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通渠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九章通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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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通渠
苍老的咳嗽陡然打破了午后的寂静,昏昏沉沉的王翦睁开眼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轻轻擦去嘴角的口涎,睡意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Www.Pinwenba.Com 吧
“上将军!”一直守在外面的赵仲始听到干栏中的动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了竹梯,隔着布帘叫道。
“无事无事!”王翦疲惫地摇摇头,颇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
赵仲始撩起布帘走了进来,正要端起一旁盛满清水的陶盆,王翦却摆手示意自己来,一边笨拙地下了床,接过赵仲始递过来的浸满冷水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抹去眼角的眼垢,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对赵仲始温淡地笑了笑:“人老了都这般,有点儿响动光亮便睡不着,老夫终究这把年纪了……”赵仲始没有答话。
自从屠雎牺牲、西路军北撤之后,他便随上将军来到了这离水岸边,一待就是两年。两年间,赵仲始明显感到上将军身体大不如前了:他的饭量已显著小了许多,觉也越来越短,尽管仍坚持每日亲自巡视营地,可这例行公事似乎越来越成了他的负担,好几次回到幕府都是脚步艰涩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几名都尉都劝他,说目下秦军驻地距西瓯人盘踞的密林终究还有几日行程,这两年来战事也少,上将军不必每日巡视;有一次驻守闽越地的蒙武将军过来,见了上将军的憔悴形貌更是大为震惊,硬要上书咸阳,请求皇帝允准他北归养老;不久前任嚣将军还派来军使,说目下南越地的治理已大有起色,南路军有意请上将军坐镇番禺指点军务。但这些上将军都坚执回绝了,说自己驻守这西越地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养老的,若想归乡,自己早就自行上书了,还用旁人代劳?目下西瓯、雒越两大部尚未平定,老夫何能心安理得做逃兵,若是那般,如何对得起屠雎将军与其他牺牲将士的在天之灵?再者任将军将南越地治理得好好的,自己又何必跑过去指手画脚给他徒增掣肘?众人听了都无言以对,就连蒙武将军也只嘟囔了句老匹夫当真犟驴一头,没再多说甚。
“仲始,有甚重要军务么?”王翦缓缓踱到干栏的窗前,喃喃问道。
“哦,辎重营一队人马到了要塞,欲求见上将军。方才我看上将军难得睡着,便未叫醒您……”
王翦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老夫不是早说过,但凡军务,不得半点儿延误么?”
“仲始知错。”赵仲始低声道,没有再为自己分辩。
王翦没再理会他,阴沉着脸披上战袍,大步撩起布帘下了干栏。
在充作幕府的岩洞中,他见到了四位不速之客。他们个个风尘仆仆,无一不黝黑精瘦如同一条条人干,脖颈背后都被晒脱了皮,从头到脚弥漫着浓浓的汗酸体臭,而那位显然是头领模样的吏员虽被其他人叫作监御史,却是一顶竹笠一根铁杖一身粗布短衣,分明是水工的打扮。
“几位远道而来,有何见教?”王翦惊讶地打量着这几人。
那水工模样的监御史拱了拱手,又递上一封木牍:“此乃太尉亲书,请上将军过目。”
“王贲书信?”王翦瞪圆了眼睛,接过木牍扫了一眼便抬起头,“先生欲凿运粮漕渠?”
眼前的这人,正是经王贲举荐来到岭南的监御史史禄,他身后三人则是三位精通水事的都尉。一个月前,史禄随秦军运粮船逆湘水而上赶到了零陵。此城位于苍梧郡西南端,也是平定西越的秦军重要后援城邑之一。靠岸后,史禄便赶到县府求见零陵县令信,提出希望县令指派向导引自己实地踏勘。县令信闻听史禄来意后大为振奋,先将此事上报苍梧郡守灶,又叫来了三名都尉,三人一个姓张,一个姓刘,一个姓李,从军前都是巴蜀水工,祖上还随蜀郡守李冰治过水,史禄与三人一见如故,次日便在他们的陪伴下,在湘离二水间的山地中开始了踏勘。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后,这才来向王翦报到。
“我等已将湘离二水踏勘完毕,目下想出了凿渠之法,这便讲与上将军……”史禄不紧不慢讲了起来,虽无地图写放沙盘等诸般物事,王翦却是听得极为用心,待到史禄一口气讲完,兴奋得重重拍了下石案:“以老夫观之,可行!只是兹事体大,须各路统帅一并商讨,更须知会咸阳庙堂,几位耐心等待!”
半个月后,仍是在这座岩洞中,征南秦军的各路主将团团围定了一副巨大的写放沙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蒙武伸出大手,好奇地捏着沙盘上的黏土;任嚣则同一旁的徒唯低声讨论着这座微缩工程;赵佗却是呆呆凝望着沙盘,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条彼此通连、用来代表水流的细窄沟壑,大体成一个向左倾斜的“H”形。众人已认出,左面那一竖该当是南下的离水,右面那一竖则是北去的湘水,而中间那条曲曲折折的沟壑,无疑便是即将准备凿通的水渠。这条漕渠特殊之处在于,它与右面“湘水”的通连处,伫立着一个倒“人”字的水坝;倒“人”字水坝右面那一笔的末端,又有一条不大起眼儿的小小沟壑自“湘水”干流中分出,曲曲折折向北延伸了一段,这才重又汇入“湘水”。
此时王翦一声清咳,苍老却仍有力的嗓音在岩洞中飘荡开来:“各位,面前这副沙盘,便是运粮渠之草图,此渠之设想,出自这位监御史禄与辎重营三位都尉之手笔。目下便由他讲与诸位。”
说罢开场白,王翦向史禄点点头,闪身让到一旁,史禄则握起探水铁尺上前,将探水铁尺伸向沙盘:“各位当能看明,此三条沟壑,左沟离水,右沟湘水,中间横沟便是运粮漕渠;归总而论,凿渠只在一上一下两难:湘水水位低于山岭,无法翻越山岭汇入离水,此为一上之难;纵能设法凿成大渠、越过镡城岭,可过岭之后山势又开始陡降,水流必定一泻千里,运粮船只十有**将被打翻,此为一下之难。然史禄却有法解决,这便讲与诸位。”
幕府中一片寂静,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
史禄的铁尺打上了那座倒“人”字水坝:“依我等谋划,此渠共有三大要害。要害之一便在这湘水堤坝之上。各位请看,此坝并非寻常‘一’字,却是个‘人’字,两边各自接近东西两岸一端,分别与北、南渠口相连。如此设计,一是要将湘水一分为二,一半继续北淌,一半引入离水;二是将水流压入南渠,如此尽力减少落差,大大抬高水位;三是可视不同水势随时调整水量:枯水时可将全部湘水引入南渠,洪水泛滥时又可越过坝顶,泄入湘水,以保渠水始终衡平。正是因此,我等私下都将此坝呼为天平!”
“长堤可叫大天平,短堤为小天平!”王翦呵呵笑道。
“要害之二,则是这渠身数十道陡门船闸,可解湘水高流之难。”铁尺指向渠身时,众人才注意到这道“长渠”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道小小木片。
史禄拾起一只船形竹片,先后置入分别位于上下游的两道“陡门”之间,先将“船尾”后面、位于下游的那第一道“陡门”堵住“渠身”:“船只入渠,先闭合下游陡门,以此截断水流、抬高下游水位。如此,下游水位将渐渐上升,直至与上游平齐,船只也将随水流上浮,此时可逆流而上。”史禄说着便推动船形竹片自东向西“航行”,“及至船行一段,地势再度拔高,则在其身后闭合第二道陡门、打开第一道陡门放水,从而再度积水,使船只继续上行。如此反复,则船只可借水势,越岭而上!”
说话间,此刻位于船尾的上游第二道“陡门”已被闭合,先前下游的第一道陡门则被打开,“小船”在史禄的推动下继续西行,望着写放沙盘上的演示,众人想象着实地情景,不禁纷纷赞叹。
(注:据水利专家伍镇基先生考证,史禄的主要功绩只在建小天平坝、开凿南渠;《桂林风土记》、《灵渠记》等史料也载,北渠、铧嘴、大天平及陡门等其他工程实为东汉马援及唐人李渤、鱼孟威三人陆续增建,然为全面介绍灵渠,也为叙述方便,特将此等工程一并视为史禄修建。)
“然则船只下行之难,却又如何是好?”赵佗喃喃道。
“这便是要害之三,解此难题之要,尽在南北二渠。南渠正是此番凿渠之主体工程,此渠沟通湘离二水,自小天平堤尾部起,蜿蜒流入离水,共分四段,每段都可由周遭引一条天然水流分别涌入渠道,如此一可增高水势,二可节省人力缩短工期,三更使渠道依山势蜿蜒盘旋,缓其去势,减其流速,使舟行平稳,建瓴而下!”
“建瓴而下,好!”任嚣赞道。
史禄的铁尺又指向了“大天平”尾部,那里是一条更加曲折的沟壑:“再看北渠。此渠由大天平尾部起,向北迂回于平畴之间,再流回湘水。由分水塘到北渠渠口,径直长短只有三里,然我等若这般开凿,同样水流湍急;湘水更会径自沿北渠直泄而下,不断冲刷北渠河床,如此既可能冲毁堤岸,也会使大小天平尽皆失效,故而我等也着意将其掏得更加曲折,个中道理与南渠一样!”
“妙!”蒙武连连拍案。
“除大小两天平、南北二渠之外,我等还欲造其余几项附庸工程,然皆为细枝末节,不必赘言。各位将军以为,我等谋划如何?”史禄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围绕在沙盘旁的一干大将们。
“彩!”岩洞中的大将们,齐齐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各位认可,我等欣慰。”史禄笑着点头,“只是如此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一次会商便草率决定?虽有各位首肯,上将军却还须询问咸阳庙堂!”
“不必再等了!”一直没有吭声的王翦笑了,“召集众将之前,军使已将皇帝回书送到,各位请看!”说着一招手,一旁赵仲始便展开了手中卷轴,绢帛上那幅水渠图示便展现开来,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图旁出自皇帝手笔的那三个秦篆:
诏曰:行!
“万岁——!”岩洞中顿时一片欢呼。
沉寂了两年的西路军营地,大大热闹了起来。
王翦站在宽阔的城垣上,望向西面那片长长的工地,这道长达三里有余的城垣是他亲自督建的,城垣之上甚至宽可纵马飞驰,城北便是那道正在开凿的南渠,与他所在的城垣斜向并行,伫立于此,整个工地便尽收眼底。
他看到湘离二水、镡城都庞二岭之间的这片广阔山地中,无数士卒、民夫和工匠从数十座营垒中络绎不绝开出。东起湘水西至离水,举目皆是一座座因陋就简的干栏竹寮,举目皆是旌旗漫卷烟尘弥漫。位于长龙最西端,也就是自己脚下的离水之畔的这片平整旷野上,四五座新建成的驻军要塞拔地而起,分散在流入离水的两条大水之间,后世将两水分别称作大小溶江,位于两江汇流的三角洲上的那座要塞便被称为小营;而小营西北,与其隔离水相对的那座更大的要塞则被称为大营。尽管论规模,这些要塞都不能与当年灭国大战时的营垒相提并论,但相较那些干栏竹寮已极是宏伟巍峨,在士卒们眼中不啻城邑一般,于是索性将它们统称为秦城。
王翦的目光没有向几座秦城投去,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数十里外,湘水西岸,那才是整个工程的轴心所在。
那日幕府会商之后,凿渠的几件大事都先后定了下来:其一,此次凿渠以史禄为渠令,张、刘、李三都尉任渠丞辅之,职司全部工程,上将军王翦亲自总揽其他一切后援事宜;其二,自西路军各营遴选四万精壮士卒民夫,负责修渠建城;其三,上书咸阳,请求适当增运粮草;其四,西路军其余各部、南路军、东路军皆按兵不动,提防变故发生。诸般事宜商定之后,蒙武、任嚣、赵佗等各自回了东越南越,王翦、史禄等人则开始了连轴忙碌。
方略刚公布,所有的营垒都沸腾了,所有的士卒民夫都捶胸顿足急不可耐地吵嚷着要去工地,**辣乱哄哄的诸般景致直如汹汹请战一般,说来也是因将士们压抑得太久了。原统帅屠雎牺牲后,西路军便与西瓯人展开了漫长的对峙,两年不解甲弛弩,而比起西瓯人的偷袭,这遥遥无期的等待更是使军心浮动,将士们人人心头压抑憋屈,口出怨言者心生愤懑者比比皆是。而在这紧要关头,建城凿渠的消息骤然传来,将士们如何不欢欣鼓舞?
而目下,由各营遴选出的四万余人被分为了三大块。最西端工地,即王翦目下所在,有万余士卒热火朝天地挖着壕沟垒砌着土墙,修筑秦城营垒;中段是南渠的施工段,也是主体工程所在,那里聚集了两万民夫,被分为四批,在南渠的四段渠道同时开工,刘、李两都尉一同负责这段工程;最东端便是整个工程的核心,大小天平和北渠都在这里建造,由史禄带领张都尉亲自坐镇,在这里劳作的也大都是有过凿渠经验的工匠。在此之外,更有川流不息的大队民夫将一袋袋粮谷肩挑背扛地运至整片工地上,另有几个千人队日夜在渠道各要害地段巡视,以防备西瓯人可能的偷袭,保护渠道不被破坏。目下两个月过去,最东端的几座秦城已全数建好,这里也由此成了警戒士卒们的驻地,王翦也将中军幕府移到了这里。
“上将军,我等收拾已毕!”赵仲始远远喊了一声。
“走,随老夫巡视漕渠!”
出得秦城两三里,刚入山谷,隆隆鼓声和震天号子便不绝于耳,灼人热浪伴随着滚滚烟尘扑面而来,工地上无数黑黝黝光亮亮的脊背晃动着,来来回回穿梭不停,热火朝天的景致使王翦想起当年修郑国渠之时,不由得感慨万千地长叹起来。他率领着一行人自西向东沿渠道工地缓缓而行,不时召来各段工头问询有无懈怠误工者。工头们便从袖中怀中纷纷掏出一枚枚沾满尘灰散发汗臭的潮乎乎竹简木牍递来,上面稀稀落落记载着受罚者的姓名爵位,拢共加起来也不到百人。王翦大为惊讶,沉着脸反复质问是否有隐匿不报,工头们无不大是委屈,说弟兄们昼夜苦干死战,白日顾不得咥饭夜晚顾不得上榻,谁下去歇歇都自觉颜面无光,中暑累倒者比比皆是,我等劝都劝不住,有甚隐匿不报的?上将军不信可自行暗访,但有隐瞒,我等甘当军法!王翦听了这才良久无言,沉思片刻后下了两道将令:其一,自今日起,修渠士卒民夫必须按时作息起居,不得随意抢工;其二,霍龙先生莫再留自己身边,也请他来工地坐镇,医治伤病众兄弟。一旁赵仲始嗫嚅着想说霍龙先生不在,上将军身体不适却如何是好,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一行人走向渠口,正好与刘、李二都尉会合,刘都尉神色间很是兴奋,李都尉更是孩童般雀跃不已,拉着王翦去看新建好的泄水天平。众人走上长长的堤岸,李都尉指着脚下说此堤被我等呼为秦堤,也是防南渠渠水泄走的,此处距湘水近在咫尺,地势又较湘水高,若无此堤,渠水都将白白流走,更难行船。说话间前面沟渠旁现出一条奇特长堰:顶端以巨石砌成,下面却开了一个个渠眼,再下则是根根直插的条石层层叠叠一直向下延伸。李都尉踏上长堰指着脚下渠眼说,方才秦堤是蓄水用,此处却是用作泄水,泄水天平之名由此得来。渠中水少时,便关闭这些渠眼;若遇洪水泛滥,便将其尽数打开,如此多余渠水可由渠眼泄回湘水,不致因水流太急而冲毁秦堤,而这些流水也同样可灌溉耕地。说着又指向渠眼外那些层层叠叠的条石说,上将军看这些条石像不像鱼鳞?我等都称其为鱼鳞石,如此叠法远较寻常直上直下垒砌经久耐用,前面大小天平坝也是如此,此乃刘都尉谋划!这句话顿时引起一片赞叹,寡言的刘都尉仍是一声不吭,脸却微红了。
到达渠口,王翦与两位都尉道了别,继续沿曲曲折折的秦堤东行,已可遥遥听得远处水声,转过弯时眼前便豁然开朗:湘水已被一道临时垒好的堤坝挡住而绕道北流,淌入了先行凿好的北渠;一片底部干涸、遍布着大小鹅卵石的广阔分水塘中立起了人字形大坝的雏形,两条大坝间散落着数百名奋力劳作的士卒,正两人一组将一根根粗长原木由岸边运至堤坝前,再分毫不差地将它们码放得整整齐齐;岸边则散落着一座座石坊,凿石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不时有一队队民夫穿梭其间,扛着一根根打磨好的条石运至一处空场,那里堆满了同样的条石;又毗邻几座铁坊,近百名民夫正在那里起劲儿拼装着它们,再分头运至那些铁坊之中。
史禄不在工地,留守的是张都尉,张都尉迎接了王翦,王翦问起这些条石原木乃至铁坊,张都尉大为自豪,引领着众人来到那些条石前,王翦这才看明白:这些条石并非寻常石头,而是两端各留有一个燕尾形(等边梯形)凹槽,每两根一拼,两边一对,中间便形成一个两边宽中间窄的凹槽,民夫再将这些对好的条石依次运至铁坊,工匠们则将铁水灌入条石槽中。张都尉解释说待铁水冷却变为铁码,两根条石间便被牢牢铐住结为一体,几无分开之可能,以这等条石垒砌内堤,远较寻常条石牢固。王翦又问那些原木怎么回事?若以它为坝基,整日浸水岂不都朽烂了?张都尉笑说上将军放心,这原木并非寻常木料,乃是我等就近砍伐的上好松木,木中含松脂,浸水不仅不烂,反会吸水鼓胀,越泡越结实,俗称水泡万年松是也,我等都说,这些松木纵然两千年也不会坏!说罢又道,这大小天平坝,坝基便以松木打成排桩,抓牢底层鹅卵石;内坝则以铁码铐起之条石垒砌,排成那鱼鳞状,用作外坝坝面。坝基、内坝、外坝之间,再以石灰、黏土、粗沙混合生桐油黏合衬砌,既牢固又防渗水,水势再大也不怕!
“监御史等人奇思妙想,虽李冰郑国复生,不过如此!”结束一整日的巡查时,王翦对史禄慨叹道,语气中满是钦佩。
史禄却笑着摆手:“谢上将军,然则设想再妙,终须落实方成;此等赞誉唯待渠成,我等方能坦然受之!”
“善,老夫坐待渠成便是!”王翦大笑道。
工程进行到第三个月时,秦人凿渠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西越地的重重密林里。
阴霾的天空下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青翠山麓,绿茵掩映中依稀可以看到依山势而建的一座座干栏、一块块坡田,一直延伸到山脚,灰白的薄雾和云气萦绕其间,使这些竹楼和田地显得影影绰绰,也让人难以看清这片广袤山地的本来面目。这是西越腹地最高峰,后世名字是大明山,百越人自己则称其为“博邪山”,即镆铘山,这个名字无疑与越王勾践相关,而此地也确乎铜矿遍布,适宜冶炼各种工具兵刃。雒越部之所以远较其他百越部文明开化,很大程度上是拜它所赐,而他们在此形成的村寨,便相当于安阳国的国都。
露水从枝头无声坠落,有几滴落到了项梁的头顶,将他披散在肩头的灰白长发打湿,他却毫不在意,仍然倚在一块遍布青苔的湿漉漉的山石上沉思着。
两年前,他在那场偷袭战中杀死了西路军统帅屠雎,虽未夺回五胜之衣,却也得到了西瓯人的拥戴。此后王翦接替屠雎领军北撤,项梁却阻止了西瓯人继续追击,他明白,此番秦军的撤退乍看上去与当年李信攻楚时的退兵一样,实际却大有不同:当年李信已陷入绝路,更兼战况紧急,是故撤退时毫无章法,士卒们也全无抵御楚人的战心,这才有了父亲那三日三夜不舍的追击;目下不然,屠雎固然阵亡,战局却依旧胶着,秦军的撤退毋宁说是积蓄力量,等待卷土重来的时机,而他们的统帅也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李信,却是老谋深算的王翦,如此一条老狐,退兵之际岂能全无防范?就这样,项梁放任了秦人安然北归,自己则力劝桀骏率领西瓯人南下归顺雒越,秦越双方从此开始了遥遥对峙。
虽未真正击退秦军,瓯雒两部却仍大为振奋,安阳王蜀泮便以为如此硬撑下去,秦军早晚要北归,可项梁心下却无任何轻松,他知晓秦军元气未伤,他们根基还在,实力还在,统帅王翦也还在。两年来,他每月都要派出斥候北上探察敌情,有几次还是亲自前往,虽说极少能探得王翦身影,却完全可以肯定他始终留在军中,若说这老狐两年来整日缩在营中一筹莫展,项梁是决然不信的,他知道以王翦的顽韧心志,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后退是为了前进,蛰伏是为了暴起,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加凶狠地打出去,这便是王翦,这便是秦人。
而目下,秦人开始“挖土”——西瓯斥候如此称呼秦人那项工程——的消息遥遥传来,终于验证了项梁的猜想。他虽不明白凿渠的诸般细节,但完全可以猜到,那长渠必是用来运粮的,一旦挖成,秦人粮草必会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他们便必将批亢捣虚长驱直入,待到那时,自己便回天乏力了……
一滴露水忽然穿过长发的缝隙,滴到了后颈,项梁猛一哆嗦,转身向身后走去。
“毁渠?”
念叨完这两字,安阳王蜀泮久久无语,片刻思忖后才向身旁的皋通瞥去一眼:“蒲正意下如何?”
皋通轻捻着雪白的长须:“骆垌所言自然不差,可你能毁掉一次,他便不能重修么?至多延缓渠成时日,可我雒越郎兵又将死伤多少?”
“依蒲正之见,我等又当如何?”项梁反问一句,雒越人分别把王、相、将称为召宏、蒲正、骆垌,他也入乡随俗了。
“老夫尚无定见,只觉不当如此仓促发兵。”
“……”项梁沉默了。他明白,若不继续与皋通争下去,自己便只能说上句“在下言尽于此,召宏自行掂量”,可若真让安阳王自行掂量,这一提议十有**便会石沉大海。在他看来,这位安阳王心机确乎深沉,才干见识手腕也都算得上乘,可此人却独独少了大器局,只牢牢抱定保全自身实力、坐等对手衰落的念头,直如当年山东六国中的齐国一般,短期看这般想法自不算错,然则秦人也会和你一般无为么?邦国大争本就如逆水行舟般不进则退,那秦人力争上游,你却原地踏步,长此以往能不越来越落下风么?
虽说看得很是清楚,项梁却不能吭声,这不仅是非其人勿与语的道理,更因他时刻记得自己的外人身份,也相信安阳王与皋通这对君臣同样记得,他知道他们虽用自己,却又防着自己,反过来自己也一样。
蜀泮站了起来,贯头长袍轻轻摇曳着,缓步踱到了干栏的窗前:“蒲正之言在理,我安阳国不当贸然出兵。然则,却也不能坐视秦人凿成此渠。不是还有西瓯人么?”
听到这句,项梁心头一阵五味杂陈,说不上兴奋还是轻蔑——安阳王这番话,毕竟也算是赞同了自己的提议,无论如何终究是好事;可他却是本人缩在后面,派那些徒有蛮勇的西瓯人,跟着自己这个外人前去送死,当真好盘算!
虽然明了于此,他却还是向蜀泮深深一躬,“召宏明断!”
皋通也笑了:“老夫前日领工匠制成三百张竹弩,可助骆垌,此番必能重创秦军。”
“谢蒲正。”项梁点头向皋通致谢,又转向安阳王:“除这三百张竹弩之外,臣还想要一人一物。”
“一人一物?”安阳王扬了扬眉毛。
“这一人,便是雒越第一勇士,阮翁仲。”项梁盯着安阳王的双目,一字一顿道,“这一物,便是……”
再度攻秦的打算一公布,所有的西瓯人都兴奋了。
译吁宋死后,继任的桀骏便率领着族人主动归顺雒越,西越两大部族终是结成了同盟,合称瓯雒部。可虽说“瓯”在前“雒”在后,这同盟的君长却是安阳王,一干轴心元老也大都是雒越人,西瓯人只占少半,如此极不平等的状态其所以能维系下来,既是因雒越人的装聋作哑,也是因桀骏的有意忍让。若说一开始归顺雒越时,桀骏纯粹是因西瓯部的弱势而不得已忍气吞声,那么到了后来,这忍让却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家心甘情愿了。不同于其他那些徒有蛮勇的族人,桀骏是当真佩服雒越部的强大,也当真佩服安阳王的才干谋略,他之所以对项梁信任备至,也不能不说是出于类似原因;而听到项梁讲出自己的打算时,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同样是出于类似的原因。
“若非项将军,我西瓯部早挨秦人灭了;将军发话便是!弟兄们,可是如此?”说到最后一句,桀骏扭头望向其他族人,立即得到了一片不假思索的响亮应和。
“此番若能得手,项梁必当替将军说话,请召宏授你铜印青绶,执掌瓯雒全军!”项梁虽是面无表情,心下却隐隐闪过一丝愧疚,他很是清楚,以蜀泮的猜忌多疑,是不会真正相信桀骏的。
“项将军打仗最狠,桀骏配不到这将位,只愿随项将军打秦人!”桀骏大叫道,重重一顿手中的屈卢之矛。
“将秦人杀了吃肉!杀了吃肉!”西瓯人们纷纷嚷道。
随着西瓯人纷纷潜入密林,博邪山深处也传来了阵阵巨响,一个小山般魁梧的黑影迈着沉重步伐,走出山谷,追随着西瓯人的足迹而去;与此同时,另一个浮岛般的巨大身影也从博邪山一道水流中游出,激起了冲天的水花,月光下依稀可见一颗颗锋利牙齿,闪烁着森森光芒。
“立好了么?”望着遥遥立在大天平坝上的张都尉,史禄摇了摇手中令旗。
“好了!”对面的张都尉摇摆着令旗大吼道。
“小天平坝如何?”史禄又转向另一侧,再次摇动手中令旗喊道。
对面的刘都尉没吭声,只是同样挥舞着令旗,做出肯定答复。
一旁的王翦饶有兴味地望着几人的举动。目下他和史禄的位置,刚好处于已建成的大小天平坝的人字形交会处,史禄在这里立起了一根一人多高、外形很是奇特的石柱,这石柱以一块尖形料石为基座,尖端直指正北;基座上凿有环形凹槽,石柱嵌入槽中可自由转动;柱身正中凿有一个方形孔洞,一根木杠从孔洞中穿入,石柱顶部则是另一处凹槽。
“转柱!”史禄叫道,李都尉向赵仲始一招手,两人分别来到木杠的两端,一同逆向推动起了石柱,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随即响起。
“停!”史禄又喊道,吱嘎响声随之停了下来,史禄走到石柱前,眯起眼睛,目光越过石柱的顶端,落在大天平坝张都尉身边那根竹竿上。
“大天平坝,百二十步,与石柱等高!”
“万岁!”北岸一片欢呼雀跃。
石柱吱吱嘎嘎重又开始转动,片刻后随着史禄又一声号令,再度停了下来。
“小天平坝,百二十步,与石柱等高!”
“两坝等高,万岁!”这次,南北两岸一同响起了欢呼声。
“回上将军,我等选了多处数番测量,两坝高度都是一般,足可将湘水三七分开!”史禄转过身来面对着王翦,拱手昂然道。
“既如此,老夫放心了!”王翦笑着还礼,“此皆监御史与三都尉功劳!各位连日来甚是辛苦,老夫做主,自明日起歇息三日;今晚你等痛饮大吃!”
“上将军万岁!……”士卒、工匠和民夫们欢呼着纷纷丢下手中各色工具,欢笑着嬉闹着成群结队离开了渠口,沿着渠道纷纷向西面的秦城走去,人人心下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晚炊刚开始,许多人一碗秦酒下肚便已经醉了。
与士卒们不同,中军幕府之中,王翦、史禄和刘、李两都尉却并不那般放浪形骸,毕竟水渠尚未全数完工,张都尉又在渠口守夜,是故也算不得庆功酒,席间几人也始终是酒喝得少,话说得多。史禄说,对这水渠,目下自己尚有两样担心,一是百越人前来偷袭毁渠,二便是工程本身之忧,听到这里,王翦皱起了眉。
“前日斥候也报与老夫,说这几日工地以南,重又发现百越人踪迹,难保不是冲此渠而来,好在老夫已预做绸缪。可监御史所言第二忧,忧从何来?”
“我等反复思量,这大小天平人形堤坝,其余都好,唯有一样让我等放心不下:怕还不够牢固,若遇大暴雨,难保不会被冲垮。目下已渐入雨季,我等心下多有不安,只想早日防患于未然。”
“有眉目了么?”
“目下尚未有。”李都尉颇沮丧地摇摇头。
“有!”极少开口的刘都尉忽然冒出一句。
“有法解此难题?”李都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都尉却是连连摆手:“说,麻烦;图,取来你等看!”
“阿兄也!”李都尉一脸哭笑不得,“你便多说几句,又有何妨?”
“刘都尉寡言木讷,却闷头解了此难,了得也!”王翦大笑道,史禄李都尉也跟着笑了起来,刘都尉却只似笑非笑地嘴角扬了扬,出了中军幕府。王翦史禄李都尉三人则继续聊着,猜测刘都尉能以何法解此难题。史禄道,三都尉中刘都尉最不爱讲话,然则心思却最巧,凿渠这几个月,许多难题都是他闷头解决,想出法子也极少开口,往往递过一块木牍,要点与图画便全在上面了;李都尉也说,阿兄甚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有时我等整日都听不见他吭一声,做的活计却比谁都多!王翦笑道,光做不说者,总比只说不做者强上百倍,人无完人,便莫苛求了。史禄与李都尉连连点头称是。
几人正在说着话,帐外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随即便传来了滚滚雷声。
“下雨了?”李都尉一愣,首先想到的是,外面的张、刘两都尉会不会淋雨?
“切莫是暴雨!”史禄脱口而出——刚建成的大小天平坝会否有事?
王翦没有吭声,心下却涌起一阵不祥预感,他想到的是两年前西瓯人偷袭、屠雎牺牲那一夜,当即离席而起来到窗边,一把拉开帐帘。
掀开帐帘的一刹那,墨黑的天穹中电光一闪,照亮了南面的连绵山峦和重重密林,令王翦惊讶的是,他似乎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秦城方向移动!
紧接着,密林中响起一阵沉闷吼声,瞬间淹没在了滚滚沉雷声中。
“听清了么,甚声音?”秦城望楼上,一名值夜士卒惊讶地问自己的同袍。
“不,不知!”另一名士卒又惊又疑地握紧了手中弩机,“莫不是……我等听错了?”
仿佛为了驳斥他一般,密林深处响起了第二声长号,比方才那声更加沉闷,更加悠长,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不仅如此,两名士卒这次还同时感到一阵震颤遥遥传来。
“看见了甚?”屯长的吼声从望楼下响起。
“甚也看不见!”望楼上的士卒大叫。
这话果然一语成谶,一阵疾风随即猛地卷入望楼,片刻间便将几只风灯撕成了碎片。
“快掌灯!快掌灯!”狂风的呼啸中,相邻的几座望楼也同样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方才那阵震颤不仅没有停息,反而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近了。
“到底甚事?”屯长口中吹响了骨笛,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望楼。
守在望楼上的两名士卒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着前方的夜色中指去,屯长顺着他们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的密林中,隐约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模糊黑影!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那个巨大黑影穿过丛林,来到了秦城前开辟的那片百余步宽的空地上。借着闪电带来的转瞬即逝的光芒,三人都已看清,那是个块头足有城垣一半高的巨人!
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沾满了由林中带来的枝叶、藤条、苔藓和泥土,下颌的硬须如一根根铜刺般大张着,一直垂到前胸,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如猛兽般闪烁着粼粼绿光。看到秦城就在眼前,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匕首般锋利的两排牙齿,爆发出方才那阵震慑人心的咆哮;两只强有力的臂膀则肌肉虬结青筋暴起,高举起一根寻常人根本合抱不过来的粗大树干,将它重重掼在地上,当即便砸出一个一尺深的大坑!
整片秦军营垒,仿佛也随着这重重一掼而震颤了起来。
“愣怔个甚?快放箭啊!”屯长大喊道。
两名士卒如梦初醒,连忙射出了两支弩矢,然而巨人眼见弩矢射来,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反而张开了双臂,胸口门户大开!
嗖嗖两声,两支弩矢明明刺中了胸口,却是深深陷进了象甲之中,直如鸡卜时两根竹签插入胫骨一样!
巨人雷鸣般地哈哈大笑,双手各拔出一根弩矢,只一握便将两根硬木削成的弩矢捏得粉碎,此后又弯下身子,双手举起那根深深掼入地面的粗大树干,隔着百余步便将它猛掷向望楼!
随着一声巨响,整座望楼都变成了一堆破碎木料。
沉闷的铜鼓声响、报告敌袭的骨笛接连响起,倾盆大雨也随之瓢泼而下了。
“百越人偷袭!”王翦雪白的须发飘舞着,如一头苍老却仍然强壮的雄狮那般怒吼道,“监御史守好渠口,李都尉分兵警戒渠道各段要害,快!”
“诺!”史禄和李都尉齐声叫道,又同时接过令箭冲出幕府,却刚好与闯进来的赵仲始撞了个满怀,两人顾不上与他多说什么,匆匆飞奔了出去。赵仲始则侧身让过他们,大叫了一声:“上将军!西瓯人杀过来了!”
“兵力几多?”
“一个!”
王翦愣住了。
登上城垣背后的司令云车时,刚好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王翦借着亮光一眼便看清了脚下的形势。
营垒中所有的将士们都已集中到了城垣上,拼命向着营垒外那片百余步的空地,以及空地后面的密林中泼洒着弩矢。尽管他们不少人都颇有几分醉意,但毕竟训练有素,又早习惯了百越人的偷袭,是故并未慌乱;然而对面密林中那些蚂蚁般拥挤在一起的西瓯人,却与以往偷袭时大不相同,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贸然冲来,而是统统缩在密林中,向着数百步外的营垒不断射箭。按说如此战法该当正中秦人下怀——西瓯人弓箭射程很短,这般距离根本无法伤到自己;然而此番不然,他们射出的箭矢竟根根直取城垣,鹿砦背后、壕沟之中、城垣之上,不时有躲闪不及的秦军士卒中了箭,惨号着倒下来,一时间居然防守得大是吃力!
“这是何等箭矢,威力竟不下秦弩!”王翦雪白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心下暗想。
而比这箭雨更令王翦惊怖的,还要数那个巨大身影,那的确是人,却远比寻常人高大得太多太多。他的前胸和肚腹都有厚厚的象甲防护,头上也胡乱披了一块粗厚兽皮,四肢却仍袒露在外,已密密麻麻插上了十余支箭矢,淋漓的鲜血从这些创口中流淌出来,混合着雨水,在脚下汇成一道道溪流一汪汪水洼,可他却毫无畏惧。眼见对面的城垣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千百只弩矢划破雨幕向自己纷纷射来,他只是满怀嘲弄与不屑地哈哈大笑,冒着纷飞箭矢快步奔向城垣,厚厚脚掌每一下都要在泥泞的雨地中踩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赵仲始!”王翦叫了一声,仍然紧盯着那个离城垣越来越近的高大黑影,“你领三个百人队,依老夫谋划行事……”
一座又一座硬木的鹿寨和拒马,被巨人生生以双手拆毁,以双脚踩塌,那上面精铁打造、粗如长矛的巨大尖刺将他手脚刺得鲜血直流,可他毫不在乎,仍一刻不停地披荆斩棘。守在鹿寨背后的士卒们纷纷挺起长戈挥出长矛刺向巨人,他却全然无视,每拆毁一道工事,只需轻轻一挥臂一抬腿,那些试图进攻他的秦人们便在一阵阵哀号中变为了一团团血肉。他就这样转眼间来到城垣下,同样毫不在意头顶纷纷丢来的滚木礌石,却弯下腰重新抱起那根刚被丢去的大树猛然扫向城头,一下便将城垣上的几名士卒砸成了肉醢,右肩随即便向那夯土城垣狠狠撞去。
“轰隆——!”
巨大的震颤猛地传来,匆匆赶来、正要挥动长戈啄向巨人头顶的士卒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墙头的泥水中,他们刚要爬起来,第二下震颤重又将他们震倒在地。刚刚第五下震颤,便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因浸满了雨水而变得湿软的夯土城垣,已被这血肉的撞城锤冲出了缺口。城垣上几名士卒惊恐大叫着,随着纷飞的泥浆雨水先后从高处跌落,巨人却已侧着身子冲进了城垣的缺口,待到他一只脚踏入秦人的营地时,这一段夯土的城垣已轰然坍塌成了一摊烂泥。
“击鼓!”王翦一声大吼,身旁的军吏在大雨中举起了风灯。
当阮翁仲闯入秦城的同时,一队队轻装秦军也伴随着隆隆鼓声,高举着盾牌挥舞着长戈,散成一个大弧鱼贯拥来,巨人又是一阵仰天大笑,双手紧抱那根粗大树干一个横扫,秦人见状急忙四散,巨人得意之余正要继续前冲,他们却重又围了上来。如是两三次反复,阮翁仲虽也不时能杀伤秦人,却也再难前行,恼怒之下只是全无目的地胡乱挥舞着树干,木屑、树叶、枝条连同血肉和残肢,一道被甩得四下纷飞。
“阮翁仲大是吃力,我等不如也冲出,助他杀敌!”眼见阮翁仲被缠住,密林中按兵不动的桀骏焦急道。
“不必,当前形势,我正求之不得。”黄金面具背后,项梁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冰冷,“如此缠战,秦人便会全力对付阮翁仲,无暇顾及别处,正可便宜皋通行事。”
“可这般打杀下去,阮翁仲迟早会寡不敌众……”
“此人再是勇猛,不过奴隶而已,安阳王尚不在意他生死,我等又何必在意?换作将军自己,可愿牺牲西瓯人性命,救得此人么?”
听到这话,桀骏没来由地一阵战栗,他心下忽然涌起一丝怀疑,也许项梁出兵前,根本就没想到让阮翁仲活着回来。
“阮翁仲拖得一时是一时,我等不必出战,只以弩矢掩护,只要皋通那边得手,立即撤军!”
“赵仲始,能否对付这巨人,便看你了……”遥望着巨人凶性大发,不断有士卒死于那巨木之下,云车上的王翦咬牙喃喃道。
正在这时,一声号角突然自校军场方向悠悠响起,随即便是一点火光在雨幕中闪现。
“赵仲始准备好了!”王翦心下终于松了口气,连忙扭头一声大喊:“鸣金!”
清脆响亮的铎声穿透了雨幕,听到这个声音,还在与巨人纠缠的所有士卒都开始向后退去,巨人却格外兴奋,大步追击着他们,那一双大脚到处,木栅围墙干栏军帐无不像小木块垒起来般被轻易推倒,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摊摊废墟。建筑此起彼伏的坍塌声和雷雨声、喊杀声掺杂在一起,却仍掩不住巨人那忘情的大笑,笑声竟充满了无尽快意,而他面对着这些狼奔豸突的秦人,也正如一个懵懂孩童面对着那些四散逃命的蝼蚁一般。
“不对!”正在密林中观望的项梁突然大叫,“阮翁仲,回来!回来!”
“有甚不对?”桀骏一头雾水,“阮翁仲攻进寨子,不正是因秦人抵挡不住么?”
“秦人便是退,也当四散开来,如此方能活命,岂有全数退向一处之理?目下分明有诈!阮翁仲,回撤!蠢材!”
尽管项梁察觉到了问题,但已晚了。
“猎物,入彀了么?”
遥望着那个巨大的身影,云车上的王翦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而此刻的巨人,也已狐疑地收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极尽空旷的校军场,透过细密的雨帘,他勉强可以看到空地对面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然而那些秦人似乎并无冲过来厮杀之意。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雨更大了,那个瞬间,阮翁仲分明看到了秦军阵中一片闪烁的寒芒,他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大型兵器。
“百人队,各校望山!”赵仲始的声音回荡在雷雨中,严阵以待的士卒们静默着绞动起辘轳,一根根粗大如长矛的弩矢纷纷瞄准了远处那个小山般的影子。
尽管心下本能地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但巨人自出生以来便不知何为退缩,他依然爆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怒吼,大步向着那些秦人冲去,两只大脚交错砸落在空地的泥水中,溅起了半人高的泥浆,整个人直如一座山岳般压来,那巨大的压迫感竟使赵仲始一时喘不过气来!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
赵仲始默默数着,眼眶的肌肉急速收缩。巨人其实已进入射程,但目下大雨滂沱,贸然射出弩矢极易失去准头,他希望等到把握更大时再射出。
百步!
“射!”赵仲始突然劈下手中的令旗。
巨大的呼啸声中,十余根粗大的弩矢如同一道道黑色闪电般相继由秦军阵中刺出,划破雨幕后错落有致地直扑向阮翁仲,刹那间便深深刺穿了他的身躯,道道血泉接连喷涌,立即便在巨人脚下汇成了一池血水!
剧烈的疼痛使巨人连声大叫,刚被三根弩矢射中时,他还奋力抬起脚步试图继续向前扑去,然而后面的弩矢接连不断,有增无减,根根都贯穿了他的身躯,周身的力量迅速随着流淌的鲜血而消逝,他立即发现自己无法再向前挺进,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终于攫住了他,他顾不上拔去那些仍插在身上摇摇晃晃的长矛,转身便向着营垒那被自己撞出的缺口逃去。
“那夸父败逃了!我等追!”赵仲始一把掣出短剑,剑指那个飞速远去的庞大阴影叫道,兴奋的吼声随即在秦军阵中炸裂,士卒们如同围捕一头巨象的猎手们那般散开,纷纷向着落荒而逃的巨人冲去。
“骆垌,救俺!”冲出秦军营垒后,巨人气喘吁吁大吼着,只觉自己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身后秦人们却距自己越来越近了。
“竹弩,射!”隐身林中的项梁眼看秦人尾随着巨人冲出营垒,即将追上巨人,当机立断下令道。
“可阮翁仲……”桀骏还有些迟疑。
“此人没用了!”项梁厉声道,“杀了他!”
出乎项梁的意料,西瓯人没有照办,而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道凶光掠过项梁的眼睛,他猛然跃出密林,黄金面具反射着烁烁电光。
“骆垌!俺……”眼见项梁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预感到自己快支撑不住的巨人心下顿时一阵狂喜。
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他看到项梁面对着自己,平举起一只竹弩,弩矢的尖端闪烁着白亮的油光。
“骆垌!你……”
后半句话还没有出口,他便感到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轻轻的刺痒,如同被蚊蚋叮咬过那般;然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有什么物事在那伤口中炸裂开来。他惊讶莫名地低下头,看到一根白色的弩矢刺入了方才秦人给自己留下的伤口中,镞头已裂成了片片碎块,将伤口切割得更加血肉模糊。
一阵麻木感从伤口周遭迅速扩散开来,巨人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骆垌,可他只看到那副毫无表情的黄金面具,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身后,则是秦人越来越近的呐喊与脚步声。
他缓缓倒下,溅起了一人高的泥浆和血水。
项梁收起弩机,转身,不等那些秦人看到自己,已没入了密林中。
“撤军!”他大喊道。
“总算逃过一劫,若无这几架连弩,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西瓯人重新没入林中,王翦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心下暗想。这连弩是王翦为防百越人偷袭,命一干工匠在两年间断断续续打造成的,凿渠这几个月刚将部件拼装起来,本欲将它分头安置在渠首渠道要害地段,不想今夜已提前用上,这西瓯人还真神速……
“上将军,我等清理战场方知,那巨人尚有气息!”又一名匆匆奔来的军吏大喊道。
“如何还活着?”赵仲始听得目瞪口呆,“你等留他做甚,还不杀他以绝后患!”
“莫杀他!”王翦却抬手止住了军吏,“仲始,你去请霍龙先生带医师赶去,尽力保他性命!”
“为甚?”赵仲始大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