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是半月前自上郡南下的,这还是十年灭国大战以来,他第一次离开北疆。和当年灭燕之战王贲佯攻代城一样,南下的九原军虽只五万兵马,却号称大军十万,一路开到巨野泽西岸与齐军遥遥对峙,多竖旌旗广布军帐,论声势竟不比对手逊色。蒙恬之所以如此作势,正是要拖住齐军主力,使齐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家身上,从而为王贲南下创造战机。而目下无论是临淄形势抑或巨野泽齐军动向都表明,这一声东击西的方略奏效了:齐国庙堂混乱依旧,巨野泽齐军更不用说,士卒们队列散漫,军帐驻扎得毫无章法,鼓号凌乱金声混浊旌旗驳杂,只要是稍有经验的斥候向那片营地望去,都可迅速对这支貌似强大的军旅做出评判———乌合之众而已。
与蒙恬的议兵很简短也很顺畅:蒙恬继续多方示伪,如有必要还可向巨野泽齐军发动几次骚扰进攻;王贲则从燕地闪电般南下,尽快攻克临淄,此后再从容不迫地挥师西进,与蒙恬东西夹击齐军主力。之所以如此部署,概因王贲李信蒙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准,只要临淄陷落、齐王被俘,失去号令的巨野泽大军便是一盘散沙,该当一鼓而定;此后齐国境内即使还有老世族的零星抵抗,也肯定不足为虑!商议已定后王贲重新北归,三日之后,燕地秦军动身南下,正式开始灭齐之战了。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王贲秦军的南下,顿时在巨野泽大军中引起了一片恐慌。与秦军对峙这多时日以来,齐军无论国府大军还是世族私卒,人人都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既提防着秦军偷袭,害怕会猝不及防间贸然开战;又担心着临淄方面的动向,不知究竟是战是降。只不过,他们担心的都是巨野泽对岸的蒙恬秦军,毕竟多年以来,谁都清楚秦军的一贯战法———先长期固守,再瞅准时机一举出动,击溃敌军主力。所有齐人都以为,毕竟齐军粮草还算雄厚,粮道也还算顺畅,只要自家阵脚不乱,同秦军拖得一年半载当非难事,却不想目下秦军竟会一反惯例,兵行诡道,绕过主力直取都城!
得知王贲南下的消息,领军齐将忙派出特使飞马赶回临淄,向丞相并齐王请示该如何应对,特使不顾阻拦硬闯进丞相府,却见后胜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吭哧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囫囵话;再闯入宫中,齐王建更是拿不出一个主意,只是没完没了嘟哝着不当如此如何是好,待到特使无奈之下赶回巨野泽大营时,北路秦军已进逼到济水北岸,离临淄近在咫尺了。
一边是迫在眉睫的敌军,一边是六神无主的庙堂,一切都如当年秦军灭赵时的翻版。如此形势使巨野泽齐军也乱成了一锅粥,几员领军齐将担心远在临淄的家室,又认定巨野泽秦军只是在虚张声势,进攻临淄的才是秦军主力,因此力主撤军回援国都;田氏兄弟等世族却认定,齐王建后胜本就是一对暗弱君臣,齐国抗秦轴心不在都城而在巨野泽大军,北路秦军纵然拿下临淄,齐军和老世族仍可各自为战,因此不仅反对回援临淄,更主张围魏救赵,率先向西路秦军发动攻势。两派争执不休,足足吵了三日都莫衷一是,始终没能商议出个结果。
偏偏此时,西路秦军反倒率先打过来了。
之所以发起这次突袭,是因斥候急报云巨野泽齐军躁动不安,极可能分兵回援临淄。蒙恬得知后心下一沉:若果真那般,则王贲必然大大麻烦,目下必须兵行险着!当机立断决定向巨野泽东岸实施突袭,以此拖住齐军主力,为王贲攻下临淄争得战机。换言之,西路秦军向齐军发起的并非全面进攻,而仅是一场有意张扬声势的偷袭战;此战目的也非与齐军决战,而纯是缠住对方。就这样,蒙恬率领着区区五万人马,充作十万大军,在连弩大箭的掩护下如决堤洪水一般呐喊着咆哮着,势不可当地向着齐军营垒汹涌袭来。
没想到的是,齐军的孱弱大大出乎意料,胜负几乎片刻见了分晓。数十年无战的齐军哪见识过如此阵势,尚未迎敌便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待到秦军杀至眼前更是一触即溃,不等截杀便逃得干干净净,片刻间便作鸟兽散。大半日的冲杀之后蒙恬清点人马,秦军自身伤亡微乎其微;再看战死的齐军,尸体足足铺遍了整个巨野泽东岸,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死者大都是自相践踏而死,秦军真正杀伤的反倒只占少半。
“打了这多年仗,从未见过如此鱼腩之旅,连燕军韩军都不如!”那一战之后,王贲听蒙恬摇头叹气这般说道,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不仅蒙恬这般看,王贲自家也是感同身受。蒙恬击溃齐军自是虎入羊群,王贲拿下临淄同样摧枯拉朽。蒙恬刚开始突袭主力齐军,王贲便按预先约定的那样领大军迅速抢渡济水;几乎是蒙恬大破齐军的同时,王贲大军也抵达了临淄城下,在临淄郊野浩浩荡荡铺开。没有任何抵抗,没有任何戒备,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洞开的城门,只有高悬在城垣上的那面巨大白旗,只有无数脸上写满了惶恐、麻木和恭顺的齐人,陶俑般伫立在道路两旁,没一个人流露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反抗之意。
山东六国之首强,曾经的东帝,繁荣富庶文华风流均冠绝天下的赫赫大邦,尚武之风不下任何族群的齐国,就这样举国降秦了。
一片梦魇般的死寂中,秦国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临淄,王贲顾不得其余,亲领五千精兵径自赶往临淄王城,去见顿弱、荆苏二人。
“两位上卿,齐国,这便完了?”尽管已经占领了整座临淄城,王贲却还是大觉不可思议。
“少将军猝入临淄,齐民莫敢格者,还有假么?”顿弱笑着反问了一句。
“齐王何在?”
“正在宫中恭候,上卿陈驰也在齐王身旁,少将军这边请。”
一个充满了殷勤的苍老声音遥遥响起,王贲望向顿弱身后,正见一位高冠老者满面笑容地走上前来,深深一躬:“后胜见过少将军。”
“齐王君臣本当出城请降,如何还要我等入宫?是否别有图谋?”
“惭愧惭愧!”后胜满脸歉意地笑道,“贵使陈驰已与陛下约定,齐国开城迎秦国兵马,秦国当以五百里之地封于齐王,是故陛下还在宫中,等候封赏王命!”
“真好盘算!”王贲如同看一只怪物般地望着后胜。
“丞相之意,齐国降秦非你一己主张,乃齐王自家决断,可是如此?”荆苏一旁插嘴道,看似询问后胜,实则是向王贲解释。
“那是自然!老夫已卧病月余,秦齐之战、庙堂降秦,都是半点不知!”后胜忙不迭道,还装模作样地连声咳嗽起来,“老夫这便带少将军入宫去见齐王,这边请,这边请!”
在后胜的带领下,王贲来到了齐王宫大殿前,正要绕过大殿进入后宫,却注意到大殿门口竖着一方石刻,这石刻很是宏阔气派,由上自下刻着八个朱红的齐字:绥靖万邦,天下太平。一旁的后胜殷勤道,这两句八字各有讲究,前一句是《诗经·桓》中的“绥万邦,屡丰年”,自己加了个‘靖’字;后一句却是语出《吕氏春秋·大乐》。这石刻乃自己请高明石匠凿刻而成,前一句讲秦齐亲善,后一句却是祈求祥瑞……听着后胜沾沾自喜的解释,王贲却是一脸不耐,扭头对身旁一名司马下了令:“凿掉八字,石刻沉海。”
“少将军,这是……?”后胜颇有些不知所措。
“天下太平,靠的是以战止战,不是媚外屈膝。”王贲丢下这句,径自大步
迈向了连绵的宫殿群落。
饶是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王贲也着实被眼前的末代齐王田建深深震撼了。
尽管王贲就站在眼前,齐王建的目光却仿佛越过了这位秦军统帅,也越过了高高的宫墙,直直望向一望无尽的天边。若非他怀中铜函里确是王印,王贲真要怀疑这齐王是否天生痴呆,又或者后胜是否找了个假齐王来哄骗自己。一旁的后胜显然看出了王贲的怀疑,殷殷笑说,陛下已服过神医丹药,正在冥思之中,这才稍稍缓解了王贲的疑心。
“上卿陈驰曾许齐王以五百里封地,可是如此?”王贲向齐王建问道。
“哼……”齐王建不置可否般轻哼了一声,细如游丝,似有若无。
“本上卿不过从中斡旋而已,商议之时并未报与庙堂,与齐王也只有口头商定,绝无书面之约。”陈驰的口气极是淡漠。
“……”齐王建沉默以对,表情也同样淡漠。
看到齐王这等反应,王贲心下极为惊讶。陈驰当面否认自己许出的封地,虽然确无凭据,也不能算违约,可若以“一诺千金”的私德论之,也实在算得上反复无常,直如当年张仪诈楚一般,然这齐王竟完全不放心上,当真奇怪!不及细想便不耐地丢下一句:“口说无凭,自不算数。”又向身旁手捧铜函的顿弱使个眼色,顿弱便打开函盖抽出里面的绢帛,右手一抖,将它展在了齐王建面前。
“此乃秦王王命,足下请看。”王贲连“齐王”都懒得叫了。
王命极是简洁,只简简单单一句话:灭齐之日,迁齐王于共城。秦王政二十六年春。
齐王建抬起眼睛扫了一眼,仍是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足下这便收拾行装,一个时辰后由我秦军护送出临淄,动身前往共城!”
王贲一句话说罢,两名秦军步卒便大步上前,与其说是搀起齐王建,倒不如说将他拖了出去,而田建本人即使受到了这般对待,仍是一声不吭,乖顺如绵羊般地被拖走了。王贲简直怀疑,自己就是拔出剑来,他也会顺从地跪在地上,毫无怨言地引颈就戮。
……
三日后,姗姗来迟的蒙恬也到达临淄,与王贲一同领兵追剿溃散的主力齐军与各路私卒,逐一占据即墨、莒城、琅琊、阿城等其他齐地重镇,并采取诸多举措以求尽快安顿大局:遣重兵分头把守城门官署仓廪等各处要地;收缴各
官署的印玺符节;将属官吏员们尽数登录造册,严加看管;清点统计各城庶民国人的户籍,全力搜捕在逃世族;严禁士卒砍伐林木、拆毁房屋、掠夺粮草、宰杀牲畜等等。在极善政事的蒙恬的协助下,诸多政务处置得很是顺畅便捷。
一个月下来,齐地已大体稳定,只是顿弱带来了新一则流言,云齐王建被迁至共城松柏林后,秦王下令断绝他饮食,终是将他活活饿死。齐人还做了一首《松柏歌》来哀悼,此歌只有两句: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如何又是这等流言?”看到顿弱书信,王贲皱起了眉。
蒙恬也不屑地笑了:“齐王明明是郁郁寡欢自家绝食而死,在齐人口中却成这般,可秦王何必将他饿杀?若论私仇,秦王幼年曾在赵国受过欺凌,险些死于荆轲之手,头回伐楚还被打得大败,赵燕楚三王,谁不比齐王更招秦王仇恨?然则三王都安然无恙,秦王又如何偏容不下一个最恭顺的齐王?再说,当真要杀,鸩酒匕首哪样不利索,何必非要将他饿死,还闹得天下尽人皆知?”
“传谣之人何曾想过这些?唯图口快而已!当年我拿下大梁,不也有传言说我屠城么?”王贲很是随意地将顿弱书信丢到了一旁,又自嘲地笑了笑,“说来这灭齐也与灭魏相仿,都是兵不血刃。”
“这齐国,也确乎异类……”蒙恬同样叹息道。
幕府之中,两人聊着此番灭齐之战,心下都大觉感慨。想当年战国之世,齐国曾长期雄踞山东六国首强,在天下人眼中更是近于完美的强国:论历史,早期的姜齐乃灭商功臣太公望封国,后世虽为田氏取代,却仍传承百余年;论国力,自管仲兴商以来,齐国始终是天下首富,便是曾经的霸主魏国也难望其项背;论吏治,齐威王整肃吏治虽仍是人治手段,却也算得上成效卓著,除却目下的后胜,极少有郭开李园子之一般的巨奸大恶;论文华,稷下学宫海纳百川,容纳了多少士子游学修习,堪称天下文明渊薮;便是论军力,齐人也多有尚武之辈,那著名的“余勇可贾”典故便是说齐人,技击之士也是天下难得的精锐,还曾有过桂陵、马陵等煌煌大胜,更不必提诸多兵书皆出自齐人之手……然则,便是如此一个全面兴盛之大邦,整个战国之世却始终无法如秦国一般横扫天下,齐盡王时期刚吞灭宋国便引来了乐毅率领的五国联军,连续两败便一蹶不振;更有甚者,目下面对着亡国之危,居然未曾有过像样抵抗便举国请降,一贯留给世人的印象与实际的表现反差竟至如此强烈,实在令人咂舌。
“齐秦同称强国,然仔细观之却大不相同:秦国务实,齐国务虚。齐国之强盛,虚势多于实地,是故根基远不及秦国扎实,一旦硬碰硬,便往往被打回原形。”聊到这里时,蒙恬拆解道。
“此话怎讲?”王贲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等论断,不觉大感新奇。
“蒙恬祖上乃齐人,对齐也算略知一二,这便逐一比较秦齐不同。”蒙恬一声叹息,扳着手指算了起来,“论政道,秦国以商君之法为治国理念,讲求国事一决于法;齐国却是势治为先,吏治虽几经整顿,却仍有田氏王族雄踞邦国利益之上。论经济民生,秦国固有重农抑商之举,然粮帛盐铁等诸般实用物资却向来充盈,决然可撑持连绵大战;齐国虽是商道繁荣财货齐全,却只追求活金而不在意紧要财货之积累。论文华,秦国固不能与六国相比,然于水事、农桑、工程等实用领域却是独步天下;而齐国虽开创稷下学宫汇集天下学派士人,却是纯为治学,于邦国大政并无直接裨益,也罕有士子大家入朝秉政。最后论兵事,我秦军自不必多言,商君变法后早成虎狼之师;而齐人虽也悍勇,却无严明法度统御,有功吝赏败逃不罚,战力自然落了下乘,荀子云技击之士乃亡国之兵,此之谓也。”
“原来如此……”
“正是因此,齐国当年不敌联军,险被灭国,也在情理之中。田单复国后虽是难得的中兴之机,惜乎齐襄王、君王后、齐王建尽皆目光短浅,只图自保不求振作,整整五十年皆无对外战事,终致军备废弛。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终致灭国,显见任何邦国都须内修文德,外治武备。”
“邦国大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岂有偏安而能长久者?”王贲也叹息起来,说罢忽又笑道,“我倒想起《司马法》中两句兵谚,刚好暗合盡王之后的齐国:第一句便是‘国虽大,好战必亡。’那齐盡王便是刚愎自用,到处轻启战端,终于落得一朝败亡。”
“说得好,”蒙恬连连点头,“然则那齐王建、后胜君臣,却是走了另一极端,以兵谚论之,便是———”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王贲与蒙恬齐声开口,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笑够了,蒙恬重又严肃了起来:“话说回来,大争之世你死我活,齐国行偏安之道可谓自寻死路。然若天下安定,则齐国这等全面兴盛之治国之道,将比商君战时法治更适合未来秦国,堪为我等君臣效法之榜样。”
“……”王贲从未听过这等评判,听到这里陡然惊讶了。
“而今六国尽灭,天下该当安定,日后你我若能辅政,还当改弦更张,修正秦法啊……”蒙恬悠悠一声叹息。
5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
宏大祥和的歌声乐声响彻了咸阳大殿。已经是皇帝的秦王政,头戴通天冠,身着羫玄、腰佩四采黄赤?绶,端坐帝位之上,环视着肃穆庄重的大殿。
大臣们分列东西两侧,文臣以两位丞相隗状、王绾为首,列于大殿东侧,面西而立;武将则以九原将军蒙恬为首,列于东侧,面向西方。不同于文臣一列的是,蒙恬的右手,最接近自己王座的那两个位置却是空着的,皇帝知道,那是王翦、王贲父子的位置。
目下已是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齐国灭亡的半年之后。半年前,随着齐国这最后一个战国的灭亡,秦国历经十年的统一战争终于宣告圆满结束;而春秋战国数百年来的纷争,也终于随此战的结束落下了帷幕。此后数月间,秦王政与隗状、王绾等一干股肱重臣宵衣旰食夙夜忙碌,先后创设了新帝国的一系列架构,整个秦国庙堂这才稍喘了口气;秦王政第一次以始皇帝的名义下令天下大?,又在这咸阳宫正殿举行大朝会,准备对以王翦父子为首的灭国功臣们进行封赏。
《终南》的乐声中,皇帝看到两个身影,一个瘦削,一个魁梧,正在并肩踏上大殿外白玉阶,穿过殿前大鼎腾起的袅袅青烟、踏上大殿内的长长丹墀时,两人一同收住脚步,乐声也同时停了下来。
“受册者至———!”伫立在一旁的典仪高声宣道。
随着这声呼喝,他们在赞引的导引下,先后踏丹墀向前走去。两人都身着羫玄,头戴貌冠,双手各秉一件九寸命圭,腰间的丝质大带各系紫色组缨,下缀白玉双刀佩。皇帝望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身影,慢慢看清了王翦那苍老的面容雪白的须发,也看清了后面王贲那粗犷的脸膛闪亮的眸子,于是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来到大殿东北的受册之位后,王翦父子面向西肃然挺立,两名通事手捧册案,先后走到两人面前,立在了奉常胡毋敬身旁。
“上有制,上将军王翦受册,爵武成侯,食邑频阳十三县———!”
“谢陛下!”王翦接过通事手中的册书,伏身向王座上的皇帝拜谢道。
“武成侯受玺———!”
奉常胡毋敬上前一步,由通事手中接过那枚龟纽白玉印玺,将印玺结在王翦?绶的末端,王翦又是一拜,退到了一旁。
“上有制,将军王贲受册,爵通武侯———!”
“谢陛下!”王贲的嗓音更加浑厚,王座上的皇帝也不禁轻轻点头。
望着王贲也接过册书和印玺,大殿中的文臣武将们无不悚然动容。须知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最高荣耀便是君侯之封,孝公、惠文王、武王及昭王的前期中期,能得封君侯者无不是赫赫功臣,必定都有大功于秦,如商君卫鞅、武信君张仪、武安君白起等;秦昭王后期及孝文王、庄襄王两代,秦法开始有所松动,君侯之封的尺度也随之放宽,以致并无显赫功绩的蔡泽甚至禣之流都得以跻身君侯之列,但这封君封侯仍然绝非易事;始皇帝亲政之后重又恢复了秦法的森严,十余年间除文信侯吕不韦、昌平君熊启等几位老臣是在先王时期受封外,再没有封过一人,而今王氏父子却同时封侯,这是何等荣耀?休说秦国,便是整个战国之世也绝无仅有!
“武成侯王翦万岁!通武侯王贲万岁!”当王贲也退到一旁,与父亲比肩而立时,大殿中的群臣们群情激昂,情不自禁地齐声喊道。
欢呼声尽数止息后,始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飘荡开来:
“周室分封数百年来,天下动荡杀伐,苦斗不休,终致田畴异亩,律令异法,衣冠异制,文字异形,使我华夏族群几近分裂消亡。所幸此等数百年乱局,终在我等君臣这一代终结。十年征战,六国尽灭,疆域一统,天下大定,此中老将军父子居功至伟,无愧我大秦将军!”
震天的欢呼声中,始皇帝与王翦对视着,王翦温淡地笑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离开自己已有数十年的面孔,耳畔也响起了那句曾不知多少次涌上心头的问话———
你等从军,所欲者何?
陶盏中汩汩流出了清亮的秦酒,淌到了苍黄的枯草之间,又缓缓渗进泥土中,浓郁的酒香随即弥散开来。
“司马靳,王翦已看过武安君,再来看你……”望着眼前的坟冢,王翦喃喃道。
“……华夏终是归于一统了,此中也有王翦一份功劳,兄弟无愧你当年言传身教,而今终可告慰你在天之灵了。然则天下仍未太平,摆在王翦面前,摆在皇帝面前,摆在我秦人面前的,还有太多太多重任难题。终息战乱、一统天下,只达成我等一半心愿,日后我等还当创建新政,还当盘整华夏,还当重铸文明。皇帝本想让我回频阳养老,想让我带着武成侯爵位,带着一身荣华富贵去享清福,可老死病榻却终非我所愿。王翦今年六十有五,身子骨却还硬朗,再操劳十年当能撑持,如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正是我等奋发之际,老夫也当为创建新制攘一臂之力,为这万仞泰山添一?之土,岂能告老还乡全身而退?
前日我已上奏皇帝,欲尽数退还攻楚前所求那些房舍田产,只请他准我继续平定百越,以保岭南之地真正融入华夏,皇帝本不忍心,然终究还是通通应允了。
老夫再回频阳看一眼,不日便要南下百越,日后,你我兄弟怕是再也不能重
逢了……”
王翦一边说着,眼圈也微微红了,然而他几乎是立刻又笑了起来,像拍一个老友的肩膀那样,轻轻拍了拍司马靳的那块墓碑,直起了身子。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王翦转过身,看到蒙武手捧着一只陶埙,憋红了脸正在努力吹着。
“老夫早就说过,樊於期这埙,没人吹得动。”
“俺才不信……”蒙武嘟囔着,又拼命吹起来,然而发出的仍只是一串混乱不堪的杂音,其中还夹杂着几个格外刺耳的音符,王翦不禁大皱起眉头。
“还恨他么?”
“便是恨他,又能如何?人死终不能复生……”蒙武叹道,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吹响,只得放弃了这一努力,将那陶埙还给了王翦。
“你这老卒,而今也多愁善感了?”
“谁他娘多愁善感!”蒙武不屑道,“俺只是想这樊於期,虽是叛臣,虽是害得俺阿翁送命,然唯有一样让俺不服不行。”
“甚?”
“甘为认准之事抛却一切,搭上身家性命在所不惜。”蒙武罕见地沉思道,“单凭这股血性,此人终究是条汉子。”
“六国之人,大多如此。”王翦叹道,“项氏父子,昌平君,张良,李牧,荆轲,太子丹……可惜,这等人终究是逆天下大潮而动,其人可敬,其行却可哀,其志更不足效法。方今天下初定,这等一心复辟复仇之人绝不会少,日后仍不会太平……”
“这等事,有俺侄王贲管,他不是太尉么?”蒙武大手一摆,“你我只操心岭南之地便是!”
“老夫要回频阳看一眼,随我同去么?”
“你先去!俺那长子难得从北疆回来,俺也要与他盘桓几日,聊够再去找你!”
“善,等你父子便是!”
“频阳柿子好吃,去了你得管够!”
“你个老匹夫!上次一顿吃光了我家三日存粮,真个酒囊饭袋!”
……
与蒙武分手后,王翦回到了频阳。
正是深秋时节,仍然是湛蓝的苍穹,仍然是滔滔流淌的石川水,仍然是金光灿灿的金粟山。白发苍苍的王翦一袭布衣,在田间地头慢慢转悠着,任由已有些寒意的秋风拂面,打量着眼前这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王贲则走在自己父亲身旁,同样是布衣散发。这同时被封侯的父子二人,这名震天下的两代大秦将军,此时却与频阳的那些寻常农人并无不同。
除却与路上偶遇的乡党们打上两句招呼外,父子俩都是一声不吭。
五十年了,王翦一边走一边任由思绪飘飞着。从自己十五岁从军到目下,倏忽间已过去五十年了,那些一道从军的同袍们几乎一个不剩,只有自己还活着,仍然健旺如昔生龙活虎;只有自己功成名就,带着一身荣耀重归故里,比起冢中长眠的那些人,自己实在幸运得无以复加。既如此,自己更该好好活下去,替那些死者活下去,完成他们没能完成的心愿。这里,频阳,是自己人生的起点,也是自己疲惫倦怠时休憩的驿站,却不当成为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归宿,在那万里之遥的岭南,在那水天茫茫的南海,自己这就要领大军南下,给那片充满了酷热瘴气毒蛇猛兽的蛮荒土地带去华夏文明的火种。而在此之前,让自己向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望去最后一眼;今后,这故乡怕是只能梦里相见了……
“阿翁,而今六国已灭,以战止战之心愿,阿翁已然达成,平定岭南果真那般紧要么?”一直走在他身旁的王贲,终于打破了沉默。
“以战止战,非将道全部,安国全军方为真正精髓。”王翦苍老的声音在频阳原野上徐徐飘散着,“单有强大军力,单能强力灭国,非长久之计。六**力不强么?楚赵魏齐,都曾有过精兵良将,便是燕韩也不容小觑,然却终究先后灭亡,何也?各有自家软肋死穴:韩国亡于术治阴谋,赵国亡于内乱兵变,燕国亡于迂腐守旧,魏国亡于轻视人才,楚国亡于分治乏力,齐国则亡于绥靖偏安。有此等前车之覆,我等焉能不引以为鉴?若只沉浸于目下胜果,以为从此以后太平无事,焉知今日之六国,不会变成明日之秦国?而今岭南百越、北疆匈奴、中原复辟贵胄,仍为我大秦腹心之疾。三大隐患一日不除,我华夏族群便一日不得真正康宁,又何谈安国全军?是故我等自当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只是你这一去,又不知艰险几多了。若非将才尚欠,我本当代你南下。”
“你这竖子,老夫没事。”王翦第一次冲着儿子笑了,“倒是你,肩头重任尤甚老夫。前日尉缭告老还乡,皇帝命你继任太尉,可见对你何等器重。而今六国方灭,人心思旧者绝不在少,图谋复辟者也不在少,日后有你忙的。”
“明白,镇压复辟虽不动大军,却也是另一类战事,阿翁放心。将者总文武、兼刚柔,乃国之辅,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王贲定会做好。”
“大父,阿翁!客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还有些稚嫩的喊声,一同遥遥传来。转眼间一股红色旋风便卷到了父子二人眼前,随着一声长长嘶鸣,一个英挺壮实的少年翻身下马,衣襟上溅着片片红斑,如同血迹一般。
“阿离,客呢?”王翦只见王离一个人,颇有些意外。
“客在后面!”王离大叫着指向身后,王翦王贲一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看到两匹骏马两名骑士飞奔过来。
“王翦!你这孙儿骑术了得,这宝马更是了得,竟把我等足足落下半里!”
蒙武大叫着赶到王氏父子面前,下马后一直紧盯着王离的那匹汗血宝马,目光中满是艳羡。
“世侄,骑术这般出众,日后随我打匈奴如何?”紧随其后的蒙恬也下了马,笑着摸着王离的脑袋。
“匈奴?匈奴在哪儿?”王离一脸懵懂。
“匈奴啊,在九原,在阴山草原!”
“阴山草原大么?有频阳大么?”
“大!几十个频阳加在一起也不如大草原大!你骑着这小红马,跑上十日十夜也跑不到头!”
“好啊好啊!俺要去阴山,俺要打匈奴!丹也要随俺去!”王离欢呼雀跃,一下把众人都逗笑了。
“这碎崽子,猴精猴精的!”王贲皱着眉瞪着自己儿子。
“实在说,王贲兄,过几年让阿离随我去九原吧!”蒙恬笑道,“皇长子已入了卒伍,让这后生也跟去吧!”
王贲也笑了笑:“从长计议吧。碎崽子山野乡间长大,我倒想让他先入禁军,在蒙毅麾下磨磨这猴性,有些历练了再去你那儿!”
“善,一言为定!”
“若是那般,日后我等祖孙三代,便是一在岭南,一在关中,一在北疆了……”王翦笑道。
“行了行了,莫再絮叨了!”蒙武大喊道,“俺跑了一路,肚肠都空了,快带我等回庄,俺要放量大一通!”
“你个大肚肠!知道日后南下便再无牛羊肉可,可是要在老夫这里先吃个够本?”王翦瞪着眼睛道。
“着啊!到底多年同袍,甚都瞒不过你!”
“今日若再把我庄上余粮吃光,老夫便不准你去岭南,给我留在频阳做隶农,何时种够粟米才许走!”
“你管得起俺饭么?……”
几人缓缓走向千口村,说笑声吵闹声逐渐远去了,消失了。而在他们头顶湛蓝的天穹,一队大雁排成整整齐齐的“人”字,齐声鸣叫着,拍打着翅膀,向着南方飞去。
这是它们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