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谁也未曾料到,此番庙堂竟敢如此……唉!”对面的陈余忧心忡忡地一声长叹,“为分封制摇旗呐喊,非一时能奏效,我等从长计议便是。只是目下这焚书之难,却是迫在眉睫。陈余敢问文通君:秦将灭先王之籍,君却为书籍之主,岂不危哉?”
孔鲋紧锁起眉头没有答话,他还记得自己在老家曲阜收藏的那数千卷王道典籍,都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其中不少还是自己先祖韦编三绝的心血,依照咸阳庙堂的焚书令,三十日期满后若不交与薛郡郡守,便当处黥刑,罚为城旦苦役,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痛,思忖之后终是一脸傲然答了句:“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唯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
“话虽这般说,那太尉王贲一旦查出孔门,岂会放过先生?又岂会放过那数千卷典籍?若那成千上万竹简被尽数付之一炬,岂非华夏文明之浩劫哉?”
想起白日里御史张苍被擒拿的那一幕,孔鲋喉头动了动,举起铜爵咕咚一口,仿佛看到自己脸颊被刺上字,混在那些黔首中间修长城的凄惨景象。片刻后才打定了主意:“吾将藏之以待其求;求至,无患矣。”声音却不由自主打着战。
“这才对也!”陈余轻一拍案,神色间满是赞许之意,“这几日,王贲那庙堂鹰犬不知焚了多少王道圣典,怕是烧尽诗书之后,便该轮到人了。如此下去,诸子学说将毁于一旦,天下学派将从此凋零,春秋战国那百家争鸣之胜景,必不复见矣!如此危急存亡关头,文通君若能冒死藏书,为天下文明留这一缕火种,功莫大焉!……”
“公子之意,我等这便回乡藏书?”孔鲋忙问了一句。
“文通君自当如此。”陈余赞许地一笑,笑容中颇见诡秘,“只是,君还需带上两人……”
夜深了。
文通君孔鲋从酒肆后门悄悄溜出,藏身于一辆早已备好在那里的辎车中,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夜色。他自以为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行踪已全数落在了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里。
小巷一旁的阁楼中,那双眼睛如同暗夜寒星一般闪烁着光芒,直到辎车向着博士学宫方向缓缓驶去,这才移开了视线。
“公子此计,确乎绝妙。”黑暗中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纤细嗓音。
回应他的,是一声銮铃的清脆响动。
“数年来,先生一直为张良出力,此番保你安然脱身,也是应有之意。”
“各取所需而已。”中年人呵呵笑了,“为公子做事,利市大风险也大,然则我等喜欢。只是几次下来都是功亏一篑,殊以为憾哪……”
“当年,先生若肯将丹药直接献与皇帝,我必保你如后胜那般富可敌国,惜乎你不肯。”
“说了多少次,公子莫再强人所难。公子想杀皇帝,请自动手便是,却是莫逼我亲自下毒。”
“难不成当年高渐离之死,并非先生手笔?”
“怪哉,高渐离自家服药自尽,与在下何干?”中年人极是认真地装出一副懵懂口吻。
“兰池宫那次,也不是你升起风灯,向我等发出暗号,助狗屠行刺皇帝?”
“公子不知,当时节气已是大寒之阴,我等升起风灯,乃是兰池宫素来规矩,如何成了暗助刺客?”
“若皇帝当夜并未微行呢?”
“兴许我等升起的风灯,便不是白色,却仍是红色了。”中年人笑吟吟道。
“王贲前往旧楚地暗访之时,也不是你暗地里告知于我,使我提前向项缠通风报信?”
“却又有谁人知晓,是我走漏的风声?”中年人打了个哈哈,笑声中却颇有些勉强。
“那方‘亡秦者胡也’的石刻,不也是侯生写出的鸟篆,又由你亲手凿的?你并非欲以此谶语,激发九原军与匈奴早日开战?并非欲使皇帝如修郑国渠那般修长城,从而耗尽国力?那夜不也是你看护皇帝时,以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书箱,看到了北疆地图?此后不也是你命韩终、石生出海找到我,将九原军兵力部署告与了我?”
“……总归,在下与老世族,与悬刀无关便是了。”中年人沉吟片刻笑道,“在下不似文通君那干儒生,整日做那王道复辟的清秋大梦。在下襄助公子,既不为天下大义,也不为复辟旧制。皇帝死活,与我何干?秦国存亡,与我何干?天下行郡县还是行分封,一统还是分裂,平安还是战乱,都与我何干?我所求者,不过钟鸣鼎食、食玉炊桂而已,只要出得起高价,只要不是杀人,公子需我做甚,我都可鼎力相助——自然,也须让我等全身而退。”
“既如此,目下我为你拟定之出路,可还稳妥?”
“随文通君逃亡,虽则招摇却反而稳妥,公子谋划果然周全!”
“那便这般。我先动身,去接应陈横;五日之后,你与侯生依计行事。”
“一言为定,卢敖,便与公子岛上相见了。”中年人淡淡一笑。
文通君孔鲋逃亡了。
发现此事的是卫尉杨端和。据兰池宫卫卒报说,三日前的夜晚,文通君前来兰池宫,云自己近来心中忧愤身体不适,来此拜访方士侯生,请他给自己调理;今日天色已晚便住宫中,明日再回博士学宫;卫卒们都知文通君与方士向来交好,自然没有阻拦,谁知整整三日,文通君进去后再未出来过;杨端和闻讯后不顾禁令硬闯入宫,兰池宫其他方士却说文通君早随卢生侯生出宫了。杨端和大为吃惊,忙请来仆射周青臣一同前往文通君府邸,果见那方金印紫绶端端正正摆在书房的长案正中。两人正要前往皇城,却刚好撞见同样匆匆赶来的中尉马兴,也带来了咸阳城门守军的报告:连日来不断有博士学宫的士子以各种借口出城,粗粗估算也有六七十人,却不见一人回咸阳!三人不约而同都觉事态重大,连忙一起上报了皇帝,却不料皇帝似乎并不以为意。
在殿堂中悠悠转了几圈后,皇帝不屑地笑了笑:若将文通君视为秦官,擅自逃亡自有违秦法,然他这博士终究只是个上卿般的闲职;这老儒定是因焚书之事对秦政不满,私自逃亡虽使我等面上无光,可此举也总算硬骨,战国士风,合则留不合则去,便是追回来又不能强他继续留任,算了算了。杨端和将信将疑问:既如此,是否当调集甲士包围学宫,以免再有人逃亡?皇帝摇头:这等书生整日鼓噪唇舌夸夸其谈,不做正事只知挑刺,留下来也无大用,反倒白耗府库粟米,由他们去便是了。杨端和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终是一拱手默默退下了。
他们都没想到,三日之后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却使皇帝陡然震怒了。
这位不速之客是由太尉王贲引来的,是位满头霜雪的蒙面老夫人,令君臣们惊讶的是,她一身白衣麻服,手中鸠杖与头上钗笄也都是白玉制成,从头到脚一身雪白,竟是寡妇装扮!经王贲绍介方知,这便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巴蜀巨商,寡妇清!
“诸位也知,老身以丹砂生意起家,多年来与齐地方士往来甚密,此番应太尉黑冰台之请,老身一路明察暗访,终是查出了徐福、卢生等人底细……”
清夫人的第一句话便引起了满朝重臣们的惊讶,而大臣们没想到的是,她的下一句更令人震惊:“只是,此事涉及陛下本人,不知陛下肯否允准老身公开讲出?”
皇帝依旧面沉似水,痉挛的双手却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袍袖,然而只是稍一迟疑便重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本王何能自外于秦法?讲!不必顾及朕颜面!”
清夫人微一点头,一双眸子透过面纱闪烁着明亮光芒,在大臣们的惊讶目光中,分外平静地开了口。
原来,徐福卢生这几名方士,都是当年齐相后胜的门客,也曾侍奉过齐王建。灭齐之后,皇帝已有暗疾,得知后胜门下有方士精于医药,便遣中车府令赵高私下里密会后胜,要他荐一名方士秘密入宫,照拂自己;作为回报,皇帝可保后胜身家财货。皇帝本以为,后胜其时已是穷途末路,能保得自身无恙便该谢天谢地;却未曾算准,后胜自保之余仍有伸展野心。他荐得徐福,一为向皇帝邀功,二则也使徐福成自己耳目,以便随时打探庙堂动向,向张良等世族通风报信。然而后胜同样未算准的是,徐福虽经他推荐得以入咸阳宫,却不愿为他卖命;然则也不敢轻易开罪于后胜,是故提出一样折中之法:自己再向皇帝推荐一名方士,日后便由此人与后胜、张良秘密往来,自己则替他隐瞒真实身份。
而这名方士,便是卢生。
卢生本名卢敖,乃旧燕人,张良谋划博浪沙行刺前曾一度在辽东藏匿,由此与他相识,得知徐福后胜之约,张良便在后胜牵线之下,将卢敖也安插到皇帝身边;此后徐福又自请修建兰池宫,并将侯生、韩终、石生等人先后接来,这兰池宫由此便成了方士居所,其实质则是方士与世族贵胄秘密往来之据点。徐福修得兰池宫后,担心自己受牵连,于是多次请求陛下允准自己出海,名为求仙实为避祸;卢敖则数年来始终在为张良效力,黑冰台之所以迟迟无法将张良缉拿归案,便在他及时通风报信。而与悬刀相关的几次事端,也都有此人的身影闪现:是他在杜县校军那日混入宫中,支开了看管高渐离的两名内侍,将行凶铅锭与丹药交与高渐离,后又将那两名知晓自己身份的内侍灭口;是他上书劝陛下微行,又是他升起白色风灯,向张良发出了暗号;还是他在王贲暗访淮北时率先将消息透露给张良;最后,又是他与几名方士携手炮制了那“亡秦者胡也”的谶语:侯生伪造石刻,卢敖趁夜晚守护皇帝时偷看北疆地图,得知了九原军兵力配置,韩终、石生则借口再次出海,向张良通风报信;若非清夫人从中斡旋,将一名黑冰台弋射以学徒身份安插进方士海船,这道沉沉帷幔,还不知何时方能揭开……
“……此外,臣另有一补。”清夫人说罢,王贲又接口道,“博士叔孙通举报,文通君已逃回鲁县老家;另有黑冰台急报:鲁县孔里,发现卢敖、侯生踪迹,以及,老世族陈余。”
“狗彘不食!”乍听到陈余这个名字,皇帝突然间暴怒了,“朕召这班文学方术之士,自然也要他服侍朕,可本意却是要兴太平之风!方士要炼求奇药,朕无一事不听!而今韩终、石生入海求仙一去不返,徐福费钱数万仍不得药,卢生、侯生朕尊赐之甚厚,冀望极深,他不思图报不说,竟还与老世族勾连!……”
皇帝的连番怒吼不住回荡在小小的偏殿中,大臣们人人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听凭他尽情宣泄着心头的怒火。
送走了清夫人,皇帝旋即连发多道皇命:命卫尉杨端和封锁兰池宫与博士学宫,不许一人走脱;中尉马兴封堵咸阳各城门,将全城士子尽数赶往博士学宫,同时缉拿逃亡方士士子,也一并押入学宫;御史大夫冯劫彻查兰池宫、博士学宫,将方士儒生与世族通连者尽数查清,并案处理;左丞相李斯接替太尉王贲继续焚书;右丞相冯去疾坐镇咸阳,暂摄国政;太尉王贲为前锋,先行动身赶往鲁县,严密监视孔里,并将黑冰台全数人马向齐地集中;郎中令蒙毅则调集禁中宿卫,三日后皇帝将亲往鲁县!……
随着这些皇命逐一下达,咸阳庙堂开始了旋风般的运转。
整个博士学宫已乱成了一团。
未及逃走的博士士子们缩在学宫中,人人心神不宁瑟瑟发抖,不时从窗口望着外面的景象——黑森森的战车堵住了每一个出口,一队队挺戈佩剑的甲士结成了铜墙铁壁,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而对面的甲士方阵中也不时裂开一条条甬道,大批垂头丧气的士子被驱赶进来,很快便将学宫挤得满满当当。不过甲士们倒也不进去,只是守候在外原地待命,如此一来,这座学宫俨然成了一座围城,学宫中的士子出不去,外面的甲士也进不来,倒是形成了对峙局势。
而这般对峙,已持续整整一日了。
黄昏时分,御史大夫冯劫也押解着兰池宫方士们匆匆赶来,又率领着数十名文吏进入学宫,兵分两路,一批吏员负责逐一勘问这些惊恐万分的士子,另一批则在学宫中彻查。士子们个个如同惊弓之鸟,纷纷说出了自己所知的博士逃亡内情——伏胜逃往了济南,羊子避难去了泰山,东园公等四人去了商山,淳于越、黄疵等博士不知去向,只知桂贞改成了昋姓……御史们连轴转般忙碌了一整日,仍是全无头绪,眼看红日西沉,御史大夫冯劫喝了声全数下狱待决,儒生方士们顿时哭喊成了一片,却仍是被杨端和麾下的卫卒们尽数押走了。
望着叫苦连天号啕不止的儒生们东倒西歪的身影,冯劫向杨端和愤愤讲述了彻查兰池宫的收获:那些方士个个都是卢生、侯生的门生,跟着他们一同招摇撞骗。卢生与张良暗地往来,他们全知晓;侯生去博士学宫游说那些儒家士子,他们不仅知晓,还帮着一同隐瞒,不想几个主谋却都脱身而逃,只将这些门生丢下来顶缸:徐福与几桩大案无关,目下又远渡东海,无从追捕;韩终、石生上次出海便再不回来,乃是逃去了辽东一处秘密洞窟;卢生、侯生原本留在咸阳城中,为的是迷惑众人,使我等以为方士无逃亡之意,此番乃是随孔鲋出逃!听到这里杨端和大惑不解,冯劫却是一脸哭笑不得:这也是那张良的鬼主意,太尉早对那些方士极为疑心,在兰池宫附近布了众多暗哨,卢生、侯生纵然逃亡,也必使黑冰台早早惊觉;可若混在文通君等博士中出逃,虽则动静更大,却反而更是安全:皇帝蔑视儒生,又为表自家胸襟宽大,对博士逃亡不闻不问,他二人便与文通君串通一气,先自兰池宫一处暗道逃出宫,再打扮成儒家士子,混在博士们当中逃亡,待庙堂有所察觉时早逍遥海外了!
“那却如何是好?”听到这里,杨端和皱起了眉。
“我等能做的,也就是看好这班儒生方士了。”冯劫叹了口气,“皇帝太尉不日便要前往孔里,剩下的,看他们了!”
薛郡鲁县以北,泗水之畔,孔子的坟冢隐藏在一片树木驳杂的密林之中,倍显清幽。
它的主人,当时还没被加上那“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仲尼公”的纸糊高帽;而后世那些光怪陆离的祭孔大典,也还没有在此地出现。那时,孔子只是那满天繁星般的诸子大师中的一位,而他的这处最终归宿,也还是远离尘世喧嚣的一片寂静。
然而这个夜晚,寂静却被打破了。
夜深人静之时,密林中遥遥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时轻时重,时疾时徐。借着皎洁月光可以看清,一个高冠大袖、手提竹篮的阴影正弯着腰向那座高高的坟冢潜行而去。然而从那杂乱无章的步伐,那总是被袍袖缠住脚步的笨拙身姿都可看出,此人还不谙于掩藏自己的行踪。
片刻后,他终是来到了孔子墓前,正要拍打墓穴那巨大的石门,不料石门竟先轰隆隆开了一道缝隙,吓得他一声惊呼便跌坐在地:“夫子佑我!”
“文通君,噤声!”墓门中传来一声低吼。
“是,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文通君孔鲋自言自语着,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勉强侧身挤进了墓道,墓门又轰隆一声闭合了。
长长的墓道中一片漆黑,只最前方有一丝光亮。孔鲋跟在侯生后面,脚下不住绊着蒜,高冠还不时磕碰着头顶砖石,百十步后总算来到了墓道尽头。这是间极尽宽敞的黄土大厅,迎面便是孔夫子双手交叠的佩剑陶俑,一支火把照亮了他平静的面容。
“夫子……”眼见先祖样貌栩栩如生,孔鲋大是感伤,忙将手中竹篮丢在一旁,拜倒在地后深深一个稽首大礼,呜呜抽泣起来;另一边卢生、侯生却不管他,只是手忙脚乱地揭开了他带来的竹篮,将几条干肉、几块饭团及两罐菜羹先后取出大嚼起来,不时还从一旁的木桶中舀起一勺酒浆,也不斟到甚酒器里,直接就着酒勺仰脖灌下,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由得使孔鲋大皱眉头。
“有辱先贤,唉!”孔鲋摇头叹气,重又踱到孔子陶俑前深深一躬,“夫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环顾了整个墓穴,看到两位方士已把这里搞得一片狼藉。地面上不时可见吃剩的残渣和泼洒的酒迹,那张备在墓穴中的长大木床上,棉被草席也都凌乱不堪,角落里还摆放着一只大大的溺桶,桶盖没有盖严,仍不时发出阵阵臊臭。孔鲋见状顿时皱起了眉,君子远庖厨一般赶紧避开了。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眼见这方儒家圣地被两位方士祸害得这般乌烟瘴气,他不由得哀叹道。
数日前,他依陈余安排,与两位方士接上了头,又一同逃出咸阳,回到故乡鲁县孔里,并将两名方士藏在孔子墓中。此后又按两名方士事先教的那样,召集起了数百名族人和弟子,带领他们凿石的凿石,和泥的和泥,搬书的搬书,砌墙的砌墙,准备将典籍尽数藏到孔府夹壁墙中。众弟子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然连轴忙活了几日,总算大功告成,孔鲋大感快慰,还亲自给那夹壁墙起了个名字,号为鲁壁,只望这次能瞒过了……
眼见两位方士仍在狼吞虎咽,对自己毫不理会,孔鲋不禁感到颜面无光,没话找话地问道:“老夫不明,你二人既要逃亡,为何定要藏身孔里?”
“自是以孔门为幌,掩护真实行踪。”卢生边咀嚼边答,“孔里异动,黑冰台必会探知,然见这几日景况,只会以为你等忙于藏书,不会想到我二人在此。”
“却又为何藏身孔墓?”
“孔墓看似招摇,实则安全。它乃儒家圣地,黑冰台便是疑心我等藏身孔里,也不会轻易疑到此处。皇帝若果真敢掘孔子墓,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纵想投鼠,却也忌器。”
“你二人却又如何脱身?”
“明日混在祭孔儒生中逃亡。彼时成百上千儒生一哄而散,去往何处都有,黑冰台纵然暗中监视,却又怎知我二人去向?”
“可他若缉拿我弟子……”
“黑冰台果有实力,早将整个孔门尽数擒获,岂待目下?”
孔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明日祭拜完孔子,我等便动身逃亡,文通君不必管我等,也不必在意其余弟子,只消逃至嵩阳河谷,便有陈余接应,不抛头露面便定然无事。你且放心,黑冰台要抓的是我二人,不是儒家。”
“既然如此,你等欲逃往何处?”
“这便不劳文通君操心了……”卢生将手中剩下的半个饭团囫囵吞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当皇帝的车驾风驰电掣到达孔里时,这里已是一片空荡荡了,孔府之外,只有太尉王贲领着十余名黑冰台弋射守候着。
王贲先向皇帝讲述了卢生、侯生连日来的动向:他二人已向即墨一带逃去,自己已调集黑冰台弋射,分头前往追捕,人数足有数百之多,此番不仅要擒获二人,更要擒获他们背后的张良!此外,还有与儒生相关的几事:其一,这几日孔鲋等人已将诸多儒家典籍埋藏于孔府墙中;其二,孔鲋本人已向嵩山一带逃亡,其余儒家士子也俱各星散,黑冰台因人手有限,并未全数追赶;其三,卢生、侯生在孔子墓中潜伏多日,出逃后又将墓穴原样封好,我等疑心墓中会有罪证遗留,然若掘开孔子墓,必遭天下非议,是故未敢擅动,当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皇帝沉思片刻,给出了自家判断:目下当务之急,乃是缉捕世族;要抓孔鲋,随时手到擒来,是故不必管他。只是两名方士既曾潜伏墓中,我等自当掘开坟冢一探究竟。
“只是陛下,若世人攻讦……”
“掘!”皇帝毫不犹豫道,“朕在儒家口中,早已是独夫民贼;儒家为朕开列之罪状,早已罄竹难书,便多这掘圣贤墓一条,又有何妨?”
“既如此,王贲领命!”
在王贲、蒙毅的号令下,一队郎中肩扛锹耒,穿过那片驳杂的树林,开始了对孔子墓的发掘。消息传开,鲁县黔首们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扶老携幼拥来围观,尽管孔夫子一生都未能实现自家政事主张,然在故乡这些旧鲁遗民心中却仍是圣贤,而今皇帝竟敢掘开圣贤坟冢,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人人面露愤然之色,然而面对着顶盔贯甲的郎中们却又不敢高声怒骂,只是面色阴沉地遥遥望着。
只转眼间,两扇沉重墓门便被打开了,一股烟熏的气息混杂着污浊的气流扑面而来。王贲皱着眉从郎中手里接过火把,第一个弯腰踏进了墓道;皇帝则与郎中令蒙毅紧随其后,也弯腰走了进去。片刻后,方士们藏身的大厅便映入了君臣眼帘,尽管一切都已收拾干净,但王贲训练有素的目光扫了一圈,还是看出了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皇帝则并无王贲那般警惕,却在墓穴中随意漫步着。先在木床上坐了片刻,又起身巡视到食案前,看到各色酒器食器一应俱全,竟还盛着各色酒浆饭食,一时大是好奇,顺手举起一只盛满酒的铜爵,王贲还未及提醒他小心,他已轻啜了一小口,脸上浮现出了赞赏神色。
“泰山酒!”他笑道,“鲁地名酒!”
蒙毅满腹狐疑地接过酒爵,又取出一根银针浸入酒中,眼见银针白亮如常,这才稍放下心来;皇帝却意犹未尽,又从一只簋中舀起一小勺稻饭放入口中,咽下去之后笑道怪哉怪哉,祭祀夫子这饭食,如何多年来也未腐坏?说着又来到弓箭架前,取下一张长弓举弓搭箭猛然开弦,顾不得细瞄便一箭射向了东墙,眼见箭矢嗖的一声刺入了墓壁黄土,郎中们齐齐喝了一声彩,再看皇帝,已是气喘吁吁了。
“竟能拉动这般硬弓,夫子神力!”皇帝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只觉右臂一阵酸麻,不由得笑了起来,又将长弓放归了原处,重又来到孔子陶俑前,向他深深一礼:
“夫子,此番政掘你墓,非是刻意与你为难,实在情非得已。夫子才学人品,政向来钦佩;焚书与缉捕儒生之举,也是震慑复辟之需,绝非要灭绝儒家,更非灭绝百家,天下之人纵然汹汹攻讦,我等君臣也顾不得这许多,此番只在你墓中巡查一番,事毕之后定当复你墓穴如初,你若在天有灵,还望莫与政计较……”
——“陛下!”
王贲的一声怒吼打断了皇帝,皇帝扭过头,正见太尉站在东墙下那根箭矢前,借着手中火把可以看出,他脸上满是惊讶与愤怒。
“何事?”皇帝几步赶了过去。
王贲没有说话,左手将火把凑近了东墙,皇帝一眼望去,也吃了一惊。但见那箭矢射中之处,竟是一片朱砂涂抹的鲜红大字——
秦始皇,何强梁,
开吾户,据吾床,
饮吾酒,唾吾浆,
飨吾饭,以为粮,
张吾弓,射东墙,
前至沙丘当灭亡!
“此必为卢生、侯生所为!”王贲愤怒的吼声回荡在陡然静下来的墓穴中,分外震慑人心,“陛下,王贲这便领黑冰台前去追捕!”
“方士写这谶语,显是向朕示威;猖狂于斯,必有逃亡之足够把握,太尉小心!”皇帝脸色铁青地叮咛了一句。
“陛下放心!”
走出墓穴时,他们看到那些鲁地黔首仍围在孔子墓外,人人梦魇一样默不作声。只有几个总角小童对这死一般的寂静浑然无觉,又不知深浅,在一旁玩儿了起来,他们将那些细沙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正在拍着脏兮兮的小手快活地叫着,童稚的声音分外响亮:
“沙丘,沙丘!……”
几乎是同一时刻,鲁县以东数百里的东海之上一片雾气弥漫,水天尽头的一片海岛也因此显得影影绰绰,而恰是在这凄迷的雾气中,一艘小船正向那片海岛缓缓驶去。
小船之中,卢生和侯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里,目光中满是期待。