士卒,而那些江东子弟兵也聚集在他身边,试图跟着自己的统帅维持住整支大军的秩序。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尽管这支千人队有如顽韧的礁石般屹立在溃散的乱流中,却仍然无法避免被淹没的命运。眼见如此,项梁终究还是一声长叹,下令丢掉大纛,全力突围,手中的吴钩也随即向东一挥,整个护卫千人队便呼啸着向吴钩所指的方向席卷而

去,这于他们倒非难事,漫山遍野都是逃命的楚人,他们甚至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潮裹挟而去,如同一叶小舟在沧海横流中被风浪向前推挤着,需要担心的不是能否前行,而是不要被这波涛吞噬。

“上将军,汝阴楚军彻底溃散,然项燕父子已先后突围!”

“李信,率锐士千人队与死士营,随老夫追杀项燕!”王翦一把推开目瞪口呆的军使,大步下了司令云车,随即飞身上马,箭一般地第一个冲了出去。后面的李信刚一愣怔,马上便招呼起早已等候多时的死士们匆匆追赶起前方那一骑绝尘。

“上将军,如何亲自出马?”急雨般的%%马蹄声中,李信一边大喊一边拼命抽打着战马,这才勉强赶上了正在狂奔的王翦,与他并辔疾行。

“项燕绝不能逃入江东!必须死在淮北!”急雨般的%%马蹄声中,王翦报以同样的大吼。

淡黄色的朝阳从群山背后缓缓升起,艰难地将微弱的曙光穿透重重阴霾,有气无力地投向淮北大地,尽管它丝毫没能改变那昏沉沉的天色,却勉强照亮了原野上一抹正在蠕动的赭黄色。

这是一支只有数百人的马队,那沾满了血迹汗渍污泥的破烂战袍和碎裂甲胄,那插在后背肩膀胳臂的一支支断箭,那一张张疲惫憔悴的面孔上的惶急表情,分明显出这是一支正在逃亡的败军;而那赭黄色的衣甲,以及那面已破碎不堪的大纛上的“项”字,也分明昭示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阿翁,这大纛显眼又累赘,直是活靶子;而今我等又败局已定,打不打都一样,不如降下吧!”项梁忐忑不安地叫道。

“老夫不死,大纛不倒!”项燕只说了这一句。

“……诺!”

“我项氏但活下一个,大纛便不能倒……”

项燕的阴郁目光直射向前方。他右臂中了一箭,左肩则留下一处剑伤,所幸并不妨碍策马急行,而胯下的战马已换了第四匹,甲胄也留下不下十道剑锋砍斫的痕迹,战袍更是几乎辨不出本色,身旁的项梁和其他江东子弟兵们也大体如是。目下这支马队早就疲惫不已狼狈不堪,根本不再有任何战力,甚至很难说还剩下多少清楚意识,几乎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向前赶。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唯一动力便是,回江东。

昨夜大败之时,项氏父子都先后涌起过必死之志,然而当项梁终于在秦军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与项燕顺利会师之后,父子俩心头却都不约而同地保留了一丝求生的渴望。秦军刚杀过来,项燕便派出军使去向最早撤军的项超求救,目下项超必定正在向回赶,只要能在秦军先头部队追杀上来前与其会合,项氏本部兵马至少还可退入江东喘息修整,这便意味着他们必须全力东行。

“我等,这是到哪儿了?”

儿子的声音打算了项燕的思绪,他扭头看去,但见项梁喘着粗气,一边颇警惕地环顾四周,身后的子弟兵们也随之纷纷勒住了缰绳。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广阔沼地。迂回曲折的水道在这片巨大的洼地淤滞、沉积,盘根错节的枯黄衰草覆盖在茫茫无际的泥淖中,一片片倒映着阴沉天色的水洼偶尔夹杂其间,只有从那浑浊泥水上方能管窥这泥淖的本来面目。

楚军逃亡的路上,雾气已尽数消散,然而在这片沼地中,连绵不绝的雾气仍然重新萦绕在连绵的衰草泥泞与水洼中,使这里显得神秘莫测,杀机四伏。

“蕲城东北,大泽乡,老夫年轻时曾到过此地。”项燕咬着牙喃喃道,“由此向东数百里,都是这般泥淖水洼与平地驳杂,尤以垓下一带为甚。我等小心,不然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中。”

他稍一沉吟,又扭过头对儿子和其他骑士喊道:“下马!牵着马走!”

“秦人若追上,却又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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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便是追上,也须这般走。”项燕脸色阴沉,率先牵着战马走向了沼泽。后面的项梁和其他子弟兵们如法炮制,一行人就这样小心地锳过水洼与泥泞,在茫茫大泽中渐渐远去,只剩那面赭黄色的大纛还依稀可辨。

“将军,项燕父子已逃至大泽乡!”

“楚军最先东去那部,到了哪里?”

“那一部项超统领,两万兵马,正在火速回援,已赶至垓下以东数百里外!”

“好快!”王贲心下一惊。

按先前打算,他本想在这垓下河谷守株待兔,等项燕自投罗网,不想项超这般神速,目下竟已近在眼前,只怕尚未等到项燕,自己便先要面对身后项超的猛攻了。自己麾下虽有万人,纵然早已构筑好壁垒,却也实在无足够把握应对这多自己一倍的兵力。

“项燕身后可有追兵?”

“上将军亲率两万轻兵追击,已赶至二十里外!”

“父亲?!”

王贲心下又是一惊———父亲向来不出奇兵,而今竟亲自领军前来,可见项氏父子在他心头分量多重!既如此,自己更不能让他们跑掉!仅仅一个闪念,便立即打定了主意:“进兵大泽乡!先与上将军夹击项燕,再一同应对项超———!”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道道黑色潮水自垓下山谷的各个角落纷纷涌出,又汇合成一条长龙,向西滚滚而去。

路越来越难走了。

雾气没有全然散尽,天空却又更加阴郁了,不知何时,本就颇黯淡的日头已堕入了层层雾霭,零星的细小雪花却开始渐渐飘落,落在这最后一支楚军的衣甲上,以及那面仍在倔强招展着的破碎大纛上。

一匹匹战马时而低垂着头,试图从那微蒙白霜的草丛与泥泞中分辨出陷阱;时而又扬起脖颈,不安地“呼哧呼哧”喷着响鼻,与士卒们的艰难喘息声、锳过水洼泥泞的“哗哗”声混成了一片,除此之外便了无声息,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没有草木的战栗,这里更看不到山塬林木,看不到村落道路,自然也看不到生机,鸟兽在这里绝迹,这里也渺无人烟,天地间竟只剩一片寂静。

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项燕右手牵马,左手拄着用来探路的吴钩走在最前,尽管其他不少子弟兵都自告奋勇要前面开路,却都被他拒绝了,除他本人外,别人都不知这泥淖的深浅,只怕猝不及防之下会枉送性命,于是只有儿子与他并排走着。

细小的雪花仍在不住飘落,项梁已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警惕的目光扫向四面八方,偶尔瞥向身旁的父亲,却见他的发丝、胡须甚至眉毛上都积压了一层雪花,然而项梁知道,即使没有这层雪,父亲的须发本也都是白的,他记得父亲今年整六十,论年岁尚未老迈,一年前秦楚两军对峙时还仅是鬓角微霜,不料一年间须发全白了……

“阿翁……”项梁轻轻伸手,抹去了自己父亲眉毛上的雪花。

“放心,我等,回得去。”项燕瞥了自己儿子一眼,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然后他的目光又直直望向前方。

“我等,回得去……”

项梁的思绪,随着这句话渐渐飘回到少时,他记得那时的父亲头发和胡须都还是乌黑的,该是阿兄的年岁;而自己却还是个孩子,该是和如今的阿籍一般大。那时自己每日都要在震泽中凫水一个多时辰,即使是深冬时节,震泽的水已寒彻入骨时也是如此,正是在那许多个冬日的一天,自己奋力凫水时忽被一股急流卷走,是父亲跳入水中,冒着同样被淹死的危险将自己救了上来,而当自己与父亲终于艰难爬上一处沙洲,却发现已被急流冲到不知何处时,父亲便说了那同样一句话。

“我等,回得去……”

那时他还小,他只能仰着头望着身旁的父亲,他只觉得自己的父亲无比高大;如今,自己已和父亲一边高,甚至还要高些,父亲却已苍老了,然而他此刻带给自己的那种踏实和笃定之感,仍和那时没甚不同。

“当真回得去么?”项梁心下默念道,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远方的迷雾,寻觅着阿兄率领的援军的踪影。

突然,他感到脚下一沉,低头望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已陷入了泥中,正在缓慢而不易察觉地向下沉去!

“泥潭!”父亲急迫的声音陡然响起,“后撤!快后撤!”

整支马队都陷入了混乱,项燕父子与走在前面的二十余名子弟兵双膝以下已被泥淖吞噬,后面不少人都想将他们拖出来,却反而连自己也陷入了泥中,转眼间所有人都成了这片沼地的俘虏。泥淖不算很深,膝盖被没过后便没有继续下陷,然而无论这些楚人如何拼命拔起双腿挪动身子互相拉扯,依然是寸步难行,只能这样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地徒劳挣扎着。他们愤愤的咒骂声,急切的求救声,与战马惊惶的嘶叫恐惧的悲鸣混杂在一起,久久回荡在细雪与雾气中,

完全打破了沼地的死寂。目下威胁着他们的已不是敌人,而是造化的神秘意志,面对着这样的对手,热血和斗志已不再起任何作用了。

而正在这时,他们发现远方的重重迷雾中隐约浮现出了大片阴影。

“秦人……”项燕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一任自己的坐骑近于疯狂地挣扎着,只是呆立着遥望那渐渐逼近的阴影,一股恶寒自心底渐渐升起。

的确是秦军。

大片阴影透过飘飞的雪花,穿过迷茫的雾气,踏过遍地泥泞水洼与湿滑的衰草,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向着这最后一支楚军缓缓逼近。随着他们的身影由飘忽逐渐变得清晰,楚人已可看清他们那黑色的衣甲,还有那手中正在闪烁着寒芒的弩机,甚至那两面黑色大纛上同样以白线绣着的“王”字都能看清。这些秦人平举手中的弩机徒步前行,默不作声地迈着沉重有力的步伐,散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又渐渐汇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环,围住了这片泥潭,也堵死了楚人的一切去路,如同一条系好的黑帛套上了他们的脖颈,而且还在不断收紧。

尽管心知一切抵抗都已无用,江东子弟兵们还是纷纷举起了手中的藤牌越剑吴戈。

行进到一箭之地时,这前后两支同样打着“王”字旗号的秦军同时止住了脚步;身后的黑色大阵缓缓裂开,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将踏着遍地泥水,徒步走上前来。

“大司马,少将军,又见面了。”

一片寂静中,王翦的苍老声音回荡在风雪中,深不可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泥潭中的这些人。

项燕分外平静地遥遥拱手:“上将军,老夫此番口服心服。”

项梁则没有吭声,闪烁的目光逐一扫过身边的子弟兵们,看到所有人手中都没有弓弩时,双目中掠过了一缕失望。

“老夫追击大司马之时,秦军已围困寿郢,楚王君臣被擒只在早晚之间,大司马不必再负隅顽抗了。”

项燕却面色平静,陷在泥中的僵直身子一动不动:“楚国国土广袤,楚人众多,更有世族林立,纵然楚王被俘、寿郢被占,各地世族仍将自行抗秦,我江东项氏更是如此。”

王翦微微颔首:“大司马此言不假。项氏,终是秦国心腹大患。”

“要杀便杀,哪恁多话!”

项梁的声音突然响起,王翦掉转目光,正看到那愤怒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

“老夫,目下还不想……”王翦淡淡道。

项燕的笑容中满是嘲讽:“上将军想招降我等么?”

“大司马父子,今日必须死于此地。”另一个冰冷而粗重的嗓音从前面的秦军中响起,项氏父子同时扭过头,但见秦军前阵中同样缓步走出一员黑甲黑袍的骑将,然而不像王翦那般谨慎,他并没有停留在弓箭射程之外,而是穿过飘洒的雪片径自一步步向前,一直走到泥潭的边缘才停下。

“江东项氏纵肯归降,秦王纵肯纳降,我也不会放过你等。”那鹰隼般的双目扫过项燕父子,平静的语气中却蕴含着无尽的杀机,“对你等六国世族,王贲绝不心慈手软,必当斩草除根。———请上将军下令,放箭!”

“再等等。”王翦声音不大,却极是沉着有力,说着缓缓踏上几步,望着泥淖中的项氏父子,“大司马,老夫之所以亲自领军前来追杀,自是为防止你等逃亡,然在此之外还有一事。”

说着他将手按在了腰间,又丢过来一样物事,项燕抬手抓住,顿时愕然。

“此乃当年邯郸之战时,大司马赠与老夫之物,目下还与大司马。”

望着这只纹饰精致的革囊,项燕的笑容中颇有些自嘲。

“大司马、少将军,老夫明白,以楚人血性,劝降便是对你等莫大侮辱;然你等纵与老夫多年为敌,却也英雄了得,老夫真心佩服你父子二人,也正因此,此番愿成全你等最后尊严。”

尽管王翦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项燕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年两人第一次交手时,自己曾对王翦说过同样的话。不由得郑重其事地深深一躬:“老夫,谢过上将军。”

抬起头时,他发现王翦正在紧盯着自己,两位老人就这样最后对视了一眼,这一瞥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然而王翦的目光中唯独没有胜利者的喜悦,项燕的目光中也没有失败者的屈服。

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王翦的记忆倏忽间闪回到了数十年前,两人的第一次交手,那时的情形与目下颇多相似,唯一的不同便是自己与项燕的角色全然颠倒了过来,他不知自己当时是何等神色,但他觉得,该是和此刻项燕的目光相差无几。

那是一种问心无愧的坦然,那是一种勘破生死的轻松,王翦确信,此刻的项燕,与数十年前邯郸之战时的自己,心中所想的并无不同。

于是他也向对方深深一躬,没再吭声,只是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了秦军大阵。或许是错觉,项燕觉得那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望着那个背影,他深吸一口气,呛啷一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阿翁……”项梁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次却没有阻拦自己的父亲,而是单膝跪下,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前胸。

“大司马!”子弟兵们也纷纷跪倒在泥水中,泥水四溅。

“阿梁,你与老夫并肩而战多少年了?”剑刃横在脖颈上,项燕仰天望着纷纷扬扬洒下雪花的苍穹。

“十年,十年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项梁的眼眶中不住淌下。

“你等呢?”项燕环顾身边的子弟兵们。

“三十年了!”一个老卒喊道,“邯郸之战时,我便跟大司马北上救赵!”

“我阿翁当年随大司马灭鲁!”另一个年轻士卒喊道。

“我兄弟二人打过河外之战!”

“我参加过最后一次合纵,一直打到蕞地!”

……

“好,好……”项燕淡淡笑道,目光逐一扫过子弟兵们,“你等都曾出生入死,都是我楚国热血儿郎,只要我楚人,只要我项氏都有你等热血,楚国不灭!

项氏不灭!”

“楚国不灭!项氏不灭!”子弟兵们人人声音颤抖,泪光莹然,各自将手中兵刃横在脖颈,只有项梁双手握紧了那面残破的大纛。

“阿超援兵,也该到了吧……”项燕轻轻叹道。

匆忙的脚步声和泥水四溅的声音遥遥传来,一名秦军士卒匆匆由后阵赶到王贲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王贲脸色陡然变了。

“惜乎咫尺之间,终未能见他最后一眼,还有阿缠,阿籍……”

项梁则没有吭声,他心底只默念着一个名字:

“女萝……”

“射士,预备!”王贲抬起了右手,万千弩矢随之指向了这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楚人。

项燕却并没有向秦人望上一眼,只任由自己的思绪飞扬着,心底回荡着自己和王翦当年那两句对话:

———“蒙君之惠,三年将拜君赐!”

———“拜赐之师,给你三十年!”

……

王翦,这次是你胜了,老夫败了。然则楚国没有完,项氏没有完,楚国与秦国、项氏与王氏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完……

“各校望山!”王贲的喊声重又响起。

王翦的身影已渐行渐远了,项燕向那个背影望去了最后一眼,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吼出了自己最后的遗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在那个瞬间,一股血泉自他的脖颈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正在飘飞的雪花,染红了泥泞的沼地。

在那个瞬间,除去项梁之外,所有子弟兵都割开了自己的喉咙,纷飞的血雨弥散于天地之间。

在那个瞬间,项梁奋力挣扎着试图从泥泞中站起,高高举起了那面破碎不堪,却仍在风雪中招展的“项”字大纛。

在那个瞬间,正向秦军阵中走去的王翦心底猛然一颤,收住了脚步,半侧过脸来。

在那个瞬间,王贲劈下了高高举起的右手,密集的箭雨自从秦军阵中射出,直扑向陷在泥淖中的楚军尸体。

在那个瞬间,项超与张良率领的江东子弟兵已越过了垓下,正在近乎疯狂地向西疾驰着,离项燕自刎的那片沼地只有百里之遥。

……

在那个瞬间,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公元前223冬,楚将项燕兵败逃亡至蕲地,在重重包围中自刎而死,临终前吼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十三年后,公元前209年夏,大泽乡的滂沱大雨中,九百名戍卒揭竿而起,再度借项燕之名打出了抗秦旗号,他们在史书上留下的,则是另一句誓言:

“大楚兴,陈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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